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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稀客

    我死的那天,腊月十九,其实也正好是我一年前出生的那天,我周岁的那天。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升起来,因是快要过年的日子,又没有什么事做,一家人便坐在门前的场子上晒太阳。按说,这个时候应该是办年的日子,可穷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山里人,没什么年可办。简简单单的一些准备,有些人家已经做好,有些人家觉得时间还早,懒得动。我们家的年,因为爹当了大队会计,自然办得比别人家更早一些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办的,就是爹早早地买了些香纸炮竹和三十夜要点的大蜡烛回来,放在家里。年猪当然是要杀的,但那年富家山一带的猪都提前发瘟死光了,因此也就免了这一道热闹的过程,当然也就没有这个口福了。

    那时的我,刚刚一岁,勉勉强强能够歪歪倒倒地走几步。按说,三翻六坐九来爬,一岁的娃子,应该是可以好好走路的,因为我总是饿着肚子,因为妈的奶水总是供应不上,让黄皮寡瘦的我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走着走着就因为腿脚无力而站不稳。能走几步却老是站不稳的我,就让闲着无事的大家觉得很好玩,于是,大家就都把我当成一个让他们开心的对象,这个抱抱,那个亲亲,还有故意把我一甩多高的,让我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就在大家把我玩得正开心的时候,门前的坎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戴着一顶破草帽,拄着拐棍,又是上坡,让人看不到他的脸。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哪个过路人走错了道,或者是故意拐过来问路的,等来到面前一看,才知道这个拄着拐棍戴着一顶破草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妈的弟弟,我们的舅爹!

    见到舅爹的那一刻,妈虽然觉得娘家的弟弟要来走走很正常,却还是在心里咯咚了一下,然后才说,茂才你么来了?茂才是舅爹的名字,妈是姐,他是弟,妈当然可以直呼名字。舅爹叫一声姐,眼里似乎有虫子,舅爹赶紧用手去一抹,并不见有虫子,却让他的手有些湿了。

    妈就叹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舅爹,有么事?

    妈的提问让舅爹很尴尬,因为他来之前并没想到找个什么借口,只是想来看看他这个姐,顺便说几句心里话,经妈这一提问,舅爹反倒觉得来这一趟名不正言不顺似的,便有些生气地看着妈说,没事我就不能来吗?看看你们还不行吗?来不得吗?来错了吗?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这样问客人的,虽然是亲弟弟,来到这里就不只是弟弟,还是客人。

    来得来得!爹赶紧递上一支烟,拉舅爹在门前的场子上坐下,然后就吩咐我的大姐二姐去倒茶。妈赶紧回屋里,说茶还没烧呢!

    爹就挨了舅爹,在场子上坐着,边说话边等茶。舅爹差不多有两年没来我们家了,因此爹和舅爹就有了很多的话要说,要问。两年时间,再没有故事的地方,也会说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传奇故事。从办年说起,说到谁家填人进口了,谁谁谁不在人世了,你来我去,不断地传递着过去了的新闻。说到一定的时候,舅爹觉得是时候,便突然向爹提问,姐夫,听说你当上大队干部了?爹笑了笑,谦虚地说,这都是上年的事了,铁丝穿豆腐,不值得一提!

    这时候妈把茶端来了,舅爹就当着妈的面笑着说,姐!我早就有预感,姐夫读了这么多的书,不是白读的,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果不其然吧!祖上冒青烟了吧?你算是嫁对人了吧?

    一系话,把妈说得笑眯了眼,爹也脸上发光。

    脸上发光的爹就极谦虚地笑着说,我这什么干部不干部,就是跟群众记帐的。

    舅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可不能这样说,大官是细官起来的,万丈高楼从地起!一个大队会计也不简单,管着几百上千号人的事!

    爹就开始不自在,他放弃了正准备吸的旱烟,跑进屋去拿来一盒未开封的纸烟,拆开,递给舅爹一支,他自己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之后,对正在屋里忙碌的妈大声吩咐:茂才都差不多两年没来了,又是腊月,你弄点好吃的!

    我听见妈在屋里嗯了一声,却站在堂屋里不知所措。要说,这嫡嫡亲亲的舅爹,妈的亲兄弟,自然算得上是贵重客人,更何况民间有句俗话,除了栗炭没好火,除了郎亲没好亲?可是,在妈的心里,还是把持不准,舅爹算不算最贵重的客人,要不要用米饭来款待。对于爹的吩咐,妈知道那是说得好听的意思。况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最亲的人,往往并算不得是贵重客人,甚至往往是多做事多帮忙的对象。

    拿不定主意的妈,就对外头正在说话的爹说,他爹,你进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爹就感觉到妈是啥意思,他象征性地走进了屋,对妈说,么事?

    妈就说,给我弟煮点米饭?

    爹点了点头,脑子里顿时涌出刚才舅爹一个劲地夸他有出息的那些话,便说,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又是你的亲弟弟,还不当个稀客待?

    妈说,就二斤米,怕不能全煮呀!

    当然不能全煮!爹说,你就用罐子煨一罐就行了!

    妈说,到时候他一个人吃?大家看?

    爹觉得让客人一个人吃米饭,别人都在一边看,让客人多不好意思。可要是大家都吃,恐怕那二斤米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来了个重要人物,或者来个住队干部,那可怎么对付?想到这里,爹就说了一句,再说!就把难题丢给妈,走人了。

    妈就彻底放心了,就让爹继续去跟舅爹说话。爹见舅爹来了,一些子人坐场子上闲玩,不是个事,便吩咐大哥去背水,其它人各自玩去。

    妈怕大家都走了,我没人管,放在爹那里碍事,就干脆找出背篓,把我背在身上,然后开始淘米。

    妈淘米的时候,饥饿的我就好象闻到了米饭香,就在妈的后背上的背篓里哭。妈一边高兴地洗着米,一边唱也似的对我说,我的儿莫哭,你的舅爹来了,舅爹来了就有米饭吃!到时候他肯定吃不了,他也肯定不会全吃完,留下一点,肯定不是别人的,是你的!

    我听到这里,果然就不再哭了。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明明是个女娃子,妈怎么要叫我一句我的儿呢?我想问一句妈,却不知道怎么去问。

    妈洗好了米,就找来了灶房里那个平时很少用,只有炖肉时才用的炖罐,洗了洗,才把那白白的米放进去,然后再加上一些水,将罐子轻轻地煨进火塘里,让火塘里的火细细地煮。然后,妈就一边准备着其它家人要吃的糊豆,一边屋里屋外的跳进跳出,还不时跟舅爹说上一两句话,或者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舅爹家里的情况。舅爹想也不想,就选那好听的说与妈听,只有我心里明白,舅爹其实是在向妈,甚至是在向我爹撒谎,他说的全是假话,他在那个家里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只有怄气的份儿。准确地说,舅爹这个时候来我们家,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实在太怄气,他才想到要到我们这个家来走一走,吐吐气的。

    舅爹那天早晨刚刚起床,正准备听从恶婆娘的吩咐,去地里做事时,这边房里的媳妇,正好看见他,便吩咐他去买农药,说是自家菜园子里的东西起虫了。舅爹便对媳妇说一句婆婆有吩咐在先,没想到媳妇没好气地说,地里的事有做个完的时候吗?就这点事请不动你?舅爹听不得这样的话,就决定先放下地里的事,去买了农药回来再说,没料到,暗中看到了这个情况的恶婆娘没好气地骂他一句,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吓得他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那媳妇原本是想放过他,但回头一想这事是个叫劲的问题,她这个媳妇跟婆婆较劲,已经不是一两天,差不多每次都是她让步,这次她不能放过,便对他说,不该做的事那么大胆!该做的事这么小胆!你还是不是个人?是人还是畜生?畜生也有个不听人话自已作主的时候!舅爹听出了媳妇话背后的意思,更害怕这媳妇起了害他的心思,把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传扬出去,自己今后更就抬不起头来了,便还是听信了媳妇的安排,先去买了农药。

    按说,舅爹先去买农药,回来再接着做事,也是对的,偏那恶婆娘容不得他不听话,他刚一回来,那恶婆娘就故意高声大嗓地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指桑骂槐一语双关地恶意攻击那敢跟她作对的媳妇。那媳妇经受了太多的委屈,早已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顾不得婆婆在上的地位和尊严,与其大吵大闹,弄得鸡飞狗跳,无法收拾,直到儿子回来,也发一通脾气,并把在儿子心中印象极其恶劣的父亲狠狠说了一顿,这才暂时平静了风波,只是彼此间的气并没有消除。

    备受委屈的舅爹再一次感受到活在那个家里不是个滋味儿,更不想看到这场因他而进的家庭风波会何时再掀婆媳争斗的大浪,便由此想到了一直对他很有同情心的姐姐,我的妈,于是,便想也不想就悄悄地离开那个家,来到了我们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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