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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一罐米饭

    就在爹和舅爹说着闲话儿的时候,火塘里的罐子里开始飘起米饭的香味。那是一种久违的香味,让人心向往之的香味,香味愈来愈浓,弥漫在整个房屋里。

    差不多两年没有见面的爹和舅爹,却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说着闲话,最后,舅爹甚至产生了一种好奇,他想知道我们家在这个腊月十七的日子里,是否杀了年猪的事。也许,舅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想吃肉的渴望,但舅爹却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起这事,试图从爹的嘴里打听到一个准确的信息。爹摇了摇头,说今年没有年猪了,说今年的年猪都在这之前发了猪瘟死了,没有年肉可吃了。

    舅爹就很失望,他与爹从年岁的不顺说到时运的不佳,当然,这次他们说到的时运,不是指个人意义的时运,也不是某个家庭的时运,而是整个山区,甚至是大家共同的时运。猪的发瘟不只是让人感觉到今年没有猪肉可吃,还让人感觉到是否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猪瘟当然不可怕,充其量只能是今年没有猪肉吃,可怕的是,如果发的不是猪瘟,而是人瘟,或者说是猪瘟传到人身上,变成了人瘟,那才是大家最为可怕的事情。

    说到人瘟,大家的身上肉就紧起来,我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经历过人瘟的爹,就趁机说出人瘟的可怕。爹说,发人瘟先死的不是祸,是福,因为先死的人还有人抬去埋,还能睡家里准备好的大棺材,后死的人,没有棺材不说,连埋都是个困难,先是一个垸的凑合着抬上山,后来一个垸的人也不够,就四处找人,找到最后,找不着人了,就只能就地随便一埋,象埋猪埋狗一样。到最后,埋的人也没有,死在哪里就摊在哪里,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飘着死人的臭味,人瘟高发,连猪狗都跟着一起死掉,那个场面,惨不忍睹。

    这个话题,与当前飘得正浓的米饭香大相径庭,格格不入,甚至,就象是有一股污泥朽水,在泼灭着这股让人心向往之的米饭浓香。

    一罐米饭的香味越来越浓,妈感觉到米饭已经熟了,就对爹说,他爹,米饭好了!

    爹就赶紧站起来,把舅爹引到屋里,让舅爹坐下,然后扛起一个背桶,说到后山去背水,说后山那里平时难得积点水,是前天下了一场雨留下的,再不去就没了,没了就得去二十里外的老井那里去背。

    爹完全是在说谎,别说我们这里前天没下雨,就是真下雨了,那里也不会存下多少水的,就算是存了,雨一停大家都去抢了,哪里还会存到现在呢?

    将信将疑的舅爹正要说什么,妈再次提示家里的水不多了,爹就趁这机会,赶紧背上背桶,走出门去。爹出门之前,我看见背着背桶的爹口水直涌,飘散在整个屋里的米饭香味,顿时让他饥肠辘辘的肚子里的蛔虫活跃起来,他强有力地吞咽了一下,鼓突的喉节上下滑动,让人感觉到他是那么想吃一口那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

    爹刚走出家门,在门前的路口上,我的几个哥姐都一起回来了,正要准备进屋,爹咳一声,还朝大家使个眼色,大家便很聪明地退了回去。

    这个时候,家里便只有四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做饭的妈,一个是舅爹,还有一个是坐在那后房里的后祖母。

    此时的我,正坐在舅爹的膝盖上。不知是因为我的可爱,还是舅爹天性喜欢小孩,抑或是舅爹有意为之,他不断地逗着我玩,还用他那钢针样的粗胡子狠狠的扎我,扎得我既痛又痒,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舅爹并不知道,我跟他一样迫不及待地想吃到那罐里的白米饭。那白米饭我虽然只吃过一次,但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并让我觉得这个凡间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那白米饭。

    妈终于把一碗上起下落的白米饭端到桌上来了,那白得晃眼香得醉人的米饭,立刻让舅爹的两眼放光。已经掉了门牙的舅爹,面对自己的亲姐姐端上来的一碗米饭,还是非常的惶恐不安,并发自内心地说,我又不是稀客,这么待见!妈说,你难得来一趟,应该的!

    舅爹就在妈的安排下,坐在了我们家的那个上席。那个上席的位置是当家的位置,我爹坐的位置,除了我爹,谁也不敢随便去坐。有一次,我那不谙世事的五姐冒冒失失地刚坐了上去,爹就走了过来,不懂事的五姐还不赶紧退下来,甚至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好象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站在一边的爹就笑着说,我家老五有出息了,要当家了!爹虽然是笑着说的,面孔里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思。聪明的五姐,终于感觉到爹的逼迫,她赶紧端了饭碗退了下来。

    坐在上席的舅爹,就拿起了那双黑黑的筷子,开始吃米饭。他把那白生生的米饭,香喷喷的米饭,倒土一样地往他那张黑洞洞的嘴里填,眼里完全没有别的任何一切,只有那碗米饭。他的动作很快,也许是因为舅爹那天早晨就没有吃饭,他实在是太饿了,米饭一倒进他嘴里,就立刻变魔术似的不见了。

    我瞪着眼,看着舅爹吃米饭,嘴巴痒痒的,很想张开说句我要吃,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时候,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鞋底,就坐在堂屋的大门边,一边纳底,一边看舅爹吃米饭,找舅爹搭腔,不至于让舅爹专门吃饭,不好意思。

    就在妈与舅爹开始说话的时候,后祖母在后房里咳了一声。我知道后祖母咳那一声的意思,妈也知道后祖母咳那一声的意思,但我只是嫉妒,妈却并不理睬,她照旧跟正在吃米饭的舅爹说着闲话儿。突然间看见舅爹没有门牙的那张大黑嘴,妈就疑惑了,问舅爹,你年纪也不是很大,怎么就掉了门牙?

    舅爹怔了一会,笑着说是不小心摔倒,碰到石头上,门牙就掉了。妈就信以为真,只有我才知道,舅爹的门牙不是摔倒碰掉的,是被那个恶婆娘一拳头打掉的。舅爹遭遇了这样的打击,一般男人哪受得了?可是,被恶婆娘打掉了门牙的舅爹,只是低声嘟哝了一句,二话不敢说,就去接着做事。

    后祖母又接着咳了一声,这一声比前一声更响,她似乎是在向我妈暗示,她毕竟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者,理应受到尊重。

    妈不仅仍不理睬,还有意识地对舅爹说,茂才!你尽管吃,罐里还有,吃完了我跟你添去!

    听到这话的后祖母,就在后房里长叹了一口气。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舅爹就把那碗白米饭吃光了!舅爹正准备放筷子时,妈走过去把碗接过来,又去灶房添了一碗。舅爹就又接着吃。快要吃完时,妈又过去拿碗,舅爹就接着吃。一罐米饭,就这样被妈不断地添着,舅爹不断地吃着。最后,妈不敢再问舅爹要不要,就干脆客气地对舅爹说,吃好了?舅爹这才想起来回答一句,说吃好了,并点点头。其实,妈这时候非常紧张,如果舅爹说有的话,他还想吃,妈就会为爱面子的她和爱面子的爹感到非常的尴尬,因为,那罐米饭已经被舅爹吃完了,火塘里只剩下一个空罐子了。

    舅爹刚一吃完那罐米饭,爹就和我那一群哥姐们进了屋。妈就赶紧给大家端上糊豆,一人一碗,并不忘首先给后祖母送去一碗。

    也许同样是因为饿急了,一家人吃糊豆的声音很响,此起彼伏的响声,象是大家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响,要评奖似的。

    喝完糊豆,一家人才放碗,舅爹就提出要走人,说是家里还有什么什么事等着他去做。其实大家都能感觉到,舅爹是怕回去晚了,后果越发严重。

    一家人便都站起来,去送送舅爹。送客,不只是山里头的一个规矩,更因为大家都觉得舅爹是个伤心的人,他真的难得来一趟,来一趟非常的不容易。只有小小的我,对舅爹充满了仇恨,那大一罐米饭,他全吃光了,也不给我留一口,甚至在他吃完那罐米饭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想到我。尤其是想到他吃饭前,假装爱我抱我逗我笑的事,我越发地恨他。况且,如果不是他那么狠心,我的一条小命,也不会在这个中午悲惨地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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