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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学习班

    爹不嚷嚷也许不要紧,他一嚷嚷,事情就大了。当然是因为有人把爹的嚷嚷声传到了一些头面人物的耳朵里,爹就倒了大霉。

    自从爹那么嚷嚷了几句之后,我们这个家就一直忐忑不安,并感觉到迟早会出事。果然,这天早晨,爹还没有起床,就过来了两个民兵。这两个民兵,也不是什么外人,甚至要算是自家屋的两个侄子,但这两个侄子进屋的时候,就不再是两个侄子,而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穿着黄色的衣服,手里抄着红缨枪,表情极其严肃地走进了我们家。

    爹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但爹还是冲着两个侄子笑了笑,说,娃子,啥事?

    两个民兵的侄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还是叫了声厶爹,说,大队叫你去张儿山。

    张儿山是个办学习班的地方,几乎全大队的人,甚至这一带的山里人都知道。学习班当然不是一个好地方,去那里的人都是叫劳动改造,一住就是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住学习班的人不仅白天要做很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开会学习到深夜,吃住都不是人的地方,有人还在那里寻了短见。

    妈一听说要爹去张儿山,就突然哭了,好象爹不是去住学习班,而是去坐牢似的。

    妈一哭,把一家人都带哭了。一屋子的人,哭成一团,好象要用哭声来改变爹的命运。爹反而不哭,他象个壮士,大义凛然地挥着手,对两个前来催他去的侄子说,不就是住几天学习班?走!

    爹虽然大声说了一走,眼角处却也有了眼泪。他生离死别一般地看着妈说,我走了以后,你可要好好跟我看着这些娃子们,娃子们要是少根头发,我回来也要找你算帐!

    妈赶紧说,娃子们倒是不要你担心,我只是担心你在那里,会不会受不了?

    妈心里很清楚,爹自小就被父母惯养着,并没有吃什么大苦,也没有受过大罪,学习班那种不是人吃住的地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不怕!爹象李玉各临行喝妈一杯酒似的壮烈起来,说,真金不怕烈火烧,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放我回来的!

    妈一边跟爹准备着行李,一边顺着爹的意思说,是的!你很快就会被放回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一床被子。妈想也没想,就把那床最大的被窝捆好,递到爹的肩头,象哄小娃子似的对爹柔声细气地说,到那里听公家的话,争取早日出来。爹很清楚,妈说的公家,既是指组织,也是指某个个人。爹看到妈虽然这样说,眼里已经有了泪水,便也劝着妈说,你放心,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没得什么大问题,我也没贪过一分钱,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妈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爹说的这些。可是,等爹一出那个山岗,妈就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让听到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爹进了学习班,才知道那里真还不是人住的地方。那地方原来就是一个队上的牛栏,用来关牛的地方。房屋特矮,还没有窗子,关上门,里面比牢房还要黑暗。好在爹已经把事情想得很坏,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爹放下行李,其实也就是放下那床被子,然后打开,铺展在一个铺位上。铺位很窄,爹的被窝几乎可以既当作垫被子,也可以当作盖被子。爹在铺被子的时候,有几个住学习班的人前来偷偷地瞄,他们想知道这个新进来的是谁。当他们看到来人是我爹,曾经的大队会计时,他们就在暗处摇了摇头,并等爹转过身来,和他们说几句话,没想到,爹还没有转过身来,就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老子忘了一件大事!没带枕头来!

    几个站在牛栏外的人就禁不住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饭都没你吃饱的,还想个什么枕头?你当这里是你享福的地方?

    爹也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合时宜,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调侃地问那些人,你们都是犯错误进来的?

    那还用说?那个刚才回话的人说,不犯错误,谁敢把我们弄这鬼地方来?

    爹看了看那一排又一排的牛栏,又调侃,看来,犯错误的人还不少呢!

    有个汉子说,这个年头,想犯错误太容易了,想不犯错误,太不容易!

    爹就接着问,难道真是我们错了?

    那汉子赶快打住爹要说的话,警告一般地说,这话可不能瞎说,让人听到了是要罪加一等的!你想想,不是我们错了,难道还是别人错了?

    虽然汉子的别人二字弦外有音,大家还是谈虎色变,打住了要进行探讨的话题。

    那天晚上,爹反倒睡了个安稳觉,因为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并知道来学习班,不是让他来享福的,是来受罪的。

    可是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力量,第二天一整天的捡石头,把从来没干过如此重活的爹,从小就没受过大累的爹,累得筋疲力尽,连洗脸洗脚的力气也没有,吃完晚饭只想倒床就睡。

    爹究竟是个爱干净的人,文化人,爱讲究,他硬撑着洗完了脸和脚,正准备上床好好睡一觉时,一个民兵拿了一张纸和笔过来,恶声恶气地对他说,写检讨!把这三页纸写满!不老实交代,明天做的就不是今天做的事了!

    爹嗯了一声,将那人打发走,他就一边看着那纸和笔,一边寻思着,明天不是今天做的事,那明天会是什么更糟糕的事?难道要我吃屎不成?

    爹就对着那张纸发怔,因为他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该承认的错误也早就承认了,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想到不能够在明天早上的时候交上一张白纸,爹就很应付地把自己的所谓错误重新写了一遍,也算是完成一个任务,然后就等不及地上床睡觉了。

    这个晚上,爹又睡得很好,因为,这个白天,他实是太累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听到头儿吹的哨子声起床了,唯独爹没有。爹还在熟睡中时,一个民兵冲进来,把爹大骂了一顿,然后去看爹写的那份检讨。看完检讨,那民兵对爹说,你的检讨很不深刻,也不坦白,今天你就不捡石头,去背石头吧!

    爹最怕的就是个背活。从小就几乎没背重东西的他,最多也只是用背篓背过水,背过粪,但那只是短暂的,看到昨天那些人从早晨一直背到天黑,两肩膀都红肿得不敢碰,却还是要呲牙咧嘴地继续接着背,爹就觉得那简直是在受罚。

    是刑罚爹也得接受。面对那一篓比一篓装得满的大小石头,爹还是蹲下身,一篓一篓地往前背着走。背石头的人都是些政治态度不好的人,那些人咬着牙关,一步一步往前走,爹跟在他们后面,不敢怠慢,但肩膀却在发红发肿。不到三个钟头,爹就受不住了。

    就在爹受不住的时候,有人吹响了哨子,说是要休息一会。其实也不是单纯的休息,而是学习班的头儿在训话。那个学习班的头儿,用眼神看着爹,对坐在那里休息的所有人说,有个别新来的人,政治态度非常的不积极,交代非常不彻底,避重就轻,只交代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交代贪污腐败等严重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是出不了学习班的!

    爹下意识地看看周边所有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低着头,看也不看那头儿,爹就知道,这些人已经习惯了。爹就拿出了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就那么个乱砍乱阀的错误,如果瞎说,不只是会给自己加罪,也会给家人带来更大的风险。

    爹就开始顽抗,天天写检讨,天天是那些原话。

    爹在学习的那些日子里,妈几乎天天都哭,终日以泪洗面。妈不哭的时候,就打听爹的消息,只要见到一个人,妈就揪住不放,但被妈揪住不放的人,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几句劝解的话就赶紧走开。

    妈实在是放心不下爹,就想尽千方百计,包了九个水饺,煮熟后交给我的四姐,说,给你爹送去,看看你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顺便劝你爹几句,就说家里等着他回来。

    四姐就说,妈!你去不是更好?

    妈说,憨货!我是大人,又是你妈,他们还会让我见?

    那时还不到十岁的四姐,就很明白地点了点头。妈找来一个小竹篮,装了那碗水饺,并用了一块破布,将那碗水饺盖住,不随便让人看到。

    四姐就提了那小竹篮,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张儿山走去。四姐走得很谨慎,她不想让那磕磕绊绊的路把自己绊倒,泼了那碗里的水饺。

    到学习班的门前,碰到了那个学习班的头儿,四姐虽然不知道那人是头儿,但却能感觉到这个人很凶的样子,四姐就试图回避,想绕开那头儿,那头儿却直冲过来,恶狠狠地问四姐,你来这里做什么?四姐怯怯怕怕地说,我找我爹!头儿问,你爹是谁?四姐说,陈会计!

    什么陈会计李会计!头儿大约看出了四姐小竹篮中的东西,态度极恶劣地一伸手,说是要检查四姐手中的东西。四姐不让检查,两人一碰,就碰翻了小竹篮里的碗,也泼出了碗里的水饺。四姐一急,就骂了一句妈逼!那头儿便伸手要打四姐,要劫过四姐手里的竹篮,四姐情急之下,一口咬了那头儿。那头儿举起被咬的手,要痛打四姐时,学习班里的人过来了,纷纷指责那头儿的不是,头儿正要发怒时,一个老头走过来对那头儿说,亏你还是个头儿,这点度都没有!她一个小女娃子,你跟她斗个什么气?

    还没等那头儿说什么,那老头又赶快对四姐说,快去!不就是想见见你爹么?

    四姐就极聪明地趁虚而入。

    整个场面,爹其实都看在眼里,等见到四姐时,爹的眼泪就唰的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摸着四姐的头,说,我的个娃子!你来做什么?四姐说,爹,我给你送水饺来,妈包的!

    四姐一面说,一面将那碗被打泼在竹篮里的半碗水饺,并用小手轻轻捡起那泼在篮中的一个,递给了爹。

    爹哽咽着点了点头,捧起碗来就吃,好象吃慢了,就会被人抢走。爹吃水饺的时候,四姐就看着爹。虽然只隔半个月没见,爹却老得不象个人,他不再是那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理理落落,头发梳得光光的爹,而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差,满面脏黑的爹,与电影里的牢中犯人毫无二致。

    四姐就哭了起来,她也说不出自己怎么要哭。

    爹吃完那碗水饺,把碗放进小竹篮,然后摸着四姐的头,说,回去告诉你妈,我在这里没事,很好,叫她放宽心!

    四姐才想起妈吩咐过的话,接着对爹说,爹!妈也这样说,她很好,家里个个都很好,我们都等着你回去。

    爹仰面朝天,象是向天做了一个祷告,然后对四姐说,我迟早会回来的。

    大约不到半个月,爹终于被放了回来。

    爹回来见到大家的那一刻,一家人都抱着爹哭。爹抚摸着四姐的头说,我的个娃子!要不是你给我送去那碗水饺,要不是我看到了你咬人那一幕,我也许永远也回不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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