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前夫去世 ，冥冥之中护善人

    前夫去世，冥冥之中护善人

    接下来刘成浩的疼痛不仅是发得勤，而且是一天比一天要痛得厉害，但他强忍巨痛，尽量使别人感受不到他的无可复加的痛苦折磨，在范雅倩面前更是极力隐去痛苦之状，克制呻吟之声。但那份巨痛仍传导给了她。他一发作痛得脸上扭曲汗如雨下她就心如针扎，对这个可怜的人遭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心都碎了，但惊惶无措中又无可奈何。开始她让他服些止痛药能起到些作用，但后来就不著见效。疼痛一发作，他就用一只握紧的拳头顶着胃部，咬紧牙关，强忍痛苦的撕裂只小声呻唤，每次都是虚汗劈头盖脸地从脸上淌下，无血色的脸上被巨大的痛苦扭曲着变得一片煞白，眼中射出的也是一抹死戚的凶狠的冷光。然而每次巨痛过后，他像从濒死中活过来般又恢复了平静，脸上渐渐升起微弱的活泛之色。一天傍晚，巨痛如狂风卷过后，他又恢复了平静，像死人般半躺半靠在床头，眼中透射出的是一束绝望无神的可怕弱光，那是预知生命即将结束的濒死的弱光，里面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焦灼，也没有了对可预知的即将降临的死亡的丝毫的恐惧。他望了眼怀着同情难过的心绪目睹他经受痛苦折磨过程的前妻，闭上了眼睛，不想向她倾吐自己经受的凌迟般的熬煎。他头脑清醒得很，她不是自己的妻子，她这样冲破世俗的偏见来服侍他，不说是空前绝后的善举，也是旷世难觅的仁慈，因而他不想对她申述自己登峰造极的巨痛，免得增加她的痛心焦灼，使她为他不安焦虑忧伤痛苦难过。半天后，刘成浩半睁开失神的眼睛，蠕动了干燥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像是想交待重要的后事，但迟疑之后，还是闭上了干裂的嘴唇，又无力地眯着眼睛躺了下去。

    他越是这样欲言又止，不向她述说衷曲，以及痛苦的磨难，她心里越是难受，越能感受得到他可能在世的日子不久了。接下来的时日，刘成浩的撕心裂胆的痛是越来越频繁。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她到集镇医院找医师生申说详情，开了些镇痛的杜冷丁，医师只来家一次给病人打过一针作示范，教会了范雅倩怎么使用后就没再来。后来只要前夫疼痛一发作，她就及时给他打上一针，便能把痛镇住一段时间。但越往后，杜冷丁镇痛的时间就越短，他还是要忍受痛苦的噬啮。这天，天刚断黑的那段时间痛过之后，刘成浩清醒的意识到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就平静沉稳地问起了女儿的事，她的读书成绩如何，是否有理想，心情是否愉悦。范雅倩如实地说：“你不用挂念她，聪婕很懂事有理想，心态也阳光，丝毫没有生活在同母异父家庭的拘束拘谨，只是最近为你得了沉疴而忧心难过担心。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我安慰她说，我会尽力服侍好你，不会让你落入寒碜境地的，这样她痛苦焦虑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她的成绩在全班都算突出的，按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高考不出意外，考个好一点的大学没有大的问题。”

    听到女儿活得顺心，有人生的目标，读书成绩在班上鹤立鸡群，刘成浩嘴角扯动了几下，难得地咧嘴笑了笑，放心地说：“孩子活得心情舒畅成绩不错，你们能活得开心，这样我死也瞑目了。”他思忖了会儿，接着就郑重地交待后事，庄重认真地说，“我预感到这几天就要死了。我死后，这幢房子就是女儿继承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会对我姐以及我的舅表哥交待清楚这件事的。我死前央求你的有四点：一是要好好培养女儿，让她顺利成长，今后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为我扳本；二是死后不要葬入我家祖坟山，那里地脉不旺，把我葬到与我家祖坟山只隔一条田垅的青山嘴，那里离村子同样近，能望见村庄；二是几年后女儿若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就叫她到我坟头上放封一万响的鞭炮，我就知道她考上了好的大学，会在九泉之下欣慰的；四是死后安葬一切从简。我对家庭是个罪人了，连累了亲人特别是你，死后不要任何排场，出得去就可以了。”他最后安祥地望着前妻，继续虔诚而慈善地交待道，“我死后，你们不要害怕，我会安祥地走的，到了九泉之下会竭力保佑你和女儿的，保佑那些善良对待我的好人的，保佑你们一切顺顺利利不再有烦恼痛苦和大的麻烦的。你们无需再为这事祈祷什么。”一番后事交待完毕，刘成浩像是累了，闭上眼睛安祥地躺在那儿。范雅倩听到最后心都破碎了，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喉咙更是哽咽得难受。她捂着自己的嘴，抑制着要冲出口的泣哭，噙着泪嘤嘤地离开了卧室和令人窒息的氛围来到客厅，又穿过了客厅走到了屋外，想感受开阔处的空气让自己胸中的悲痛郁闷消散些。哪晓得适得其反，刚走到大门场坪的偏西位置，压抑着的哭声就冲出喉咙变成嚎啕，悲痛的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眼前随即浮现的尽是与前夫在一起的难以磨灭的欢愉幸福的片段：他向她热烈求婚的痴情的虔诚；还未结婚时就云情雨意的难忘的缠绵；两个人在海边看气势磅礴的大海的惬意的欢呼；生下女儿时的无比欢欣喜悦；他被选上村干部时两人欢欣鼓舞地搂在一起的跳跃和高兴；中得大奖时两人四臂相交的欢呼雀跃……这些在脑海中不停闪现的曾经的雪泥鸿爪加深了她对这个即将飘逝生命的怜悯惋惜和难舍，更平添了她的切骨哀痛。室外的夜清静清朗，天空有些许星星在灵动地眨眼，散发着昏冥的清光，把夜色营造得格外的安谧安静神秘，仿佛一个无比空旷的梦境。她止住了哭声，拭去眼角的泪水，想尽量从窒息和憋闷中走出来，彻底浸淫在安静的夜色中，让纷杂痛楚的思想回复平静。她原本是极喜欢乡村夜色的恬静恬淡的，喜欢在这种情景中让思想悠然飞翔的，但此刻面对恬静美好的夜色却愁肠百结悲痛不止。她走离西边空旷的场坪，往竹园枣林方向移动了些，站定在幽寂空旷地带，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欲一吐心中块垒，消除的压抑痛楚和郁闷，但还是未能完全如愿。在目睹一个生命即将消逝的当儿，因受其感染不觉引发了她的翩翩联想和对人生的深刻思考。是的，这段时间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和真谛是什么，以及人怎么活着才更有价值。她感悟到生命是脆弱和短促的，觉得有时仿佛在反掌之间，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瞬间就悄然而逝了。生命唯其短暂，明白之人活着就会格外地珍爱珍惜，会想方设法活出人生的积极意义，抓住点滴时间做好每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就像一块焦炭充分燃烧发热发光一样。他们晓得平凡之人不能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也要做好一些有利于社会、他人和家庭的实事小事，让人生释放出应有的价值，就像天上的小星星一样不忘闪烁出一丝光华。这样的生命到头来即使平凡也显出的光华，即使沉潜也活出了价值，即使短暂也留下了轨迹。若一个人来到世上，只晓得浑浑噩噩虚度年华，只会贪图享受游戏人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毫无作为，这样的人来到人世一趟，也许就是凑了个人数而已。她望着夜空一些或亮或昏的星星，思想纷繁而清晰地思考着总结着人生。忽然一阵微风吹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从星星那里回过头来，折转身往暗影绰绰的楼房走去。

    根据刘成浩随时可能离世的情况，她觉得现在要陪到他的房间去了。但她晓得这样光她一个女人是不行了，若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就无帮手也无更好的主意。她将面临的情况与刘娅亭在电话里沟通了。她很快慌乱地与丈夫一道赶来了，三人在一起沉痛而郑重地商量起此事来，都说现在要组织亲人给病人守夜了。不过一贯推己及人的范雅倩思忖了会儿，还是舍己为人地说，能缓就缓几天，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才落实那个麻烦别人的方案，免得耗费更多的人力打持久的疲劳战。刘娅亭的丈夫思忖了会儿，犹犹豫豫地表示那样也行，提出先叫他老婆来同她作伴，边守边看，免得占用别人更多宝贵的时间麻烦别人不好。范雅倩考虑到刘娅亭家中事又忙，路途又远又难跑，就坚持要在村子上找个好心妇女作伴，暂且不要刘娅亭过来。前几天村子上一些有经验的妇女得知了刘成浩病情恶化，可能不久于人世，都主动提出要给范雅倩做伴。那些三四十来岁的古道热肠的胆大妇女争相说：“这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有两个人守住他咽气的时辰报下信息不就可以了，大事由男人来操办。”这事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以范雅倩的意见为主，暂时不麻烦别人也不用刘娅亭守在这儿，由她每晚带着村子里的一个妇女睡到前夫房间去值守。她从老屋里找来了两条长板凳，加在单人折叠床的边沿，两个女人就可依偎着睡在上面。第一夜与她作伴的女人，是她曾在村里玩得最贴心最要好的一个名叫周婉芹的中年妇女，她既热心淳朴，又胆大心细，是个有主见的妇女。这样由女人守夜实际只有一夜时间。张诚良得知此事，又细看了刘成浩恶化的病势，觉得只安排二个虚弱的女人守夜是欠妥的做法，坚决地反对说：“眼见人就要走了，光靠女人守夜这哪行，非得男人来守夜不可。随即差人叫来小组长，两人一番商量，决定把村子里得力的成了家的男人和刘成浩几个得力的亲戚统筹安排。很快把守夜的事安排妥当了，一夜四个男人，晚七点到十二点为上班两个人值守，十二点到早上六点为下班也是两个人值守，循环往复按照排好的班次进行。这样范雅倩就可以不用担心害怕地在隔壁的小房间睡觉了。安排了守夜的人，其实她也同样睡得晚，每夜除把开水烧好，把点心准备足，最后还要弄点夜宵给交接班的人填饱肚子才去睡觉，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尽着地主之谊。完全由男人守夜也只守了五个晚上，刘成浩在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刻安祥地走向了天国。他咽气时卧室里挤满了男男女女，其中包括刘娅亭夫妇，张诚良夫妇，还有他的两个舅表，以及村子闻讯赶来的三个与刘家关系最近的刘姓男人。女儿是提前一天被叫来的。在他咽气的那一刻，范雅倩和女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大声嚎哭了起来，尤其是女儿伏在父亲遗体上哭得呼天抢地，肝肠寸断。除了女儿再也没有谁比范雅倩更悲痛，眼泪更真诚悲切，对曾经的丈夫这样早这样凄怆地离世，她像妻子般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可怜凄惨和悲哀。她看到自己七个多月的时间守到的却是一个生命的终结的惨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巨大的悲哀，伏在前夫身上嚎啕大哭，不住呼唤。她和女儿在哀伤地痛哭时，被人劝拉到了客厅，按在沙发上坐下。她这才想起把这个不幸的信息告诉丈夫。季积仁也不胜叹惋，为一个年轻生命的殒灭而痛心难过。随后慷慨地交待道：让他家主事的姐姐姐夫和他舅舅家的人把葬礼闹大点，不要太冷清了可怜亡者，钱不够由我们资助。范雅倩把老公的话一五一十的转告了刘娅亭夫妇和刘成浩的两个表哥，他们无不感激涕零，对季老板的崇高德行敬佩之极。葬礼最后还是按照中等规模安排的。为了争取到这样的场面其实都不容易，范雅倩力排众议，慷慨陈词地说服了一致拟从简打发前夫的主要亲戚，再次表示钱不够，她愿承担剩余不足的全部。她理解刘成浩的主要亲不忍心要她花钱的一片好心，但不忍看到前夫——女儿的亲生父亲冷冷清清地上山。最后在有乐队有唢呐不乏热闹的场面里把前夫送上青山嘴那座山头安葬了。不多的前来送葬的人们知悉了范雅倩更细致的善举慈心无不交口称赞，发自内心地感佩，异口同声地赞颂说：这是世上罕见的有情义的女人，这种善举将会感动世人，树立榜样，而产生广泛长远的影响的。

    二年多过后，刘成浩的女儿刘聪婕不负众望以676分的高分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一家人包括继父季积仁在内是喜不自胜。季老板在县城最好的酒店摆了比他和范雅倩结婚时的场面还丰盛的宴席给继女庆贺，张扬家中的喜事。筵席上他就像自己的亲生闺女考上了名牌大学一样，发自内心地高兴欢喜，乐呵呵地说：“家里出了个难得的人才，就是为我涨脸，给我脸面上贴金哩，不热烈庆贺一番怎么行。我就喜欢读书有出息的孩子。”继女对此更是感到无比风光骄傲，不胜感激。临近上学时夫妇两双双将女儿送到了大学。

    女儿一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范雅倩确凿地得知女儿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就记起了前夫的遗嘱：过几年女儿若考取了理想的名牌大学，你就带她到我坟前放封万响的鞭炮。第二天她就带着已经高过她出落得十分水灵的女儿，买了两圈各一万响的大鞭炮，一圈是给前夫报喜的，一圈是给女儿的爷爷奶奶燃放也是报喜的。她带女儿先来到了前夫的坟前。这是一个稍高的视野开阔的小山岗，青松谡谡，灌木葱葱，万木郁郁，视野开阔。当年前夫逝世，她作主请来了有名的阴阳先生，与女儿一道来到前夫遗嘱要葬的山岗。阴阳先生在不小的山岗上踏看了几个去处，最后选定了这块地势高耸举目千里的地方，说头枕东山，脚临溪水，眼望村庄，沐浴西阳，是个安灵滋魂的理想之地，可荫庇子孙发详后代。那罗盘一放稳位置，指针就指向了吉利的方位。范雅倩对此很是中意，表态决定就选择这块风水宝地。第二年清明她带女儿来扫墓时，又在坟前栽了两棵青苍苍的柏树，现在长得一人多高了，形似宝塔，郁郁葱葱，青青苍苍，生机勃勃，象征着她们家这几年的兴隆。她原来不相信鬼呀神呀菩萨呀之类的东西能在冥冥中影响人的命运，认为那是蛊惑人心的鬼话，是迷信不可信的东西，是古代传下来的耳食之言。但自前夫临终前声言，死后一定会保佑她和女儿，保佑帮过他的善心人，保佑她的家庭兴旺之后，接着几年的发展变化似乎验证了这点——冥冥之中似乎还真的有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操纵掌控人的命运。前夫去世安葬后，她家事事顺风顺水，超市的生意格外红火称心如意，迎来了新的升腾迹象；女儿的读书成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逐年超越比她成绩好的优异同学，先是在全班首屈一指，接着跻身全年级前四名，高考超水平发挥，成绩更是让她和家人喜出望外，考上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名校。同时女儿自父亲过世后变得更有孝心更听话了。更加神奇令人费解的是，季积仁原来不时发作的胃痛，原来进过无数的医院求医问诊，也吃过不可计数的中西药，就是诊不断根，前年只找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郎中，吃了几副中草药竟然神奇地彻底断根了，几年来再也没复发过；她自己的老腰痛，过去进过不少医院，看了不少医生，也吃过不少的中西药，就是不得根绝，后来老公还特意带她到上海的大医院去诊疗，也不见效，前年底在一个知情人的指点下，去一个县城找了个中医推拉了一个月，同时服了几服中草药也奇迹般地消失了未再复发……这些鬼使神差令人费解的现象，让她不得不认为是前夫在九泉的英灵在护佑他们，不这样想，似找不到别的更站得住脚的注解。

    她虔诚地指导女儿把带来的祭祀冥纸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父亲坟前焚烧，接着叫她跪着稽首叩拜，自己就把大鞭炮展开铺在坟前，叮嘱叩拜完毕的女儿离远些，打着打火机将鞭炮点燃。震耳欲聋的向九泉之下的灵魂报喜告慰的鞭炮声，震撼着穆静的青山，回荡在翠绿的山峦，盘桓在寂然的坟旁；腾起的青烟缭绕在青松矮丛之中，萦绕在身影凝重的母女身旁。巨烈地轰响，袅袅的青烟蕴含着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和祭奠，也寄托了生者的不尽的哀思。鞭炮响毕，范雅倩带领女儿沉重地对坟茔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哝着祈祷着。祭礼毕，她对女儿叮嘱说：“你父亲在天之灵会永远荫庇保护你的。你要不尽怀念他！”母女俩接着又到刘禄晟和徐静月紧挨着的坟前燃放了鞭炮，也向他们的在天之灵报了喜，进行了一番祈祷。

    完成了报喜告慰仪式，母女俩缓缓走下了山岗，她们一眼就看到了村子最前面那幢高耸的楼房。它已被冷寂孤独地关闭了几年了。

    （全篇完）

    2022年11月完稿于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