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农历的年毕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贴对联,挂红灯,到处充满喜庆。村道上,有等不及的顽童们拿着香烛放鞭炮。他们舍不得一下子把一挂炮放完了,拆开一个一个放,点着了,慌忙抛开,捂住耳朵侧斜着身子,眼睛盯着冒烟的小炮,直到炸响了,这才高兴地跑过去,看看碎裂的纸屑,拿脚再踩踩,一脸欢喜。

    “我小时候和他们一样,也这样玩。你呢?”叶尔康侧脸问乔菽萍。

    “我可不敢,我们女孩子过年时就喜欢穿花衣裳,再就是踢毽子。”

    “你们滑冰吗?我是说冬天黄河被冻封了,那么宽的河面,肯定有很多人风旋电掣,在冰上步履蹁跹。”

    乔菽萍笑了,“你这想象蛮丰富的,挺有诗情画意。但在黄河上滑冰肯定是不行的,倒是从上游高寒地区漂浮下来许多冰排,临河望去,涌动的冰排十分壮观,给灰黄的古城平添一条白色的腰带,迎光看去不乏闪闪发光的璀璨之美。”

    “哦,是这样。”叶尔康有些不好意思,“原先我还以为到了三九寒天,整个黄河上游都会被冰雪覆盖,两岸人们随意在冰上穿行。”

    “我倒是听说河套一带就像你说的那样,到了春季,冰雪开始融化,还会出现凌汛,每年都会发生灾害。”

    “想不到你知道的挺多。”叶尔康侧脸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呢,我们文科生地理知识肯定比你们理科生要多。”她很是神采飞扬。

    “那可不一定,你别忘了,我可是地质地理系的。”

    乔菽萍猛然反应过来,“卖弄了,我居然大言不惭地敢‘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

    “哪里,你太谦虚了。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把所有的知识都掌握了的,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知识盲点。所以孔夫子尚能给七龄童鞠躬,我辈更应该谦恭。”

    就这么说着话,乔菽萍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莫非那个身影模糊的长衫男子就是眼前的叶尔康不成?她不敢肯定,看他一眼,脸红了。

    “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有意掩饰。

    无疑说,就是这种交往,让彼此的心慢慢走近。至于这会叶尔康是否有了别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能看出,他望乔菽萍的眼神多了温存,还有欣赏。而乔菽萍希望与他就这么一直并肩走下去,即使不说什么,心灵的感应也是愉悦的。

    很快到了一户人家,买了鸡,待人家给宰了,收拾干净,又沿原路返回。

    在出租屋把宰好的鸡交给刘觉民后,叶尔康借口还要去买豆腐、粉条之类的,又把乔菽萍拽走了。江薇抗议,这么多的活就留给我一个人打下手,你叶尔康也太偏心了吧?

    再次出了门,乔菽萍说,不行你一个人去,我留下来帮忙,不然江薇真该有意见了。叶尔康说,你只管走,刘觉民才舍不得使唤江薇呢。

    这一去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回来。江薇嗓门高了,你们敢情这是闻着肉香味,踏着点子进门呀。叶尔康说,那是,不是肚子叫唤,这会也回不来呢。在一边的乔菽萍不插话,抿嘴笑。刘觉民说,等会吃完了洗锅涮碗是他们的,咱们也到外面浪漫去。

    叶尔康买菜时顺便带回了一瓶酒,四人有吃有喝,笑语连连。江薇不忘数落叶尔康和乔菽萍好吃懒做,要罚他们酒。刘觉民说,你傻呀,就这点酒,叶尔康巴不得多喝呢,那样反倒被他们占了便宜。江薇说,那怎么才好?叶尔康主动站起来说,你们也别罚了,我来段秦腔给大家助助兴,如何?刘觉民说,这行,小叶的秦腔唱得还真不赖。

    叶尔康得到鼓励,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拉开架势唱起了秦腔名剧《五典坡》中的一段。《五典坡》讲的是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丞相王允三女儿宝钏彩楼招亲,绣球打中乞儿薛平贵。王允嫌贫爱富,责令宝钏退亲。宝钏不答应,父女“三击掌”割断亲情,宝钏奔赴寒窑与平贵成亲。适逢西凉反唐,王允、魏虎奏本,命魏虎带薛平贵征讨,欲加害。魏虎战败被困,被平贵救之。魏虎不记其功,反陷平贵与敌阵。西凉玳瓒幕平贵英勇,招为驸马。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托鸿雁传书,寻找平贵。平贵得宝钏血书,回到五典坡,夫妻团聚。

    叶尔康唱的是折子戏《别窑》的一段,薛平贵奉旨西征,到寒窑向妻子王宝钏辞行:

    三姑娘不必泪如雨,本丈夫把话说心里。

    你本是聪明女子知大礼,我本是报国男儿志不屈。

    为只为西凉兴兵犯边地,为国捐躯何足惜。

    窑门以外别了你,我跨下战马去征西。

    他之所以选这段,其实是唱给刘觉民和江薇的。刘觉民过几天就要离开古路坝参加抗日的队伍,这一去生死难料,弄不好会滴血疆场,壮怀激烈。之前他曾对刘觉民说,不如我随你一同杀敌报国,现我男儿本色。刘觉民说,你有这个态度说明你还没有麻木,不失我中华儿女一颗拳拳赤子之心。等我先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再来信向你禀告。毕竟不论延安还是北平,外面的一切我们都不知究竟,特别是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我们不能盲目,还是谨慎为好。一旦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去处,等你毕业了到时再去不迟。如果可以的话,能带上江薇和菽萍那就更好了。他的话入情在理,叶尔康只有听从,等候。而今刘觉民就要走了,无论同学情还是兄弟谊,叶尔康都难以表达内心的感受,只好借戏曲唱词抒发肺腑涌动的浓浓情怀。可惜江薇不知情,不然这会怕早已泪流满面了。当然像江薇那种性格爱憎分明的人,一旦知道刘觉民要走,定会不管不顾随他而去,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吃饱喝足了,也热闹够了,看天色不早了,两位姑娘该起身回去了。叶尔康对江薇开玩笑说,不如你干脆住这算了,我送乔同学回去。江薇打他,说什么呢,你怕是想让菽萍留下陪你吧。叶尔康说,好啊,只要乔姑娘愿意。乔菽萍说,你们咋回事,怎么又捎带上我了?

    薄暮踏歌归,山道上这边有歌声唱和,那厢有“哦、呵呵”的呼应,四合的暮色中,山野不再寂寞。男生们相伴,女生们满足,这就够了。

    身后教堂的钟声那般悠扬。

    然,兴奋中的江薇绝想不到,就在今夜,老刘真的走了。

    叶尔康说,你这样不辞而别,江薇会伤心的。

    刘觉民说,迟早她会理解的。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更不能因为我给她惹来麻烦。他还说,女人都是要做母亲的,战争的血腥不能让她们沾染。

    叶尔康劝他,可你还没毕业,半途而废实属可惜。

    刘觉民说,那又怎样,即使我想留下来,有些人也放不过我呀!还是等中国能容得下课桌的时候,我再回归课堂吧。

    原本刘觉民定在年后走,可当晚周仕健过来对叶尔康说,让老刘当心,今晚半夜有人可能要对他动手。

    得知消息,叶尔康急忙到教堂那边去找刘觉民。

    “赶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觉民问:“你这消息从哪来的?”

    叶尔康说:“周仕健告诉我的,你得现在就走。”

    尽管刘觉民和周仕健没有太多的交往,但凭周仕健和那些有“特殊身份”的人瓜葛多,应该相信是真的。

    叶尔康又说:“为了防止有人盯梢,趁夜色我穿你的衣服回农舍,把他们引开,你穿我的长袍这会赶紧到周仕健那里去,他会帮你脱身。”

    果然,在叶尔康出门后,身后有了跟踪的人。

    这晚半夜特务在学生宿舍未能抓到刘觉民,气势汹汹扑进了叶尔康的农舍。他们问叶尔康,刘觉民去了哪?叶尔康说,我们一起吃了饭,过后他就离开了。

    他们连周仕健的寓所也没有放过,冲进去时看见周仕健被绳索捆绑在凳子上,嘴里被塞了毛巾。农舍里只有周仕健一人,过年前冯涵音实在想念儿子,不想守着丈夫了,离开古路坝辗转回了重庆。至于周仕健是怎样帮刘觉民离开的,叶尔康后来听周仕健说,为了不惹麻烦,我让老刘把我捆住,并让他换上我的西装,从后院搭梯子翻了出去。

    “到现在没他的消息,看来他是走脱了。”周仕健说。

    “周兄,我替老刘谢谢你了。”

    “这没什么。大敌当前,有些人没想着去打日本人,还窝里斗,这算什么呀。”

    昨晚的别离让周仕健明白,将来能成大事的非刘觉民他们莫属。一个人能果敢抛弃学业,甚至连生命都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保重,愿一路平安!”周仕健紧紧握住刘觉民的手。

    出于感激,刘觉民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谢。周仕健说,快走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就此别过,他们没有客套地说一声“再见”,自然也就不会说一句“后会有期”的话,本是两条道上的人,互不交错,也许在他们看来此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时间的确验证了这一点。

    由于叶尔康有薛教授罩着,那些人也不敢把叶尔康怎么样。但他们警告叶尔康,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倘若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谁也救不了你!

    一早叶尔康站在山坡上远眺,白雾茫茫,垂柳的枝条在清冷的晨风里摆荡。波澜不惊的河水在石桥下悄悄流淌,山峦默然起伏,静寂的原野无声无息,一条孤零零的小路无言地伸向迷雾的远方……大雪掩埋了老刘离去的脚印,那情,那景,那别绪,深深根植在了叶尔康的脑海,无论岁月怎么流逝,每每记起古路坝的这个清晨,都会感觉有一首诗、一支歌在耳边轻轻回响。

    叶尔康叹惜自己不是诗人,不是歌者,不然他一定会为远行的人写一首深情厚谊、感人至深、且充满凄楚、悲壮的送别曲。

    珍重,我永远的朋友!

    同样,站在晨风里凝神的还有江薇。也许早知道,一季的春风怎能缠住你行走天涯的脚步,一季的落花怎能留住你眷顾的目光。你是谁?你是飞扬在蓝天上的一只雄鹰,你是奔驰在疆场上的浴血勇士。或许你是万里草原的一匹俊马,你是雪山上那轮清冷的月华。不论你去往何方,我终究有一天会去追随你的脚步。

    凝望他离去的小路,她的心绪早已驰一匹纤瘦俊马,奔跑在他背影消失的荒原,那句生死相依的誓言潮湿了眼晴,在晨风中还未散去,可他却已然在天地一线间。从此,是否就相隔天涯,泪眼追问,却再听不见回答。

    刘觉民的离去让江薇颇感神伤,幸而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托叶尔康转交,不然她真会疯掉。他在信中告诉江薇:相信有那么一天,五月的鲜花定会开遍原野!有他的信陪伴,她纠结的心才略微感到一丝安慰。从那天起,江薇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去的准备。一旦有刘觉民的音讯,她会把所有的羁绊统统放下,不顾一切奔他而去。

    之后不久,有个叫梅兰的女人从西安到了城固。她见到了江薇,至于谈了什么,叶尔康无从知晓。他是去校本部时,偶尔在那片林子里看见江薇急匆匆走进去了。

    可能是江薇从梅兰那里得到了刘觉民的消息,当叶尔康办完事去见江薇时,她很镇定。

    这就好,叶尔康暗暗松了口气。

    去往渡口的路上,他远远看见了乔菽萍,她刚从茶馆出来,腋下夹着书本。他想喊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置身于一抹霞光里,她的身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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