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深沉,连星星似乎都睡去了。

    油灯下,俞英莲还在做针线活。扑闪的灯花映照着她俊美的脸庞,一片绯红。叶俞氏睡了一觉,睁眼看见孙女还坐在炕头,她督促道:“睡吧,天不早了。”

    俞英莲在凝神。

    “丫头,你咋了?”叶俞氏看见英莲的脸上挂着泪痕。

    “没什么。”俞英莲在脸上抹了一把回应道:“这就睡。”

    “娃呀,你是不是想康儿了?”

    “没有,哪个想他了。”俞英莲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叶俞氏叹口气:“唉,娃呀,我知道想人的滋味不好受。再熬熬吧,等他回来就给你们完婚。”

    “他回不回来是他的事,我才不想。他每次写信来,从来问都不问我一句,他心里根本就没我,把我早忘了。”

    叶俞氏算是明白了,“唉,傻娃呀,康儿的信是写给他父亲的,咱们几个女的又不识字,他咱好意思在给老子的信中提你。他不是每次在信上说,家人都好吧,你不就是家人嘛。”

    俞英莲不吭气了。

    不知是俞英莲有了预感还是思念远方的人儿,她心里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尽管奶奶极力安慰她,但俞英莲还是把头捂在被子里嘤嘤哭泣。她的预感不仅仅是叶尔康在给父亲写的心中没有提及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写给家人的信越来越稀疏。她不懂得“天命论”,更不晓得“冥冥之中”的宿命,纯粹是一种自我预感,特别是在两性关系上,女人往往变得很敏感。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预料不到的遗憾,就如同周仕健逼迫娶了寡嫂冯涵音,尽管不情愿,却还得接受。冥冥之中的机遇是什么,难以预测,遇上对的了就认为上苍眷顾,当不如意了就责怪上天不公。好比爱情,会遇到谁,会爱上谁,无法预知,总喜欢把那一切归之为缘分。有一句话叫,路就在脚下。可有时脚下的路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就像俞英莲从小被老祖宗指婚,这不是她能决定了的。

    冥冥,本谓幽暗深远,与昭昭明亮相对应。这是自然界的现象,和“命中注定”无关,更不是迷信。禅,就是活出真实,活出洒脱。古刹钟声,梵音悦耳,寻一面镜子,看透前世今生,静默淡然,随遇而安。可大千世界,凡夫俗子能做到超然又有几人。花花世界,浮华人生。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过多;人心本无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

    白天还好过,一早起来俞英莲收拾家务,忙完了又急着给伙计们做饭,挑着担子到地头来回一趟,忙碌中大半天过去了。最难挨的数晚上,天一黑掌灯,歇息下来的她手里总要有些活,针线是乡下女人一年四季都离不了的。陪奶奶说会话,有时思想抛锚,看在眼里的奶奶给她宽心,往往开几句玩笑。但说不了多会话,奶奶就躺下睡了。长夜里,俞英莲难免要思念远方的那个人。少女的心里有了憧憬,想着想着待发觉了脸颊都滚烫了。没有文化,她的憧憬很单纯直接,等他回来在家人的操办下圆房,给叶家传宗接代,这就是她眼里的现实生活。当然她也希望看到叶尔康学成归来,在镇上谋个差事,当个教书先生,每天穿上她给做的长袍、鞋袜,干净利落地走在街面上,手里拎个真皮包包,过往的人都向他张着笑脸打招呼,问一声:“叶先生好!”一切脸面全都有了。

    父亲叶祖贤虽也是个文化人,也有一份公差,但他穿戴不讲究,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和乡民们没有太大的区别。俞英莲早有勾画,在和叶尔康成亲后不能让他做粗活,那么有学问的人岂能务弄庄稼地,那不白糟蹋了。在她看来,叶尔康是隆兴镇最有文化的人,就应当干和文化有关的事,那么什么是文化人该干的,她想象不出来,反正觉得他整天长袍马褂在人前头走动就是她希望看到的。

    但一想到他外出求学,离家那么远,特别是隔壁家的嫂子开玩笑说,英莲哪,你的康儿怕是在外迷了眼,再也不回来了呢。听了这样的话她就生气,好几天都不理人家,堂嫂知道这笑话不是随便能说的,哄她好话,说过年时你的康儿就回来与你完婚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了,可不要到时入了洞房不知道干啥,要不要嫂子教教你?俞英莲脸红了,哪个要你教,你哪有好话。

    过后她真的有了胡思乱想,既有憧憬中的遐想,又有无法说出口的焦虑。心事不能诉说给别人听,就是奶奶也不行,那样会没皮没脸的。多少个慢慢长夜她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有时甚至在被窝里暗自掉泪。

    不是远在乡下的女子俞英莲多虑了,离开家乡一头扎进外面世界的叶尔康,流年遇到桃花,只顾踏浪于岁月之海洋,全然忘记了云帆尽头有一个痴心的女子在等候他的归来。

    其实不是叶尔康俨然把家乡的俞英莲给忘了,这些日子,他也在思考。想来想去,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这会猛然反应过来,他对俞英莲是有真挚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是亲情,不是那种令人心跳的爱情。她是妹妹,这世上哪有兄妹谈情说爱的?

    莫非触动他心弦的是乔菽萍?

    周仕健在剧团见过乔菽萍,他曾对叶尔康说,那么好的女子,你就没想法?周仕健以过来人的体会开导叶尔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被羁绊束缚住,那样会痛苦一生的。

    湑水河畔的初次谋面,恍如偶遇了一场温润的春雨,前世的相知已在心底被闪电般地触动了。也许是周仕健的一句话訇然开启了叶尔康尘封的情愫,他的心不安分了。和窈窕秀丽、温文尔雅的乔菽萍相比,俞英莲不可能给他带来心荡神怡、浑然忘我的感觉,心猿意马也就成了必然。

    尽管是蜻蜓点水式的交往,慢慢地叶尔康似乎对她在意了起来。在他眼里,乔菽萍是那样美,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全身充溢着少女的纯情和卓尔不群的风姿,亭亭玉立,好比山谷的幽兰,惊鸿一瞥,天涯凝翠尽芬芳。从心理学上讲,一见钟情是个体自我界限的瞬息瓦解,也是一种热烈澎湃的情感萌芽喷发,更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致命诱惑。就像天边的云,在风的拂动下,她突然间漂浮在了他眼前。

    起初他对她只有欣赏,并没有刻意要和她怎样。自除夕夜她被江薇带到古路坝,他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风景这边独好”,最多饱饱眼福,这种“美景”与己无关。但闲暇之余,她的影子猛然会从脑海里跳出来,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以及长长的、一闪一闪的睫毛,像是探询,像是关切,像是问候。

    然,是周仕健的话让叶尔康仔细斟酌了,思前想后,他的脑海更是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了。瞬间,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那种早已幻有的对理想爱人的需求,跟现实存在的乔菽萍无缝隙重叠了。一刹那,久久蕴藏在心间的岚光在那一刻从迷雾中剥离,熠熠闪烁了。

    他想起在湑水边与她的远远相遇,走过了,最是乔菽萍的回首一望,让他难以忘怀。其实从神情上他已经迷醉了,只是当时他没有意识到罢了。

    情不醉人,人自醉。心扉打开,陶醉在自我遐想中的叶尔康只想徜徉在芬芳里,渴望留住姹紫嫣红的美丽,以为这样,年华也会忘记更迭,岁月才不会衰老。至此,这种人面桃花的初相逢,便牢牢占据在他的心海,就像一本爱不释手的好书,每每翻阅几页,闻着淡淡的墨香,细细咀嚼,别有一番甜蜜的滋味在心头。

    周仕健说,那是个好姑娘,去爱她吧,错过了你会后悔的,别让青春留有遗憾。

    不论是邂逅还是萍水相逢,这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都会发生。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匆匆过客,有些人与之邂逅,转眼忘记;有些人与之擦肩,却有了回眸。往往有些故事就是在这种不期然的回望中产生的,好似五百年一轮回的缘分,前世就认识你了。不能不说,所有的相遇和回首都是缘分,当你爱上那个背影,贪恋那个忘不掉的眼神,这就意味着你已经心系情缘了。至于是清浅还是缘深,只有交给时光去验证了。

    如果说花开是温暖、幸福,那么花落应该就是惆怅、落寞了。

    周仕健看出了端倪,问叶尔康,“怎么,动心了?”叶尔康只能实话实说,“想人还真是挺煎熬的一件事,你有过吗?”周仕健满面苦涩,“我哪来的这般福分,还未知晓什么是心神摇曳就被绑在婚姻的船上了,只体会到了摇来荡去,哪还顾得上去看岸上的风景如诗似画。看来在天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你们都在等候。”

    叶尔康还在犹豫,周仕健数落他,“先写个信呀,权当是投石问路,磨叽个啥。你总不能等人家姑娘腆着脸主动来向你示爱吧?”

    于是,他写了。

    到头来为一个叫乔菽萍的女人,他把心也弄丢了。倘若他轻轻回眸,置身于别有洞天里的他或许会发现远方的风景依旧旖旎柔美。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淑萍,冒昧给你写信,请不要见怪。

    想必这样做唐突了,可我不得不说,你的倩影从我见你的那天起就悄悄地根植在我的心海,在那里发芽了。你的容颜如同那山谷的幽兰,在我的情思里绽放。这是真的,千万别认为是我轻浮,仅见了几面,就说出如此放荡的话来。只因我放不下了,心要这样,由不得自己。

    假如因了这封信能在你心里掀起涟漪,那我在梦里都笑了。倘若是我惹得你不高兴了,那纵然就是我的不对,向你道歉,不该搅了你平静的心,请宽恕我的罪过。

    今夜愿你做个好梦,如果梦里有我陪伴在你的倩影旁边,那是再好不过了。

    信不长,言简意赅。这般的投石问路,表白的直接彻底,不带含蓄,他也真敢写。如果此信被周仕健看到了,肯定要说,你会吓跑人家姑娘的。可叶尔康认为,过于平淡,啰嗦上半天还让对方不知所云,又怎能打动一个女子的芳心。

    然,他的投石问路并没有等来乔菽萍的回应,这让叶尔康感到不安,心里忐忑了。他暗自思忖,莫非是她不情愿,或者是写那样的信把她给吓着了?如果真是那样,只能怪他太冒失,实属活该。

    既然放不下,却又见不到面,那种说不来由头的怅惘折磨得他几近坐卧不宁,连茶饭也觉得寡然无味,好生难挨。他的失态被周仕健看在眼里,鼓励道,“何必忍受煎熬,找她去呀!”

    他迟疑,“那样行吗?”

    周仕健说:“有啥不行的,你没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去吧,干嘛这般胆小谨慎,何苦来着。”

    他心想,对呀,熬下去等于虚妄了一片情思,即使她不情愿,拒绝在当面好了,那样也就用不着苦苦被煎熬,该当死心了。

    于是,他不惜从古路坝跑二十多里地到县城西北联大本部去找她,几经打听,总算在校外的茶馆看到了她静静读书的倩影,霎时感觉犹如饮了一壶美酒,眼里整个都是春天了。

    叶尔康的出现倒是先被江薇看到了,用手指轻轻捅一旁的乔菽萍,往门口方向努努嘴,表示有人找她了。乔菽萍抬头望去,见叶尔康站在那里满面春风,嘴角挂着笑意,她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江薇早从叶尔康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哪怕她不知晓叶尔康已经给乔菽萍写了信,到底她已是尝过爱情滋味的人,从过来人的经验断定叶尔康不是来找自己的。

    当初收到了叶尔康的信,乔菽萍并没觉得太过突然或出乎预料,这正是她的期待,她的盼望。涟漪从心头泛起,望望苍翠的青山,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了。那憧憬中的神情,幸而没有被江薇看到,不然又该说她没羞了。

    她之所以没有对叶尔康的信做出反应,这是有意吊叶尔康的胃口,让他先焦虑一段,不然得到太容易了,他会不懂得珍惜。所以就得端着,急慌慌回音,那和柴禾妞没了两样。

    不成想,他来了,就站在茶社门口。

    女孩子的矜持使她总要做出些扭捏的姿态,往往短暂的犹豫实际上是在寻找合适的铺垫,在被江薇轻推一把,并好意相劝,“去吧,人家都找来了,还做作啥。”她这才涨红着脸站了起来,羞涩地向他迎过去。

    面对面了,她轻声问道:“你咋来了?”

    这般的开场白,让叶尔康不知如何应对。说过了她也意识到不妥,毕竟还不是恋人,听明白了会觉得是亲呢,甚至有暧昧的意味;让不懂的人听了,理解成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适得其反了。当然不同的理解来自说话人的语气,这至关重要。

    当然在叶尔康听来她的语气很轻柔,他毫不犹豫坦露了心声:“来看看你,还好吗?”

    “还行。”回应的很简单,但语气充满友好。

    “一直想来,但就是……”

    她的表情温柔,眼睛里闪着幽柔的光芒。

    “你还是来了。”她笑了。

    就是她的笑容让他多了自信,话也敢说了,“我怕遭遇你的冷眼,还有尴尬。”

    “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同学,我会那样吗?”她往里邀他:“那就进去坐坐呗。”

    他说:“咱们在外面说会话吧,别影响其他人学习。”

    她迟疑了下,还是答应了,“那好吧。我去给江薇说一声。”

    既然她答应了,这说明有戏,他忐忑的心略安稳了些。

    在外面等了会,乔菽萍出来了。

    “咱们走吧,我让江薇把书包带回去。”她如是说。

    这在叶尔康听来是好兆头,至少她没有很快就回去的打算。

    出了茶馆不远就是汉水码头,过江的人来来往往。汉水从秦岭南麓而来,远眺河流玉绕如带,水流清澈见底,有泥鳅在沙石间出没。四周很安静,烟气迷离,周边散发着潮湿的、水草的味道,嗅一口,肺腑都醉了。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心情,不想触动心弦都不由自己。

    顺江逆流而上,他们在一棵浓荫的垂柳下站定。

    望一眼,她低下了头。

    她说:“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及时回信,怨我了吧?”

    “没有,哪里会怨你。”最是这一低头的温柔,让叶尔康心旌都摇曳了。

    乔菽萍抬头看他一眼,无不娇嗔地说:“还说呢,你连我的名字都写不对就敢贸然写那样的信,好意思说。”

    这让自信中的叶尔康惊骇:“不会这样吧,我哪里写错了?”

    她莞尔一笑给他解释道:“我名字中的那个‘菽’字被好些人写别了,都以为是‘淑’。淑女的‘淑’是三点水,而我的‘菽’字是草字头。明白了吗?”

    他很是窘迫,涨红了脸:“原来是这样,‘淑萍’二字本就是女孩子常用的名,怎么会是个‘菽’字呢?这个怎讲,莫非有来头不成?”

    她说:“当然有来头,‘菽’当豆类解释,而我祖父原本就是靠开豆腐坊起家的,他给我们这辈人起的名字都带有一个“菽”字,就是让我们不要忘了根本。”

    他释然:“难怪,你爷爷可谓用心良苦,从这点来说老人家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了。”

    她摇头:“不尽然,他根本就不认得字,这名字是我出生时他央求一个落魄的文人给起的。到我长大了后,爷爷每每说起我的名字还不免念叨,说为给你起个名字还搭上了一大块豆腐,实在不合算的很。”

    叶尔康笑了:“老爷子真有意思。”

    “想起来老爷子是个可爱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个老顽固的人。”

    “此话怎讲?”

    “当初在我念书的事情上,他居然反对我去学堂,说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念什么书。”

    “这都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在我们乡下能念书的女子几乎很少。”他想起了俞英莲,她就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但一瞬间过后,他除了在心里一声叹息,旋即又被他放在了脑后。

    “但后来爷爷看我书念得挺好,又自我检讨说,丫头,我差点耽误了你。”乔菽萍思绪回到了以往,“那时他得病很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有了泪水,不多天他就走了。每每想起,我心里就难过,我忘不了那就要滚落而下的泪水。”

    “我能理解。人老了泪就少了,老人家眼里噙满泪水,倒不是内疚,是因为他很疼爱你。”

    “是啊,那是个慈爱的老人。”

    “从这点来说,你比我幸福,还得到了祖父的爱。我从来就没见过祖父长什么样,在我父亲念书的时候,他就没了。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到了家乡。”

    “哦,是这样。”

    既然提到了家人,若此时叶尔康能和盘托出他从小被祖母指定的“娃娃亲”,说不定他和乔菽萍或许能想出办法来应对。即使乔菽萍听了,由此婉转回绝了他,那么至少在爱还没有开始前就终结,彼此将来也不会那么痛苦。这个时候尽管乔菽萍心里有他,但还没到“此生难忘怀”的地步,更不会在她造成心灵造成多么大的创伤,至多想起,“哦,是有那么心扉敞开的一瞬。”

    一切被叶尔康捂住了,到头来他感到了痛,她也不好受。

    平缓的水流在阳光下闪着碎银的光亮,柔软的水草慵懒地轻拂水面。叶尔康在想,如果有只小船该多好,撑一支长篙,缓缓游荡在水面,向苇丛深处划去,再有一把红油伞,那该是怎样的诗情画意啊,怕是连游曳的鱼儿也忘记了摆尾。

    一辆牛车响着清脆的铃铛,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岸边古老的石壁长满青苔,藤条从顶端垂下拂动清风。走进林中,往年的腐叶厚厚的堆积,缕缕光线穿透枝叶的缝隙泼洒下来,如梦如幻。光影里,乔菽萍缓缓伸开双臂,轻轻舞动,那举动,那神情,让叶尔康心生感怀,有这等女子陪伴,此生何来遗憾。

    她为他敞开了心扉,所有的喜悦、羞涩、眩晕都在那一刻体现了。他邀约将来无论怎样都要一同前行,她答应了。手儿相牵,这便起始了一段心潮澎湃、刻骨铭心的真情实爱,后来被江薇戏称为“康乔之恋”。

    这爱在他们心里装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放下。至于将来的结局他们从未想过,即使各奔东西,那深沉、幽怨,埋在心底的相思,重重的冲击着彼此最为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也震撼着半醉半醒的梦境。到头来走到这样的境地,这是叶尔康和乔菽萍在汉水之畔绝对没有预料到的。

    沿来路往回走的时候,他关切起了她的生活,问道:“城固条件这么艰苦,还吃得消不?”

    “还行,慢慢就习惯了。”她看着他说:“我们这边好歹是县城,不像你们在古路坝乡下,生活就更艰难了。你自己做饭吗?”

    叶尔康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哪里会做饭,还是吃食堂,顿顿水煮白菜,缺少油水。有的同学条件好一些,可以到外面的饭馆打打牙祭,有的同学连水煮白菜都吃不起,甚至还有的辍学了。”

    她感叹:“都是战争,是该死的战争造成了这一切。”

    “是啊,山河破碎,我们在后方都这般艰难,不知被日寇铁蹄下遭受蹂躏的那些同胞们,又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你说这仗还会持续下去吗?”她问。

    “怕是不会短时间结束的,上海、南京、武汉相继都被占领了,不久前重庆惨遭日本人轰炸,死伤数千人。唉,这个民族灾难深重啊!”他叹息。

    “刘觉民走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他摇头:“应该没事吧。不过他走得很及时,不然他可能会被抓走。”

    “啊,真的?什么人要和他过不去?”乔菽萍吓了一跳。

    叶尔康说:“无非就是‘蓝衣社’的人。”

    蓝衣社是三十年代国民党的一个内部组织,效仿意大利和德国的褐衣党、黑衫党,最初由一群忧国忧民的黄埔军校学生才俊组成,肩负起救党救国、抵御外侮的历史使命。当然,蓝衣社也是坚决反共的,从政敌的角度讲,蓝衣社是共产党的死敌。因蓝衣社主要以情报调查和开展监视、禁锢以及暗杀行动为主,虽说到一九三八年抗战时期蓝衣社已经解散,但大部分成员摇身一变成了军事统计调查局的人员,譬如戴笠曾就是蓝衣社的活跃人物。所以在老百姓眼里,自然就把军统局和蓝衣社划上了等号。

    乔菽萍担心了:“那可要小心,那些人不是吃素的,你千万不要卷进去。”

    她的话让叶尔康感觉温暖,他说:“像我这种连鬼神都不相信会存在的人,怎么会介入那些党派之争中。要说非得有信仰的话,那我的信仰就是科学和文化,无论社会如何变革,科学和文化将永存!”

    “你和刘觉民走得近,我原来以为你也……”

    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回应道:“我曾试着向老刘提起过,但他说时机不成熟。老刘曾温婉地劝过我,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还是一门心思把学业做好。”

    “老刘走了,那些人没有为难你?”

    “是询问过我,但我哪里知道老刘去了什么地方。但他们曾跟踪过我。”

    “那你要当心。”

    “不碍事。我除了每天上课,回到农舍门都不出,抓不着我的把柄。”叶尔康又问道:“江薇怎样,有人找过她的麻烦吗?”

    “麻烦倒是没有,不过他们也跟踪江薇。有次从西安来了一个女的要见江薇,还是我在茶馆里与江薇换了衣服,这才掩护了她们。”

    叶尔康想去曾看到的情景,“我见过她们,”他用手指往身后指了下说道:“就是刚才咱们呆过的那片林子,我正巧看到了。”

    “哦,是这样。”乔菽萍说:“从那以后,江薇的心情好了起来,不再那么焦虑了。”

    一路说着话,不觉间又走回到茶馆门口。

    原本叶尔康是想把江薇一同叫上去下馆子,但江薇已经离开了。叶尔康对乔菽萍说,那怎么办,你去找她来?乔菽萍说,都过了饭点,她肯定吃过了,下次吧。

    进了饭馆,叶尔康要点几个菜,被乔菽萍挡住了,说咱们吃点“酸汤杂烩”就好,不但色艳味鲜,而且口感独特,是这里有名的饭食。待一品尝,叶尔康赞不绝口,好吃,辣中有香,五味俱全。

    吃完饭出来,走在路上,乔菽萍问:“你现在还去泡茶馆吗?”

    叶尔康说:“不去了,自从租了农舍,再也没去过。”

    乔菽萍无不羡慕地说:“你能租房住真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读书学习,有心情了再拉一段二胡,陶冶情操,真的挺好。”

    叶尔康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古路坝不像县城,茶馆就那么不多的几家,人太多,无法安静下来学习。宿舍两层大通铺,就更别想有安静的时候,半夜里还有人出出进进。再加上人多空气混浊,晚上有些人的呼噜声就跟打雷似的,简直让人苦不堪言。特别是那些跳蚤、臭虫、蚊子之类,骚扰得人根本无法休息,简直寝食难安。我睡眠不好,一夜要爬起来好几次,拿着电筒四面搜寻吃血者。”

    乔菽萍深有感触:“城里比你们好不到哪去,学生上课缺少笔、纸和课本,晚上靠点油灯照明读书。宿舍没有桌椅,读书写字都要到图书馆去。每天早上,图书馆的门口都等着许多学生,门一开大家就拼命挤,女生力气小,待挤进去早没座位了。听大课人多座少,也得去抢。”

    叶尔康感叹:“正如刘觉民说的,这么大一个国家,在日寇铁蹄下居然容不下一张学习的课桌,山河破碎到如此境地,太令人痛心。”

    “是啊,这何时才是个头。”

    此时天色向晚,他们在码头边站定。

    “你回吧,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好吧,我还能来看你吗?”

    乔菽萍点头:“好啊,只要你愿意。”

    晚风习习,薄暮临近,在惨淡的余晖下乔菽萍目送叶尔康过渡口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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