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在河都从事秘密战线工作的并不只有工委和学委,路明远还在延安的时候,就听闻有个代号“烈士”的地下党员不时发来密电。当河都交通站惨遭毁灭性破坏后,路明远临危受命准备离开延安。临行前,他问社会部的负责人,“那个‘烈士’还在吗?”负责人只说了句,“你说呢?”路明远知道这是纪律,不管自己此次西行,不管“烈士”在与不在,不是他联络的对象。但负责人告诉他,也许有那么一天,可能有人会去找你,你只要记住王维的《渭城曲》就行,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提起“伍老”,那一定是咱们的人。

    这个午后的雨天,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戴着一顶草帽的中年男子走进了路明远在郊区农庄的住所。他说着一口地道的河都话,说几天没吃饭了,讨口吃的。江薇给拿了一个馍馍,那人说给碗水行吗?

    吃了,喝了,那人还没走的意思,坐在屋檐下,望望阴沉的天,说了句,“要不了几天,这天就能晴朗了。”

    路明远随口问道:“你还会看天气呀!”

    那人说:“这天都黑了多久了,你没觉得?这雨倒是黎明前的甘霖,很快就云散日出了。”

    江薇说:“你怕是饿晕了吧。”

    那人微微一笑:“你是一直生活在阳光下吗?”

    路明远颇感奇怪,听出此人话里有话:“那你认为这天黑了多久呢?”

    “二十二年了,太漫长了。”那人转而问道:“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久呢?”

    路明远似有警觉:“你想说什么?”

    那人说:“你知道西安有个别称叫什么?”

    江薇接话道:“原先叫‘长安’哪。”

    那人摇头:“那是过去的名字,不是别称。其实西安的别称叫‘渭城’,有个唐诗就是说‘渭城’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看你们都是文化人,这么有名的唐诗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猛然间路明远想起当年离开延安时社会部领导嘱咐过的话,要他记住《渭城曲》。莫非……看眼前这位近乎叫花子的人,他居然吟出这诗句,难道他……路明远接出了后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人点头,望着路明远又说道:“你听过‘烈士’这个人吗?”

    江薇不知究竟,路明远明白眼前这人是谁了。此人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个弯,难道他是来接头的?

    “你是……”他不敢贸然说出。

    “我还想问一句,你认识伍老吗?”

    路明远彻底肯定了,也放心了,“你说的是当年负责‘八办’的伍老?”

    “同志,我来了,该归队了,我就是你听说过的‘烈士’!”那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向路明远伸出了手。

    “天哪,是你。‘烈士’同志,我总算见到你了。”路明远紧紧握住他的手。

    抗日战争爆发后,苏联航空志愿队和大批苏联援华物资经新疆运抵河都,再转往各个战场。一时间,河都成为大后方最为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为确保运输物资车队的安全和去向,掌握国民党内部各派系对抗战的态度,方便进一步沟通和协调,苏联政府专门在河都设立了外交、军事代表处。为了加强和苏联的联系,党中央专门把精通俄语的老伍派到了河都,主持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

    就是老伍的到来直接改变了黄初汛的命运。他当时刚从河都大学毕业,经袁征先生介绍后,被伍老相中,在党组织的安排下,他到设在西安的国民党中央军校七分校军官班受训半年,算是镀了一层“保护色”。得知伍老要将自己作为一个“钉子”潜伏在河都的计划后,黄初汛毫不犹疑地接受了这一重任。

    回到河都后,他在一名地下党员的引荐下,成为邓将军新一军留守处参谋,后来成为留守处副官。一开始,黄初汛就把“烈士”作为自己的发报代号,其含义是,如果被敌人逮捕,什么也不能谈,就以身殉职,当一个烈士好了。由于得天独厚的条件,他的一部电台,就架设在邓公馆内。那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房屋数十间,本身邓公馆就有几部对外联络的电台,没人怀疑这里会隐藏着共产党的一部电台。

    起初,他的直接领导人是老俞。老俞身份暴露,被调到南方工作,黄初汛负责整个情报系统的工作。一九四一年河都交通站被破坏后,组织上把他独立出来,单独成立了一个情报组。实际上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名“孤雁”,组织指示他静候,除了他独自发送情报外,不得和任何人联系。当时极端保密,内部的同志自然也不知道,只是知道有个代号“烈士”的情报人员存在。

    黄初汛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周旋在军警宪特之间,在酒局饭桌上获取大量的情报。这个时候,他把自己在军官训练班同学章满曦发展成秘密成员,而章满曦是国民党四十八师参谋,最为重要的情报就是通过章满曦获取的。这些情报中有胡宗南嫡系组织铁血救国团成员名单,汤恩伯放弃河南溃逃的情况,有胡宗南围攻延安的情报。他还曾搞到了国民党中统、军统、宪兵三大情报系统在河都的分支机构活动情况。

    敌人也不傻,黄初汛的活动引起了军统局的警觉。在河都地下党被破坏前,戴笠到河都布置侦缉,致使许多同志被捕,地下党组织处于瘫痪状态。形势恶化,在这种情况下,孤军奋战的黄初汛在异常严峻的形势下,各种情报还是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

    曾在一九四七年下半年,一场灾难向北平、西安、河都等地的地下党袭来。八月,中央情报部设在北平的电台被敌人破获。敌特顺着这些线索,发现河都也有电台。十月十日,保密局二处处长叶翔之亲自率电检科长来到河都。当晚,破获了中央情报部河都情报站。河都情报站的公开身份是胡宗南的“西安西北通讯社河都分社”。十一日拂晓,河都城内警笛大作,敌人终于动手了。在这次大搜捕中,电台台长及其报务员和八九位同志同时被捕,损失电台一部。

    就在这种情况下,黄初汛及时把设在公馆内的秘藏电台撤出了。就在不久前,这部藏匿于黄河北一处居民家的电台被敌人侦缉破获,好在人员脱险了。

    此时,黄初汛通过章满曦获取了敌人最新的兵力布防情报,却苦于没有电台,他只有寻找地下党组织。路明远暴露脱险他是知道的,但他不清楚路明远的居所。就在这时,经常给他服务的人力车夫老李向他亮明了身份,说他是受组织安排,秘密在他身边工作的。老李年龄与他相仿,看起来忠厚实在,人非常可靠,有时随口说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当然看似他说着无意,实际是把情报传递给了黄初汛。老李很机敏,多次拉车躲开了暗探的追踪。

    在情报送不出去的关键时候,老李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于是,黄初汛便化妆成类似讨饭人的模样,随老李的人力车来到了郊区的农庄。

    此时,路明远在为如何把掌握的大量情报送出去犯愁。没有电台不能对外联系,更要紧的是《城防图》、《河都敌兵力调查》和《河都敌党政军宪特机构》等材料是电台无法传送的。在得到黄初汛送来的新情报后,路明远更觉得迫在眉睫了。

    怎么办?

    黄初汛说,不妨把老李叫过来,他是当地人,说不定他有办法。

    路明远疑惑,他是个车夫,他靠得住吗?黄初汛说,他是我们的同志,眼下得靠他。

    老李被叫了过来,只是简单对他说,有没有一条路能绕开敌人设置的层层关卡,又不被敌人发觉。老李想了想说,只有走烂泥沟了。

    当晚,路明远换了一件破烂衣服和老李借着夜色,隐入了寒山脚下。由于寒山光秃秃的,没有树木,根本难以掩身。好在没有月亮,幸亏老李熟悉这里的地形,他们只能沿着山区放羊的小路走。爬陡坡、穿河谷,极为艰辛。从寒山过去,折进前往狼山的方向,躲开敌人的路卡。但再往前走,就是军事禁区了,要想穿过根本不可能。

    眼看天快亮了,在老李的带领下,他们进入那个叫烂泥沟的村庄,在老李一个亲戚家的窑洞里暂时住下。吃了饭,在和亲戚闲聊中,他们基本了解清楚前面的情况了。得知前方不远就是解放军前哨部队和防守的青马部队两军阵地分界处,青马部队防守十分严密。

    听亲戚说,村子上有个单身汉老杨生活很清苦,到处帮工谋生,对这一带环境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夸大些说,山上有多少黄鼠狼洞他都知道。老李说,我先去探探虚实,看他有没办法带我们过去。

    不用给老杨说太多,他已经明白老李的意图,这个时候冒险过关卡,除了到那边找解放军还能有啥营干。老杨说,好吧,我给你们带路,这里的沟沟岔岔我都走过。

    第二天半夜后,三人悄然出了村子,进入一片小树林,穿过后开始上山,几乎没有路,平时没人去。坡很陡,接近匍匐前行了。再往上就是一道横亘的土崖,七八米高,难以攀援,即使三人搭人梯也够不到上面。老杨对老李说,你亲戚家不是养了一群羊嘛,等明天让他家的尕娃去山上放羊,带上绳子,绕到这边的顶上,把绳子系好放下来,再攀上去就没问题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对面就是解放军的部队了。老杨说,小孩子天天在这一地带放羊,不会引起注意的。

    看来只能这样了。

    路明远让老李随老杨回去安排,他留下来等待。

    到了第二天后晌,果然有条麻绳从崖顶垂了下来,路明远着急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来了。那绳子是王守业的儿子王英骅借放羊的机会偷偷系在山上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把另一端丢了下来。接下来只能等天黑,大白天绝不能贸然行动。

    就这么,在依稀的星光闪烁下,路明远拽住绳子上了崖顶,路反倒平缓了许多。

    “路叔叔,是我。”王英骅出了声。

    “老天,没想到会是你。”路明远分外惊喜。

    “叔,咱们快走。我熟悉地形,我带你走。”

    夜黑他们不敢迈大步走,万一黑咕隆咚踩空,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没关系,情报送不到是大事。幸好有王英骅引路,不然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不时有零星的枪声想起,那是敌人的虚张声势。夜已很深,四周静寂,只有呼呼的山风的吹动。借着星光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在山巅微亮的时候,路明远和王英骅总算到达了顶峰。有了光亮,他们的步子快了,在东方的天空升起曙光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小河边。他们一刻不敢耽搁,趟河后就往对面山上跑。哪知刚接近山坡,忽听有人厉声喝道:“干什么的,站住!举起手来!”喊声刚落,从山坡上一拥而下十多位解放军战士,端着上了刺刀的钢枪把路明远包围了起来。到了这会,路明远舒心地笑了,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说:“我是中共兰州地下组织负责人,是自己人,我有重要军情要向彭司令员汇报。”这时,一位手握驳壳枪的指挥员对路明远说:“先委屈一下吧,我们要搜身看你带没带武器。”之后,便命令两个战士把路明远和王英骅送往团部审查。

    到了团部后,路明远向团长、政委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提出要尽快见到彭司令员当面汇报。团长、政委这时才相信路明远是自己人,于是立即派两个干部和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护送他们前往金崖营第一野战军司令部驻地。

    彭司令对河都工委的工作大加赞扬:“同志们辛苦了,你们出生入死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好样的,这下我们的大炮该知道往那里轰了。”

    出了指挥所,路明远激动地抱住王英骅:“孩子,看到了吗,这么多的解放军,咱们河都要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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