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是春暖时节,该是出野外的时候了,叶尔康微驼的背影定格在了路明远的记忆里。那背影让就要出发去野外的柳絮感到心里发酸。

    路明远给出野外的小分队送行,告别前的握手似乎把什么话语都凝含在里面了,他想安慰他几句,终究什么也未说出来。

    今天一早,路明远借口到郊区的地勘一队去检查工作,特意单独召见了叶尔康。见了面,他宽慰叶尔康说,好好干工作,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负担,把所有不愉快的事交给未来。他能做的只有在言语上进行一番安慰,要他应该把眼睛放远些,如果有那么一天北草地因你而醒来,那将会不朽,还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吗?要相信未来。看来只能这样说,许多事情他不能给他更多的解释。

    不用再说什么,聪明的叶尔康已经从路局长的眼睛明白了一切,是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没叫他万劫不复、死亡葬身之地就已经不错了。他理解路明远局长的难处,个人的冤屈算不了什么,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来遭受磨难的,毕竟还有为之孜孜追求的事业,只要能继续探寻大地的奥秘,继续从事地质事业,足矣。

    这就是路明远心里不好受的地方。

    想当初他曾分外自信地告诉叶尔康,等你从野外回来我会给你一盒火柴,连同卷宗中的那叠材料一并交给他。但叶尔康的期待落空了,路明远食言了。既然说了不算,何必又要承诺?这不是叶尔康的质问,压根就没这么想过,他心存的依旧是不尽的感激。但路明远却觉得心情沉重,没能让叶尔康卸下包袱,一身轻松地投入到如歌岁月的征程中,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他有这种心情不仅仅叶尔康是他的师弟,他还是叶尔康的领导。往往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容易,简直易如反掌,可真正做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特别是和敏感的问题纠结到一起,只有两个字:棘手。这应了知识分子惯有的通病,以为真知和荒谬永远是不能混淆的,但他不知道有时候荒谬却被人顶礼膜拜,真知在一边黯然神伤。这如同“物体下落速度和重量成比例”的学说被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的“两个球同时落地”著名实验给打破,谬论被得到了纠正。可悲哀的是,亚里士多德错误的谬论在被纠正之前居然在这个世界上大行其道持续了将近两千年。路明远之前把有些事情想简单了,更何况有些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

    叶尔康抬头看了看天空,有雪花飘了下来。

    从家乡回来后,他想知道乔菽萍的下落,但无从打听。他去问过江薇,得到的是沉重的叹息。他在望天空,感觉那被浅灰色笼罩的苍穹在一点点破碎。

    他猛然转过了身。

    王英骄知道叶尔康惦记着乔菽萍,在离开河都前曾想写封信把实情告知,那种折磨人的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念头。由于乔菽萍身体不好,一旦叶尔康出现在她面前,往事被勾起,情思被泛起,会加重她的病情。就像世间许多事情还是慢慢交给时间,归于平静的好。

    出发了。

    给叶尔康送行的还有柳絮和唐亦芎他们。叶尔康看到了柳絮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不用猜想也能知道那是她强忍住的泪水。

    他别过了头。

    他不会知道,柳絮心里有股尖锐的痛。

    而此时身在狼山的乔菽萍站在从矿区通往城区的铁道边,怔怔地望着。看似很平淡,就像十几米开外流淌的河流,波澜不惊。你看不出河水带来了什么,或只是带走了淡淡的泥沙,它只是经过。

    冬上时王英骄来看她,他们走出户外,漫不经心走在这枕木上。钢轨在延伸,王英骄张开臂膀走在上面,乔菽萍说:“你当心,小心摔了。”话音刚落,王英骄果真滑了下来。“看你,都已经当爹了,还那么顽皮。”乔菽萍的嗔怪是亲切的,在她心里他就是自己的弟弟。

    尽管她在远郊深居简出,但一些她所关心的人都大体知晓,是童思文源源不断地把外面的信息带过来。他和江薇一直有来往,无论叶尔康发现了重大矿产,还是路明远当了局长,以及江薇也升了处长,他都告知了乔菽萍,唯独把叶尔康遭遇到的不公平给省去了。

    只要朋友们都好,这就是乔菽萍期望的。

    晨光里传来郎朗的读书声,在阵阵汽笛中,一列满载煤炭的火车沉重地驶过。路边已经没有了乔菽萍的身影,火车经过后,只有冰冷的钢轨伸向远方。

    叶尔康在路上。

    眼前的苍茫大地越来越荒凉。

    又见北草地。

    他来了,来到了这片没有歌声,没有喧闹,也没有人烟的荒芜之地,只有静静的砂梁、摇曳的枯草和沉默中的大荒原无边无际伸延……行走是生命的常态,当年叶尔康就是一个人行走在这条慢慢长路上的。没有累赘,简简单单地背一个行囊,孑然一身,舒适坦荡,心地宁静纯明。此时踏上曾走过的路,叶尔康倍感亲切愉悦,在车轮的滚动中感悟、反省、升华,宛如凤凰涅槃的明丽色泽,最终回归到本质。

    仰望无垠的蓝天,无论是被冷风梳理下的丝丝缕缕白云,还是偶尔闪过的清澈小河,无不装扮着高原的深沉与博大,粗线条的美,无不搭配出天地间的辽阔与伟岸。

    北草地阳光温暖,四周安静的无声无息。身心疲惫的队员们行走在小路上,偶尔有硕鼠、野兔在荒草丛中奔跑。

    小路蜿蜒崎岖,没有尽头。在耀眼的晨光下,队员们登上高坡,回身望去,坦荡的荒原尽收眼底。从初步踏勘到的水渍印痕来看,远古时代这里一片汪洋,是高原在裂变中隆起,大水退却,留下无边的沼泽在无望的孤寂中呜咽。是随即而起的狂风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从那卷裹来了籽种,芦苇、乔木、灌木悄然冒出了枝叶,死去的泽国有了生机。至于这里是否存在过高大林木,暂时还不得而知。既然有水生植物,肯定会有泥炭,因为沼泽地土壤缺氧,有机物呈半分解状态,倒在水中的植物体不会很快地分解、腐烂,在微生物的作用下,不断地被分解,又不断地化合,渐渐形成了泥炭层。

    路迢迢。路漫漫。

    天和暖了过来。一簇簇零星的骆驼草从脚底下伸延向远方,在视线的尽头,重叠出一丝淡淡的绿意。

    荒野地,芨芨草盛开出了细碎的蓝花,在风儿的拂动下,纤细的枝干轻轻摇曳。

    他们沿山脊、沟谷、山坡寻找基岩出露,烈日下,薛嘉华在野外调查记录本上记下一个个符号、色谱、花纹和相关数据。日复一日的跋涉中,任何异常区和地表蚀变都让队员们格外兴奋,他们通过测制剖面确定填图单元,大致查明岩石地层单位的沉积序列、岩石组合、岩性、主要矿物成分、结构、构造、岩相、厚度、产状、构造特征以及接触关系和含(控)矿性质、时空分布变化等。就连水系沉积物他们也不放过,按照叶尔康的说法,可能往往有时会变成现实,说不定水流把上游某个地段的矿化蚀变给冲刷了下来,如果那样的话,只要溯流而上,惊奇的发现就会呈现在大家眼前。

    一天下来,队员们身心疲惫,有些取样后的收尾工作大家想等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后再补充进行。但工作经验丰富的叶尔康告诫大家,这样不行,野外应完成的事情不要拖到室内,特别是取样时一定要等记录完整时再离开,哪怕是取最后一个样,也不能抱着“先回去,再补上”的心态。这样只会将未完成的事情越集越多,到最后你发现很多采的样都忘了标记。要知道,出一次野外不容易,当你发现需要的标本弄混了的时候再打算出野外,几乎是不可能了,首先是出野外成本太高,其次就算你再出野外了,未必就能找到以前的出露点。

    叶尔康的话是对的,队员们听从了,哪怕再累也要把当天作业彻底收尾了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营地。

    夜色沉沉。

    起风了,帐篷外旋起的狂风夹杂石头子乱飞直撞,那滚动声犹如脱缰的野马,轰隆隆从高地起伏的荒原上驰骋。魔鬼横行,风沙让军绿色的汽车变得斑驳不堪。风沙从帐篷的缝隙里灌进,呛鼻,令人窒息,大伙把头没入被子,任凭风魔毫无忌惮地蹂躏、肆虐。

    一夜过后,风停了,不洁净的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残留的片片云朵慢慢地向大山的那边移去。

    就在这荒原上,队员们看到了大片水面以及水边植物。有队员惊喜地想奔过去,却被叶尔康一把拽住了,傻小子,那不是湖泊,是“海市蜃楼”。那队员不信,怎么会?叶尔康说,你好福气,第一次来就看到了难得的奇幻。当他还在疑惑的时候,慢慢地幻景从地平线上消失,泽国不在,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满地砾石。队员们感到不可思议,把困惑的眼睛望向叶尔康。叶尔康解答说,这是由于光线在垂直方向密度不同的气层中,经过折射造成的结果。白天沙石受太阳炙烤,沙层表面的气温迅速升高。由于空气传热性能差,在无风时,沙漠上空的垂直气温差异非常显著,下热上冷,上层空气密度高,下层空气密度低。当太阳光从密度高的空气层进入密度低的空气层时,光的速度发生了改变,经过光的折射,便将远处的绿洲呈现在人们眼前了。那位队员听得云里雾里的,望着已经往前走去的叶尔康,他暗自惊叹,他咋就懂得那么多东西呢!

    荒原是坦荡的,荒原是寂寞的。跋涉,依旧是日复一日的行走。或许是这荒原的沉寂过于持久,探矿人的脚步没有惊醒亘古的长梦。

    那一天,他们遇到了暴雨,雨从天而降时,他们正急行在曲弯的小路上。无处躲藏,浑身被浇透了。脚下泥泞,不小心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往前。好在这是场阵雨,没多长时间就云开日出,太阳又火辣辣地高悬在天空。

    夏日的荒原是炙热的,烈日当空,头晕目眩。跋涉途中的队员们多么想看见从大山里流淌出来的小溪,哪怕小小的潺潺涓流。明知道是痴梦,但不妨碍大家幻想。

    脚下的路在延伸。

    突然,万籁俱寂的环境下,一声嘹亮的鸣叫声从空中响起,这哨音般的突然的一叫,真是让队员们毛发竖立,寻声抬眼望去,一只大鸟从高远的天空展翅飞翔。

    “妈的,是这东西,真够吓人的。”

    叶尔康说:“其实最吓人的不是动物,而是在不该有人出现的地方,突然撞上了人,这是最可怕的!”经他这么一说,再闭上眼睛一想,还真是,渺无人烟里猛地出现一位不速之客,那可真够唬人的,哪怕他没有歹心。叶尔康还告诉大家,这大鸟叫金雕,常栖于沼泽、河川、水边,嗜食蜥蜴、蛙、小型鸟类等。有人问,这么说有了大雕的出现,离这没多远一定会有水源?

    “是的,一定是这样。”叶尔康很自信。

    果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期盼中的河流。

    月亮升起来了。

    小河缓缓地从干渴的大地上淌过,她是那么秀丽、清澈,就像身居魔窟的温馨少女,让这些奔波而来的男人们不相信地齐刷刷伫立在月光下,深怕打搅了她的美梦。不知道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因了白亮亮的月亮,队员们暂且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月亮河。

    月亮河是个季节性的河流,来自大山深处,一路蜿蜒,向不远处的洼地肆意漫流,形成一片沼泽,茂盛的芦苇在此浩荡。

    借着月光,队员们看见了几只前来饮水的黄羊,常武端起了枪,被分队长薛嘉华压下了。

    “别惊扰,它是荒原的精灵。”

    水对于干渴中的人是多么的喜悦,就在白光光的月色下,所有的人剥去了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全都扑进了清凌凌的水流中。

    多么惬意,大伙撩水,整个河面水花飞溅,河流活了。

    当帐篷搭建起来后,叶尔康望着一个个长期靠大饼和炒面充饥的队员们难看的脸色,他去找了正在整理标本的薛嘉华,说:“分队长同志,无论如何也要打只黄羊来给大伙补补身子,不然大伙真的扛不住了。”

    薛嘉华尽管爱护那些精灵,但到了这会,他还能说什么。

    退伍军人常武提着枪去了,原本薛嘉华要派别的队员陪他一起去的,但他说,工作要紧,你们都是地质方面的行家,唯我是个门外汉,就让我给大家服务一回吧。

    谁知,沿河流而下隐没在芦苇丛中的常武竟再也没有回来。

    “赶快去找,无论怎样也要把常武找回来。”

    然,当薛嘉华领着小分队的人搜遍了那片苇丛,根本就没发现常武的一点踪影。就连野外经验丰富的叶尔康也无法相信,亲自带人又去寻找,依然无果,痴呆地站在河边望着芦苇丛不由感叹:这样的壮烈连天地都会憾动,江山难怪是共产党的。

    直到多少年后,当又一支科考队经过这里时,那条淑女般的河流已经被风沙吞噬,只剩下了一片泛着盐碱的干涸河道。无意中,人们发现了一具和盐碱一色的白骨和一杆锈蚀了的步枪。

    点兵的将军后来也知道了这事,他说:有这样的士兵,还愁胜利不属于这样的军队?!

    路明远说,将军的眼角有泪花。

    之后的一天,无望的队员们在月亮河边堆起了一个坟头,把退伍战士常武的衣物和他的用具埋了进去,并在一块石头上刻上了他的名字。就是这块石头,那支科考队也没有发现,看来是被风沙掩埋了。

    薛嘉华神情凝重,心在出血,他对着月亮河说:由荒原魂灵铸就的太阳最红、最艳……

    这话成了对退伍战士常武最好的祭文。

    薛嘉华把这些写信告诉远方的至柔,说这样的悲壮尤为叫人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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