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是一年后的夏日。

    下雨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沁人心脾的草叶清香。时光已是来年的五月天,雨过天晴的北草地犹如徐徐展开了一幅质感融融的画卷:野花绽开了笑容,粉红、淡黄、青紫,一片又一片,引来蝴蝶翩翩起舞。草丛里,悠闲的野兔静静地觅食,不时有土拨鼠流窜而过。一群黄羊拖儿带女留恋在大草甸上,上翘的尾巴惬意地摆动,那姿态好似闲庭漫步。

    然,这安宁亘古的静谧终究被打破了,在山的垭口,出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接着一辆辆轰鸣中的嘎斯车驶进了北草地,在没有路的荒原上留下了第一道清晰的车辙。

    在此之前,根据电法和地震折射进一步勘探,北草地物性条件反映很好,在有效圈定含煤地层分布范围的同时,基底深度和主要地质构造也初步探明。当时采用了苏联进口的“地震勘探设备”,这种设备勘探超深矿床,反馈的数据的是三维的,十分牛逼,在地表以人工方法激发地震波,向地下传播时,遇有介质不同的岩层分界面,地震波将发生异常反射与折射,把震源特性、检波点的位置通过信号传递,通过分析地震波的穿过岩层时形成的曲线,再按照“地质数据成像”演算,可以把这些曲线还原成黑白胶片,据此分析推断地下岩层的性质和形态。在分层的详细程度和勘查的精度上,地震勘探都优于其他地球物理勘探方法。于是,一份地质普查报告递上去,面对详尽的数据勘探分析,领导和专家们振奋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地形图,目光深邃地瞄向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不久,一支肩负着崇高使命的钻探队挺进了北草地。

    先期到达北草地的是一支地质勘探队的安装人员,在搭好帐篷后,他们立即着手开始平场整地,架钻塔、安装设备、堆码器械、搅拌泥,进行转场前的工作。多日后,一座高耸入云的钻塔矗立在了荒原上,塔顶上一面鲜艳的红旗在清风里猎猎飘扬。

    多日后,安装队完成任务撤离,薛嘉华带着一支钻井队如期抵达了北草地。

    在开工前,局长路明远赶来了,他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开钻仪式,并亲自点燃了第一挂鞭炮。机器响起,升降机转动,刹把缓慢抬升,游动钢绳通过天车滑轮将立轴缓缓下落,钻头破土而入。一米,五米,十米……穿透黄土层、河流石,进入岩层。

    钻压正常,转速递进,岩粉随着循环泥浆上排;起钻,取芯,下钻,周而复始。夏日里,钻工们战酷暑,挥汗如雨,昼夜不停地夺钻进。起风了,一片弥顿,喧嚣的沙尘消遁了高耸的钻塔。即使到了严冬时节,他们仍旧忘我地战斗在寒风刺骨的钻场。漫天大雪,寒风刺骨,天地一片洁白。在倒班休息的帐篷里,他们沉醉的睡容和此起彼伏的鼾声,完全不受正午的阳光和轰隆的钻机的影响。

    有位省报的记者走进北草地采访,见到一位刚下中班的年轻钻工,坐在帐篷前的岩芯箱上,端着一个铝制饭盒正在吃饭,满身泥浆冻成了盔甲。他问:“整天吃土豆、洋葱就窝窝头,不觉得苦吗?”他咬一口窝窝头说:“习惯了,有时山那边运不过菜来,只能干咽这窝窝头了。”记者问:“感觉工作累不累?”他笑了笑回答:“没什么,习惯了。”记者又问:“这么单调的生活不觉闷吗?”他的回答依旧是那三个字:“习惯了。”记者再问:“你有女朋友吗?”他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把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看那最远处的风景,或许起伏的思绪里有了对未来日子的憧憬。那神情让远途而来的无冕之王久久难以释怀,平凡、简单,但这群生活在荒野之地的人,他们的品质纯朴、高尚,他们的意志坚韧、刚强。离去了,回眸望去,呈现在记者眼里的只有冷风旋起的弥天沙尘和凛冽中抖颤的枯草,唯有一面艳丽的红旗在高耸入云的钻塔上猎猎飘扬。

    他的思想感情如潮水样放纵奔流,眼眶湿润了。

    到了夏天的时候,荒野地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白天忙于工作,只有繁星满天的时候,静夜里薛嘉华在思念亲爱的至柔。他不禁想去叶尔康题写的那两句话:你是我的缘由,我是你的远方。月光洒满荒原,一片银白,却不懂那份忧伤。

    他想念至柔,无时无刻,在梦里,在风里,在蓝天白云里。“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夜里捧着至柔的照片对她话衷肠,她甜甜地微笑。守望,在等待的堆砌里香甜,今生,不能没有你。她不语。他告诉她,风雨再大,我也不会松手,如果可以永远,那该多好。和你在一起啊,真的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呢!相亲相爱,我们都要好好的。我的生命里有了你,此生足矣!

    有那么一天,当有个身影从山的垭口那边出现的时候,薛嘉华远远地捕捉进了视线里,待近了些,他看出那是个女人。再近了,他惊呆了,天哪,她居然是至柔。莫非是梦不成?揉揉眼睛再看,她已经扔掉了手里沉重的提包,像百灵一样向他飞了过来。

    那是怎样的相逢和久违的拥抱、长吻啊!天是那么地湛蓝,鸟儿欢快地为他们歌唱,云儿飘忽,天地旋转。他不相信地定定凝望一眼,情不自禁地又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定格成了永恒……

    “是你吗?我的天使?”

    她眨动着眼帘,用多情的凝视告诉他,亲爱的,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钻工们也为他欣喜,笑笑转身又忙去了。

    月亮升起来了,坐在草地上,至柔躺在他的怀里,那情景不是刻意能追求到的。

    “有眼睛在看咱们。”

    “哦,你说的是星星,让看好了,月亮都嫉妒了。”

    “那广寒宫里的嫦娥多孤单呀。”

    “她至少有玉兔陪伴。”

    “还有桂花酒。‘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都是心术不正的蓬蒙害了嫦娥,恩爱夫妻,天地相隔。”

    夜深了,月牙偏西,草地上空了,唯有托着荧光的河水流淌。

    帐篷里,一个声音在说:想你,连梦里都是你的身影。

    另一个声音在说:我何尝不是,就期盼着和你在一起。就像这样躺在你的怀里,多好。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薛嘉华激荡澎湃,跟着附和,那是发自心底由衷的倾诉: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相拥在一起的人儿沉醉了,星月也醉意朦胧……

    同在这一片天空下,几百公里之外的河都城灯火璀璨。柳絮站立在窗前遥望星空。想一想,叶尔康的这一生是悲悯的,为追寻心灵的牧歌,把自己融化在了云水苍茫间。对叶尔康的“伤逝”,最心痛的不仅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对他情感颇为复杂的柳絮。崇拜式地迷恋那个大男人,仰或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只不过在传统的世俗面前她只能藏起来,不敢示人,更不要说直接予以表白,还有叶尔康“视而不见”的逃避。不管是什么,到如今那一切全都交给了过去,哪怕再痛也只能默默压在心底,更不能让悲鸣的泪水喷涌而出。

    她痛的是如果一个战士倒在冲锋陷阵的疆场上,那么血泊里开出的将是一朵绝美的花朵。不是说叶尔康的倒下不悲壮,但那种悄然的离去太令人心酸。

    不知多会,有黑云飘了过来,不一会雨落了下来。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柳絮仔细想过曾经的过往,直到此时她不能肯定到底是否爱上过叶尔康,她不由想起《伤逝》中涓生说过的话,即使有爱慕之情,也许是空洞虚幻、不切实际,只是“盲目的爱”,最后有可能是要归于幻灭的。

    她看见了那扇洞开的窗户里洒落的灯,知道屋里桌前的那个人是孤寂的。这个夜晚,雨还在下着,听着雨声凝神的柳絮才明白,用淡然的情怀走过每一个月缺月圆,落红尽处,不求绚烂至极的繁华,但求一份恬淡清宁,心中的风景,才是人生不改的山水。

    风捻着心事,在雨的情怀里暗香盈袖,素白的笺上岁月的花瓣悄然绽放,芬芳了素指流年,氤氲了一帘幽梦。他曾对她说,这个世界即使自己的影子迟早也会离开,别让过去的悲催把自己给毁了。

    就在这个多情的雨夜,柳絮走进了唐亦芎的宿舍。

    至于说了些什么,只有他们清楚。有一句话唐亦芎记住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话是子君说的,也是柳絮说的,那么透澈、坚强。重要的是柳絮让那个雨夜多了缠绵,让一抹忧伤渐行渐远。心与心的距离很远又很近,可以是万水千山的间隔,亦可以是天涯咫尺的相通,有的时候只是隔着一个懂得的距离。一袭微雨,划过静好的秋夜,在洗涤了岁月的尘埃的同时,也润了一份心情,给季节留下一抹温暖。一句懂得,温柔了多少孤单。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把自己托付给了那个其貌不扬、靠得住的男人。

    她庆幸没有撒手,给曾经的落落寡欢寻找到了一处温馨的港湾。走进他的那晚,在他的怀抱里她哭了。他为她擦干眼泪,轻声告诉她:“请相信,从此以后我再不会让你流眼泪了。”她用闪着泪光的眼睛凝望着他,把一个女子的初吻在那多情的雨夜里给了他。他吻了,在耳边呢喃:“嫁给我好吗?”她羞涩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告诉他:“会的,有一天我会给你做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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