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脚下的路依旧在延伸……

    没有驼队,听不到驼铃叮咚的悦耳。空荡荡的荒野上,只有跋涉者疲惫的身影。在找矿路上,队员们往往是要分散的,三三两两,有时甚至为完成一项任务需要一个人独自前往。这一天,叶尔康带了一名年轻队员去寻找矿化带,在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而这时他们离开驻地大约已有二十公里远。摸着黑拖着又冷又饿的身体,背着几十斤重的岩石标本,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可当年轻队员提出把岩石标本先搁起来第二天再来取时,遭到了叶尔康的反对。凭多年的找矿经验,他告诉这位年轻队员,“我们从事的是一项良心事业,搞地质工作该跑的路线必须跑到,该采的样品必须进行采集,该描述的地质现象必须写清楚。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千万不能有些该采的样不采,更不能因这些标本背在身上又沉、又累,甚至把自己认为没多少价值的标本挑拣出扔掉,弄不好一个重大的发现就会因我们不负责任而白白错失。”

    星夜黯淡,远处传来可怕的狼嚎。叶尔康说,不用害怕,把沿路那些干枯了的骆驼草点起来,这样狼就不敢靠近了。

    星辰辉映,点起来的火,先是一堆,继而从这头伸延向极目处。顿时,偌大的荒原上形成了一条带状的火路,远远望去,蔚为壮观,撼动人心。这世上赏心悦目的风景不一定全在旖旎的山水间,那绘就的绝美风光不全在画布和宣纸上,在岩石上书写的丹心无与伦比。

    燃起的火焰拉长了跋涉者的身影,负重行走的他们依然艰难地迈动脚步。走在前面已是精疲力竭的年轻队员浑然不知身后的叶尔康訇然倒下,到最后他也因虚脱无力地瘫软在满地砾石上。

    星火慢慢暗淡了下去,这时的年轻队员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他想努力站起来,但没有成功,眼睁睁看着找寻而来的人往那边移去了。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伸出手臂,沙哑的嗓子发出低沉呼叫:在这,在这里……

    终究,是狼的凄厉叫声把队员们吸引了过来,微明的天色下,几只狼向倒伏在地的人包抄了过来。

    枪声刺耳地划破宁静的晨曦。

    年轻队员还尚有气息,叶尔康在夜里倒下的时候就悄然上路了。没有人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摸不到脉搏,脸色由黑红早就变得青白,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他走的太突然,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至死他的手里都紧攥着一块岩石标本。

    事后薛嘉华从他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小瓶硝酸甘油,看来他是死于急性突发的心脏病。同时还有一封揉皱了的信让薛嘉华难过,那是俞英莲托人写来的,从日期上看有半个多月时间了,大体内容是希望叶尔康能回家一趟,老母的身体欠安,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整天嘴里念叨要走了,说老头子在那边没人照顾,要她去快点过去。

    没人知道,叶尔康在接到俞英莲信件的那夜,长跪在荒原上,面朝故乡,泪流满面。也没人能知道,他母亲在儿子突然倒下的次日,安安静静地躺在家里的炕上归去了。活着没能见上,死后母子相逢在了没有纷扰的天堂。

    此时,远在叶尔康的家乡,一个邮递员拿着一封加急电报走进了村庄。眼前的素缟和悲恸让他惊呆了,这户人家怎么了,这儿在出殡,电报上也是紧急的“叶尔康死亡,速来!”看来是这家人的祖坟出了麻烦,不然哪有这样噩耗接连的。

    俞英莲没有被悲哀瞬间击倒,若是那样,这家人怕是天下最为不幸的了,连老天爷也不忍目睹吧。她尽管震惊,但为了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她挺住了。

    为叶尔康送行的那天,乌云密布,有人泣不成声,薛嘉华神色凝重,内心悲伤。队员中有人低声哼起了“我们的歌”,向可敬的“骆驼”告别:

    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上了明灯。

    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

    新隆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鲜花,自然也就没人把“这里躺着一名孤独的追梦者”的语句刻上去。队员们在他的坟头前摆放的几块石头,默立、静穆。或许要不了多久,这座坟茔将会被风沙荡平,随着时间的流失,没人会记得这里埋葬着一个大地的儿子。

    哀伤的宿营地异常静谧,如同死去一般,除了风声偶尔还能听见野狼在星月下凄厉的嘶嗥。月光皎洁,几顶发白的帐篷沉静在银色的海洋里,一并为叶尔康默哀。

    多日后,俞英莲和女儿素萍来了。

    叶尔康死了,这一晴天霹雳将俞英莲轰得形神聚散,意识也在这一刻变成了茫然的一片空白,人也呆直了。虽然每个人早晚都得死,这是自然规律,没人逃得了。可毕竟他还年轻,离死亡应该很遥远,远得几乎用不着去考虑。突然面临了,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俞英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荡然无存,一切期待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冷与黑暗。失去了男人,俞香莲的魂魄没了,似乎连同她生命的价值也不复存在,精神的支柱,灵魂的依靠,全都烟消云散。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世界对自己竟如此残忍?

    他曾说过要对她好,不再让她流泪,可到底他辜负了诺言,不知地下的他见了痴呆、丢了魂的俞英莲怕是心疼的要再死一回了。

    荒野里,夕阳撒下最后一抹余晖,照在草尖上,映在石头上,殷殷如雨滴的泼血,惊心而又惨烈,那么凄婉悲怆。

    可惜俞英莲不识字,否则美丽聪慧又多才多艺的陆小曼痛泣一代才子徐志摩的话语怕是代表了她的心声:“你这一走单不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俞英莲几乎是硬生生把眼泪吞进了肚里。

    在别人看来,俞英莲神情上倒也平静,她没有急于去坟上,而是带着女儿从草地上采摘了大把的野菊,用拔下来的芨芨草扎了个花环,在薛嘉华的带领下,队员们陪她们母女去了墓地。老远看见了那座孤坟,俞英莲的腿开始颤抖,似乎不敢相信地猛然止住了前行的脚步。在短促的停顿后,她撒腿疯了般奔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她咚地跪倒在地,伤心地啊呀了一声,便扑在了坟堆上。

    薛嘉华的心沉了一下。

    他拉过举着花环呆立的小素萍走到坟前,对她说声:“去吧孩子,去给你父亲磕个头吧。”

    素萍倒退一步,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我爸爸怎么可能在这,是你们搞错了吧。妈妈,不对,是他们弄错了。”

    然,俞英莲一动不动,没有声息。人们一下子慌了,可不要憋过气。“快,快把她拉起来。”薛嘉华紧跨两步,刚拉住她的腰身,俞英莲的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同时嗓子里发出一种凄厉的哭喊:“天哪,咋就要了你的命啊……”她几近疯了般地扒沙土,手指鲜血淋淋。素萍哭着扑了过来:“妈妈,妈妈呀……”搂住女儿,她看着天,喊了一声:“当家的,你叫我们母女咋活呀!”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善良的人清楚地知道,没了男人的孤女寡母日子难熬呀!在这个时候一切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多余,不忍目睹的薛嘉华背转了身。她的悲痛,连坟茔前的那些石子都泣然了。

    哭声消停了,俞英莲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我要把他运回老家去,葬在他父母身边。”

    “什么?这怎么能行,五六百公里的路,你怎么把他运回去?背回去?”

    她说:“要么火化了,把遗骨带回去。”

    这让薛嘉华难办了,何况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了的,他只好打发人到最近的邮电所给队部拍发电报。

    就在那晚,也不敢贸然决定的地勘队长赵志恒乘车赶往局里,面见了路明远局长。那晚召开的局党委会上,俞英莲提出的要求引起了一番争论,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不能由着家属的性子想咋样就咋样。特别是那个曾执意要和叶尔康过不去的书记发了话,如果俞英莲执意要那样,就给她家乡的公社发电报,让他们来领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些事情不是他路明远能左右了的。

    次日傍晚,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西边的云霞里驶了过来,队员们站在帐篷前瞭望。近了,车子卷裹着土尘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局里的刘主任从驾驶副座上下来,接着从两边的后门出现了队长赵志恒和路明远局长的身影。

    薛嘉华赶忙迎上去。

    简单的握手寒暄后,路明远一行走进了帐篷。

    俞英莲不在,和女儿去了黄河边。路明远问,家属的情绪怎么样?薛嘉华说,还行,比较稳定。

    歇息了片刻后,路明远说,走,我们去看看她母女。

    黄河在霞光里波澜不惊,像个淑女流淌在荒原上。岸边大片的芦苇生长的茂盛,洼地里的芨芨草轻轻摇曳纤细的身姿。

    俞英莲失神地望着河水发呆,满脸哀伤,她的女儿素萍撩水,不时看母亲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缕不安。

    路明远让其他人呆在原地,他独自一人走向河边。

    至于路明远对俞英莲说了些什么,没人知晓,过了许久,俞英莲拉着女儿的手跟随路明远回到了宿营地。当然路明远不可能把局党委会上的争论告诉俞英莲,毕竟他是有组织原则的人,不可能信口什么都说。

    翌日一早,在薛嘉华的陪伴下,路明远一行去了叶尔康的坟地。面对那新隆起的黄土包,路明远一句话也没有说,站立良久,深深地弯下了腰,为逝者三鞠躬。一个颇有建树的地质工程师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身后是他悲哀的女人和满脸挂着泪珠的女儿。

    薛嘉华把一个红色的硬皮笔记本递给路明远说,这是叶工留下的工作笔记。路明远接过,翻开,看见扉页上写着: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路明远沉默了。

    薛嘉华还告诉路明远,叶工还有一张照片,一男一女,背面除了写有“康乔之恋”,也写有两句话:你是我的缘由,我是你的远方!

    路明远明白了,这照片江薇曾拿给他看过。

    “这照片呢?”路明远问。

    薛嘉华说:“我放进他的口袋让他带走了。”

    “这样最好。”路明远点了点头,“是啊,恋人之间,还有夫妻之间,何尝不是缘由与远方呢?”

    心灵的最深处,也许是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我是你的远方。薛嘉华在思忖什么。

    对叶尔康的突然离世,无论路明远还是薛嘉华,在他们心中那是一种沉重的崇高。

    毕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临走前,俞英莲独自一人又去和地下的亡人进行最后的作别。她告诉自己的男人,无论今后的日子多么艰难,她都会把女儿养大成人。末了,她不忘用手帕包了他坟上的土,等回到家乡撒在公婆的墓地,算是他和父母融合交汇在一起了。

    终要离去,俞英莲和女儿在次日搭乘路明远的吉普车告别了死寂的让人血液冰凉的北草地。

    就在叶尔康魂落北草地半年后,乔菽萍也走了。至于她得的什么病,没人清楚,只知道她平时老咳嗽。她清癯的面容显现恹恹的倦态,但不失她的秀丽,连学校里的老师们都不得不承认,即使她生命行将枯竭,仍旧充满了病态的美感。

    在弥留之际,乔菽萍恍惚走进了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似乎就是古路坝,风流倜傥的叶尔康向她走来。待她张起双臂环绕住他的脖颈,目光入水地望着他,仔细端详时,他的面容忽然变得粗糙、憔悴、苍老,一双迷瞪的眼睛浑浊,没有光泽,甚至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他轻轻将她推开,转过身,就像一阵风飘走了。她想喊,出不了声,紧紧地追撵,最后她跌倒在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没有了。她那双被叶尔康赞叹的秋水般的眼眸也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脑子空了,没有了感觉,也不再有痛苦,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守在她身边的童思文看见有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滚落,嘴边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微笑,非常平静,那样的安详。生命经受了最好的洗礼,在生命总有结束的一刻,愿她的精神使命永恒存在。

    乔菽萍临死做到了当年在古路坝对叶尔康的箴言:今生,你是我不悔的情感;今世,你是我永远的眷恋。一份痴,一份念,哪怕曾经有过说不出的疼,痛彻千百回转……

    辛明亮来了,他出现在乔菽萍的坟前,拿了一把鲜花,还有一枚写了字的黄叶: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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