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历史军事 > 离别桥 > 第一章 客栈幺师 陕西客

第一章 客栈幺师 陕西客

    (一)

    元朝末年,饱经劫难的眉州城,在人们的努力下,不到二十年时间,被战乱毁坏的城墙恢复,城内原来的数条主要街道房舍建成,城内住户已有大几千人,夕年的商贾重镇又恢复了以往的繁华。

    时眉州城东街、西街,为城内最为闹热之地,也是商贾、生意汇聚之地。东门琉璃江码头,上成都、下嘉州客船、货船逐年增多。行船必在眉州打尖、吃饭、歇宿、交易,东街成为水路客商汇聚地。而此时的眉州城西门和西街,也成为商贾汇聚地。近年战事消退,起源于汉、唐时的丝绸之路恢复,往来商贾均歇脚眉州。往来洪州、雅州、汉州、绵州,甚至更远的凉州、西州客商行旅们,必是落脚眉州西门、西街。时蜀人运输,水路靠船,陆路则靠鸡公车和驴马。短途运输,靠的是鸡公车和肩挑背负,长途运输则靠马帮。蜀地盛产小马及驴子,它们个子不及北方马高大,然行走山路脚力极好,每匹驴马可负重二、三百斤。出眉州平原往西、南而去,尽皆山区,用驴马长途贩运,是再适合不过。蜀马性情温驯,年岁稍大一些的马儿都识途,不用驱赶,它会按时到达目的地。

    眉州城西有数家客栈,为南来北往的商贾们食宿之地。其中有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它数众多客栈的头牌。说它是头牌,一点也不夸张。因悦来客栈所处口岸正在西城门外西、北、南三道交汇处,来往的商队出入极为方便。悦来客栈门脸高大,占地也宽阔,院内有房舍百余间,商旅们入住,食、宿、洗澡一应设施齐全。

    南来、北往、西去之货品,客人们也选在悦来交割。客栈内另有两偏院,均是四合院。一为古木遮掩,背靠河边之幽静小院,有房舍数间。此院为客栈之上房,专供商旅老板、头领食住。另一四合大院则是马厩、草料房及货品库房,也有推夫、马夫们歇住之地。马厩内有客栈备养的二、三十驴马,专供商旅们换用。草料房随时备有充足的草料,供驴马食用。小院内那东厢房,则是马夫、推夫们的歇宿之地。马帮入至客栈,有至眉州之货物,院内推夫们会立时帮助卸马、卸物,然后用鸡公车及时送往客商店里,或送往江边码头待运。途经货品则有脚夫、推夫搭手,助你将货品从驴,马背上御下,明日再重新装上马架送走。

    客栈进大门右侧,是一溜高大的青色琉璃瓦盖就的房屋,新建不几年的房屋之梁、架均是最结实的楠、柏木构成。此房设有帐房、饭厅,茶室。茶室供客人饮茶,也供商家生意交流。二楼房舍专供行旅们居住,房舍内自是一应设施俱全。经历战乱后,有如此客栈,在眉州确数一流。

    却说这悦来客栈店东,他乃眉州土生土长人士,姓苏,名进,字生泉,今已五十多岁。‘苏进’乃宋时眉州苏姓后裔,因老祖宗苏家三父子早就名声大燥,眉州人对苏姓是家喻户晓。留于眉州的苏家后辈们,遗传了老祖宗血缘。他们勤劳奋进,到得‘苏进’祖父‘苏奋’这一代时,苏家在眉州城内已有店铺数间,房舍数处。除却西门外有田地二、三百亩外,在龙泉山中还有土地庄园,可算得是地方富绅。‘苏奋’乃一有远见之人,看到老祖宗们那坎坷的仕途,自己虽习得满腹经纶,却不意为官。加之蒙元入侵,断了科考,他更无有仕途之念而选择了经商之路。苏奋暮年,儿子‘苏坚’成为了这一房人之顶梁柱。不曾想,蒙元入侵。那一年苏坚去至蜀北打理生意途中,不幸命丧元军之手。噩耗传回,年已七旬的苏奋虽然悲痛,然他未乱方寸。他立时想到,我苏姓乃大宋官员后裔,元军来至,岂能有好结果?老人不顾伤痛,立时召集家人,一番安顿。

    有远见的苏奋,知道元军己攻入蜀地,为一家人之生存,年前他就曾派管家‘苏兴’与家人‘苏力’,前往西面珙峒山中打探,寻找日后落脚之地。今将家人召至,他让年近三十的孙子苏进,带上家人,前去西面那珙峒山中躲避。战事未结,切勿返回!西面山脉,山高林密,岩洞也多,那蒙元军队,靠的是马匹。深山密林,蛮人们必定望林生叹。你等躲于山中,定能保命!匆忙中,爷爷指给了苏进自己掩藏家中细软之处。

    苏进含泪拜别爷爷、母亲及家人,带着一双儿女,往西而去。此时眉州城北面,已传来隐隐喊杀,爆炸声,那是守城军士在奋起抵御。带着一双儿女和两个仆人的苏进,含着眼泪,心中呼喊着爷爷、父、母亲,牵住两驾马车,出得西城门,望西面那深山奔去。

    老峨山口大树下,一男子带着一年约五六岁的男孩,正自跪地对着东面叩头。男子起身时,满面泪水,啊!此男子竟是苏进昔日的同窗好友,龙泉山中的邻居‘万映柏’。二人青梅竹马,儿时同在‘龙泉河’、‘耶江’中玩水,‘庙儿嘴’上‘乾明寺’同听和尚唱经,‘蟆颐观’看道士们法事奏琴,‘东岳庙’拜神,‘法华寺’拜佛,二人形影不离。‘大旺山’学馆、‘山学堂’二人同窗,亲如兄弟。长大后,那‘鱼耶镇’‘孙氏书楼’,是二人常相约之地。蟆颐道观是二人习武、习医场所,寒暑期,二人常居蟆颐,习练拳、剑时,常有些碰撞磕拌,二人也从无怨言。蒙元入侵,科考中断,本就无心功名的苏进成婚后助父亲打理起了家事。科考无望的映柏也只得继承家业,在鱼耶镇经营住家中田地。一在城内,一在鱼耶镇,二人倒是常有往来。不曾想,今在这离家数百里的深山见到,比苏进小半岁的映柏满面是泪,正自跪拜家乡。想必是龙泉山定遭大不幸,映柏同所有眉州人一样,痛失亲人。二人虽无有八拜之交,却情同手足,山道上的苏进远见得映柏,忙从车上跳下,口中呼叫着映柏兄弟,往山口奔去。

    见得苏兄,映柏吃惊,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双手相握,四目相望,二人无声,只有眼中泪水哗哗而流。蒙元鞑子,烧、杀、抢劫,每到一地必屠城是早有传闻,想必此时的家乡,已是一片灰烬。从坡地上赶上来的家人‘苏兴’叫道:

    “二位少爷,此处现在还不是叙说伤痛之地,我等赶快进山要紧。洪州、雅州、蒲州百姓也逃往山中,想必那蒙鞑子很快会至。”

    悲痛中回过神的二人,连忙拾起地上包裹,拉着儿女,择路往大山的深处行去。

    行进路上,映柏断断续续言说了龙泉山中的不幸。鱼耶镇乃眉州最富庶之地,自是元军掠夺的重点,也是重灾区,想必此时已无有幸存者。元军先头杀至鱼耶镇时,年已六十的映柏父亲似苏进爷爷一样,舍不得故土,舍不得家中田产,口称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已的土地上,守住这家园,老人硬将映柏父子赶走。于是映柏背负行囊,牵住儿子逃至江边的万映柏,远见得镇上已火光冲天,含恨在江边寻得一根木头,带着儿子‘兴荣’游过了琉璃江,逃往这西面深山。

    苏进、映柏商议,若要保命,须得进到山之深处。山路崎岖,只得扔掉马车,将车上货物驮于马背。驮不完的,由几个壮年男子反复往前搬运。此去深山避居,不知会是几月几年,几人尽量不落下任何物品。

    几天后,老幼七人在深山中见得一河谷地,此处半崖正有一岩洞,宜居住,这是昨年管家苏兴进山觅得之地。年已五十的管家颇有主见,临行时按老爷安排,带有几百斤粮米以及一些种子。强壮的家人‘苏力’,年仅二十多岁,有着高大强健之躯。无路的山中,他不辞劳苦,往返搬运住车上御下之物。数百斤粮米、种子,硬是一粒不少的背进了山洞。

    一切安顿就绪,山中野菜、蘑菇、竹笋多多。加上苏进、映柏自幼习武,可捕些猎物,配上所带粮米,七口人过上一年半载还可将就。

    苏兴行前带有豆类、玉米种子,安顿就绪后,几人立时在山中开荒。老管家苏兴是个细心人,临行时搬了一筐锅、碗、瓢、勺上车,如今他每日专司几人饭菜。野菜、山菌、配上一些粮米,总能让众人填饱肚子。此时正值春季,二十余岁的苏力,自告奋勇,每日负责开荒。苏进、映柏除授教儿女外,还轮番去至洞外坡地,陪苏力垦荒或狩猎。

    那些玉米、豆类种子播下,在秋后收获颇丰。山洞为几人的宿居之地,洞内常年燃住一堆火,七人过住近乎原始人生活。几人原想,待元军撤走,或天下稳定时即返回。而后来打探到的消息是,元军见人就杀,山外十室十空。因蜀地有充足的粮米,短时间内元军无有撤走迹象,众人只得作出决断,暂作长住之打算。

    三年后,苏兴不顾年迈,外出打探消息,谁知老人一去未回,想必是遭了元军毒手。那日,年仅七岁的苏进小女‘苏妙’,趁父亲在山洞口为两个哥哥讲课时,自己去至溪边,采摘那极好看的山花。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吊晴白额老虎,叼住苏妙就往山上奔去。

    映柏平日身上带住一柄短刀,如今成为播种、狩猎之工具。见得老虎叼走苏妙,映柏手持短刀,呼叫住奋力追去。闻声的苏力也立时抄起一根木棍,紧跟在后。映柏施展功夫,喊叫着紧追。悬崖处,眼见得离老虎仅有三、五丈之距,那老虎丢下口中苏妙,返身扑向后面紧追之人。老虎居高临下扑来之势,令万映柏无法躲避。好一个映柏,面对足有二,三百斤,居高临下扑来之虎,只见其面上竟毫无惧色。他手持短刀,不退反进,跨前一步,手中短刀直刺老虎胸膛。受刺的老虎剧烈疼痛中,两只前爪抓向腹下之人。映柏忍痛,腾出双手抓住虎爪,不敢松手。人虎倒地,胸膛哗哗流血的老虎拼命,与映柏翻滚一团。当苏力赶至时,人虎已同时滚下了悬崖。崖畔的苏力哭叫住,他顺住崖畔藤蔓往崖下攀去。

    闻讯赶至的苏进,攀至崖底,紧紧抱住映柏。头部破裂的映柏撑住最后一口气,将儿子兴荣托付与苏兄。

    安葬映柏后,苏进、苏力带住苏添、兴荣、苏妙三个孩子住在山洞。那一张虎皮,一堆篝火,伴住五人,又过去了几年。

    自苏妙被老虎叼走一次后,映柏丧身,兴伯打探消息又一去未回,苏进更不敢掉以轻心。除种植、收割玉米或采摘野菜外,苏进、苏立二人从不轻意离开几个孩子,也从不让孩子们单独离开洞口。逐渐长大的苏添和兴荣,也知道照顾好妹妹。大人出洞,他们总会把洞口火堆烧旺,用心的陪伴妹妹。几年来,苏进对两个儿子要求极严,每日授课从不间断,两个孩子也从不懒惰。

    痛失情同手足的兄弟以及忠实家人的苏进,与苏力一道,带住三个孩子,过住近乎原始人的艰苦生活。为保儿子苏添和兴荣这苏、万两条根,他们决意,不到绝对平安时,绝不出山。

    一晃六年过去,经苏力多次打探,外界今已有了稀少人烟。元军已撤走,据说已有大胆之人返回乡里。消息确准后,苏进决定,一家人收拾回程。时苏添已十六岁、兴荣十五、苏妙十二岁。身披兽皮的五人衣不蔽体,形同野人一般,这日回到了眉州城。

    眉州城墙,多处倒塌,城内杂草丛生,狼奔虎窜中,谁还相信这曾经是一座繁华之城市。已有幸存的人们返回,他(她)们流住泪,在废墟中翻找,清理着遗物、遗骸。到得夜间,回城的人们燃起数堆篝火,为取暖,也是为驱赶野兽。香烛、纸钱燃放中,回城的人们在哭拜着亲人。

    寻到苏家老宅遗址,只见得断垣残壁中野草丛生,一遍荒凉。那伏地的梁柱焦黑,显然是六年前一场大火所致。昔日的苏宅,仅有两棵大树幸存。依据大树方向,苏进、苏力寻到苏家内堂。大火烧毁的内堂,被砖瓦和未烧尽的梁柱掩盖,含泪的五人,倾力翻搬。大堂门内,四五具骸骨,分不出哪是爷爷、伯父和家人。内堂密室,七八具骸骨,尽皆女骸,从烧焦的饰品中,苏进认出了母亲、姨娘、婶娘以及佣人、侍女。痛哭中的几人,在大门处最终分清了爷爷、伯父及家中仆人的遗骸。苏进知道,当初必是爷爷他老人家不愿屈服,带着家人守于内堂。最终他宁愿一把大火自焚,也不让家人受辱。眉州城内,有多少似爷爷这样的不屈之人,我华夏大地,更有无数不屈的人们!

    劳累几日,掩埋家人后,苏进几人又去至鱼耶镇。群山之中,哪里还有鱼耶镇?仅有那大火烧毁的一片废墟。镇旁山坡上,处处白骨,任由日晒、风吹、雨淋。这自是鞑子们犯下的滔天罪行,屠城屠镇是野兽们的惯例。夕日遍地稻菽的龙泉山,今土地荒芜,只能等待再次开垦。离家时不到十岁的万兴荣,再也找不到家在哪里。好在那山坡上,太爷爷坟头的石碑尚在,自己才确认了家在哪里。目睹这如此惨状的苏进、苏力、苏添、兴荣、苏妙们哭拜在地。

    幸存下来的人们,掩埋了鱼耶镇周边所有的遗骨,掩埋遗骨的地方,堆起了一座山头,后世称其为‘万人坟’。被元军悉数焚烧的鱼耶镇原址,后世称其为火烧坝。六百年前的这场大劫难,整个巴蜀仅存不到二十万人,而蜀地平原幸存人口不到八万。埋葬了同胞尸体,擦干了眼泪,巴蜀人又顽强的开始了生存发展。巴蜀人未绝灭,精神未被击垮,更有那博大精深的道、儒、释文化,令华夏、巴蜀立于不败。大明王朝的建立,华夏人再次崛起,坚定的农耕文化,又开始复苏。自明洪武三年开始,往富饶的巴蜀移民长达近百年。摧之不毁的农耕文化,代表着东方文化。数年后,在龙泉山中再次崛起的回市镇、乾明寺、法华寺、大旺寺、蟆颐观、东岳庙、中岩寺、孙氏书楼等等,就是蜀文化复兴的见证。人们听到了龙泉河的哭诉、耶江的哀泣、岷江的咆哮、龙泉山脉林涛的怒吼,后世们牢记住这段历史。华夏不会屈服,就我这小小的龙泉山中,早已出现过虞允文、家玄翁等抵御外侮的英雄,未来之华夏,必再次崛起!

    (二)

    引领乡人重建家园的苏进父子,几年后在眉州城西门建起了一座客栈,取名‘悦来’,苏进让年已四十岁的苏力管理帐房。

    对为救女儿献出生命的学弟映柏,苏进将其常在心中叨念,对兴荣侄儿他是一直视为己出。在躲避战乱的深山中,对苏添、兴荣二人的授教,他也从未放松过。平日自己与苏力劳作,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让孩子们挨饿。近些年,苏进可说是把自己平生所学,倾其授与了两个儿子。回城以后,苏进挖出爷爷埋下财物,带住苏力和两儿子,恢复家园。客栈建成时,苏坚让年已十八岁的兴荣跟力叔习学,一同打理客栈。

    此时的万兴荣,也完全长成大人,同乃父万映柏一样,高高的个头,端正的五官,完全是一标致的美少年。聪明好学的兴荣,十分勤劳活泼,不到两年,他在店内竟能独挡一面。引领着十余名小二,把个悦来客栈打点得风生水起,乐得苏伯常合不拢嘴。

    有聪明能干的侄子和勤劳的苏力,苏坚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兴荣任了掌柜。原为幺师(时幺师相当于今日酒店领班)的兴荣,今全权管理悦来。苏进又在鱼耶镇外磨盘山下,为万家重建了老宅,再修筑了万氏坟莹。去至夕年避难深山,请回了映伯贤弟遗骸,葬于家墓。万宅建成,苏进决定将小女苏妙许配与兴荣,趁年节之时,苏进为兴荣、苏妙办理了婚事。至此,兴荣有了家,经营悦来的兴荣每月得闲回家一两次,其余时间则尽心的打点着悦来生意。随住平原人口的增加,再有兴荣的用心,悦来生意越是兴隆。

    十年时间,苏进早已收回了客栈早年投入,且又将悦来规模扩大。年近六十的苏进,因学识丰富,身上颇具老祖宗那大度慈善遗风,故而颇受人尊重,人们均尊称他为‘老员外’。每每想到好友映柏,苏进总会生出无尽之情。如今的义子万兴荣,已至而立之年,也是有几个子女的父亲,他在龙泉山中也置了些田地。见兴荣平日之行事作为,早已是个成熟之人,这日苏进请来管家苏力,让其立好契约,二人一道去至客栈,把悦来完全赠与了女婿、女儿。

    以后的时日,兴荣仍是以诚信为本经营住悦来。南来北往的老客们,虽知兴荣已是店东,然人人还是亲热地称其为幺师。身为店东的兴荣,仍似以往一样,店内之事,总是事必躬亲,无有一点店东的架子。与伙计、小二们仍是称兄道弟,薪酬总是按时发足。谁家有难,店东总会施以援手。几年后的悦来,又是一番风景。

    这日午时刚过,客栈门厅进来一身才高大之人。观其面容,年约五十,他背负行囊且一身风尘。正至前厅的幺师见得,即知是远道客人,连忙迎上,迎言中为客人接下行李。

    施礼问候,听口音幺师知客官乃秦地人。近年虽仍属大元统治,然秦、蜀两地已趋稳定,来蜀地做生意的人逐年增多。也有不少秦地人,开始迷恋蜀地山水,前来蜀地朝山、拜庙求神。幺师请客人落座,小二送上茶水,只闻客人自己介言道:

    “在下胡姓,名远来,家住陕西岐州,闻得眉州盛产丝绸、纸张、药材,今欲先考究一番,再言经营。闻乡人言说西门悦来客栈待人和气,故直奔贵店,想必店中定有舒适上房,还劳烦店家安顿。”

    闻言的幺师连忙笑言:“小可万兴荣,乃小店店主,承蒙客官厚爱,在下感激,请客官仍称在下幺师即行。”

    闻言的客人连忙起身:“哦!恕在下眼拙失礼,店东就是店东,怎能乱称呼?”客人抱拳行礼。

    兴荣连忙还礼,心道,这欲住上房的客商,必然是个大财东,心中不竟生出几分敬意。满脸是笑中言道:“在下经营小店多年,从幺师做起,为客人操劳,乃是本份。承蒙岳丈厚爱,将店赠与,如今在下虽为店东,老客们与吾交往,从不生分,道是仍称幺师更显亲热。还请客人入店随俗,就称在下幺师吧!小店后院正有清静上房,且临湖边,不知客官可否中意,请随在下前往一观。”

    闻言的胡远来立时笑道:“既然如此,我老胡也就入乡随俗,称一声幺师吧!”

    与客人言说些风土人情,待客人饮茶后,幺师与小二为客官提上行李,同去了后院。

    看过上房的客人十分满意,道是先暂定房两月。闻言的幺师心中倒有了些疑惑,开店多年,包上房的客人常有,也有一包就是半年或一年的,那些都是做大宗生意的熟客。而这陕西客单身一人,未带随从,开口就订上房两月,且是暂定,此公必是来眉州做大宗生意之人。不是腰缠万贯,也是家道殷实者,转身对小二言道:

    “你去知会厨下,备一壶好酒,炖一盆羊肉汤,再烙上几只大饼,今晚我要为贵客洗尘。”

    闻言的客人也不推辞,哈哈笑道:“悦来果然名不虚传,知道我老陕喜食羊肉泡馍!在下谢过!”

    悦来客栈,经营十几年,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去了,自觉观人一观一个准的幺师,且不知自己此次看走了眼。接下来的日子,客人常常早出晚归,也从不让小二引领。有两次外出,还时隔几日方回,店中人均以为陕西客是外出了解货品行情,恰谈生意。

    一住两月,只见胡大官人外出,也不见有客商来访。他也不似其它商人,常打听货物行情。幺师好心,问及客人,若须帮衬,尽管言声。客人只支吾应酬两句,无有麻烦打扰之意。两月一过,客人又续房两月,只言货物还未曾敲定。

    因万兴荣一心用在生意上,故而长住店内。他从不摆店东架子,夜间经常睡在门房,权当小二值夜。两月来,他曾有多次深夜起床,为胡大官人开门。客人五月入店,今已是八月,未见他生意事有何举动。连续三月,客人都是在月中十日至二十日夜间外出,深夜方回。观其景况,客人不似赌徒,更不似嫖客,幺师不竟起了疑心,此客到底经营的是何等营生?

    是夜,幺师巡夜至上房外,见胡大官人室内亮着灯,即好奇的从窗缝中望了一眼。只见客人端坐案前,案上摆着两只卦板,胡大官人正专心掐指推算。见得此情景的幺师立时心中一惊,客人明明是商人,怎么又是个道士?他来眉州,难不成与那正在恢复的蟆颐观有关?偷窥客人,乃开店之人大忌,脸红心愧的幺师连忙离去。

    躺在门房床上的幺师久久不能入睡,客人那用心推演的身影,和专注的神情老是浮现在眼前。不对,自己每月回家两次,战乱毁坏的蟆颐观正在重建,城内士绅纷纷捐赠,自己也曾捐钱千贯。重建奠基日,道长‘张君宝’曾请眉州士绅坐席,自己与岳父受道长尊重,同坐了首席。如今道长不在,只知是去了北地。今在主持建观的残疾老道父子,与自己颇熟。每次回家路过,总会去山上走走,几名道士自己也认识。今这客人,既是道士,他必然与蟆颐观有联系。三月多来,从未听客人言说过蟆颐山,也未听他言说过与道教有关。打卦推演,倒是何为?受岳父授教,自己曾学得些道家知识。天下道士,本为一家,他既为道士,理当挂单蟆颐。据传这蟆颐观建观已有七百年,仙观中出现过许多人才,道观自然是名声在外。如今重建,乃眉州大事一件,陕西客若是道士,他必为建观而来。建观他应住在山上,缘何住到这西门?东门也有客栈,江对面就是蟆颐山,岂不方便一些?难不成此客为道中高人,凡事不便也不愿露面?百思不解,翻来复去睡不住,满脑子尽是疑问,胸中似有一棉团堵塞。也罢!也罢!管别人是客商还是道士,入住我店,自是客人,我当用心照应才是!不知觉中,幺师睡去。

    却说这陕西客胡远来,确实是个道士。他家居陕西岐州,与早年的李淳风为乡邻。因李淳风名声极大,故岐州各道观历来香火旺盛,岐州以道士为职业者自然也多。胡家人数代以道士为职业,胡远来之曾祖父时,无意间结识了李家后裔。李家三代太史令,在岐州自是旺族。与李家人交往中,曾祖父闻说了李淳风钦差蜀地时,在眉州龙泉山中用金针将一股文武灵脉锁住,这灵脉千年内不会流走。自幼习道的曾祖父知道灵脉聚成,会有穴口涌出灵气。若用上辈尸身或遗骸葬住灵脉穴口,后代不出宰相也会出尚书。探清消息的曾祖父不几年后即来至眉州,用了数月时间,绘制了龙泉山形图。接下来,祖父、父亲一生中多次来眉州,参照山形图,寻找着灵脉穴口。如今的胡家人对龙泉山脉地形,可说比眉州人还知道得多。

    三十年前,胡远来即同父亲来过眉州。站立龙头峰上,父亲观气推演,父子知道了在这一轮甲子年中,灵脉会聚成从穴口冒出,且测得了灵气冒出的大概区域方位。几代人之作为,道士们称之为‘撵地脉’。父亲授教,灵脉冒出之穴口,必是与众不同之地,要观到灵脉,只有两个时候。一为大雪过后,因地脉灵气含热,冒出之地即无有积雪。再有就是月圆之时,灵气要吸纳月之光华,灵气若已形成物或体,即会显现。若要将其葬住,必得是它展现之时为最佳时机。如李世民、赵匡胤,他们就是祖上坟墓葬正了龙脉,然此乃天意。

    三年前,不忘祖训的胡远来,见得秦、蜀两地无有了战事,再次来至眉州。按父亲测算,近年灵脉会在穴口显现,临终的父亲,拉住胡远来之手,念念不忘追撵地脉。

    惨遭大战乱的龙泉山中虽有了少许人居住,然无有了三十年前的繁华人气。历时近一月,行遍龙泉山,胡远来未有寻到灵气踪迹。早年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今全为一片废墟,连那大旺山风象塔也倾斜欲坠。失望中的胡远来自问,难不成因战乱,无有了人气,这灵脉会移走?不对!袁天罡、李淳风何许人物,他们之预测施为绝然无错!情急中的胡远来忽然想到,灵气必然受血腥及遍地尸骨之影响,移往了那净洁之处,我何不去琉璃江上看看?琉璃江同属龙泉山脉,这些年战乱,山中无有人气。然那江中鱼类无人捕捉,且不代替了人气?雇得江船,多次在江上观寻后,胡远来再沿岸而行,又历时月余,他终于寻到了灵气穴口所在处,方悄没声的离蜀回秦。

    此次来眉州的胡远来,几月来已测得灵穴快聚成。这几日将穴口再次观清后,这晚正自房中占卦推演,他要择定葬灵气之时日。入定中的道士,哪曾想到自己之作为被路过的店东无意间窥得,也许此为天意、定数。

    选择了在西门居住,胡远来是不愿引人注意。宁愿多行一些路,是以保证自己此番行事不泄露。三月时日,除在江上再观地形外,他买了一条小船,每日练习划船行舟。作为北地人,他要识得水性,划得来快船。几月时日,游水、划船、他之技巧已十分娴熟。

    入住悦来,远离目标地,胡远来假充商人,把自己隐入这人多闹市,是要隐瞒自己真实目的。客栈幺师、小二,对自己照顾有加且十分热情,旁人似乎都知道他是个生意人。眼见得如今一步步接近成功,几代人心愿即将完成,心中正自暗自窃喜的胡远来,却测算不到这幺师乃是他命相中的克星,他的到来,正应在了命相定数上。这灵气本归蜀地所有,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灵气它不会流向外地。那知前朝、晓后世的李淳风金针锁灵脉时,已完全知晓,这灵气只属眉州,要不然,李淳风何不将自己葬在龙泉山中。也许连李淳风也未预测到,这一轮甲子年聚成的灵气,会有一场变数。

    次日一早安排好店中之事,幺师要回家看望妻儿。过江上了蟆颐山,他要去拜访一下数月未见的‘一目’道长。

    正自恢复的‘重瞳殿’前,跛足道人‘许仲’,正将瞎眼父亲,道号一目的‘许良’扶于凳上坐下。如今眉州士绅都知道,此父子二人乃蟆颐观功臣。这许良乃凉州人士,年过六十。早年为习道医,许良落脚蟆颐观。经年习学,他医技一流且有些道行。中年时,他将十二岁的儿子许仲带至身边为徒。

    许仲二十岁那年,元军来至,许良父子与道众们将蟆颐观贵重之物悉数运至临江山崖密室中隐藏,蟆颐观除却殿堂和殿中供奉住诸圣外,成为了一座空观。入观的元军头目们,自是想抢劫观内宝物,然搜遍各殿,无有收获。恼怒之下,元寇们开始对道观放火,且对道众大开了杀戒。留于观内的道众群起反抗,因寡不敌众,已有十余人被元军杀害,然元军也留下十几具尸体。激战中,许良武功高强,力敌元军他始终迎在前面,保护住道众和儿子。元军见老道神勇,众军士取出弓箭,对其乱射。许良挥剑隔挡中,仍在拼力保护众人。大殿外,被围困的儿子许仲正在混战中力敌数人,且越战越勇。一元将手持铁棍,从背后悄没声偷袭许仲,铁棍击向了许仲双腿。许良见状,奋身扑上,一剑横扫至元将脖颈。几乎是同时,元将头颅与身体分离,然元将铁棍击中了许仲右腿。击毙元将后的许良扑上前搀扶儿子,一枝利箭飞来,射中他左眼。许良拔出利箭,眼眶中一时间血流如注。已负腿伤的许仲,强忍疼痛,击杀两名元兵后,搀扶住父亲。父子合力,冲出重围,逃入了山洞。

    临江的山洞,十分隐蔽,观中值价的财物、书典,全藏于洞内。好在许良在洞中存有食物,伤残的父子在洞中疗伤,同时守护住财物。待元军退去后,父子二人方从山洞出来,父亲瞎了双眼,儿子瘸了腿。多年来,父子隐居山中,暗中守护住那数处山洞中的宝贵书典以及财物。直至世道稍有平静,三丰道长来至。

    这三丰道长四十余岁,原名张君宝,得道成名后自诩道号‘三丰’。三丰道长久居蜀地,他之道场原在老君山。天下道教为一家,三丰道长知道蟆颐观自先贤袁天罡、李淳风时代,就收藏了许多道家书典,蟆颐观可说是蜀地道观重中之重。此番蒙元入侵,蜀地几近荒无人烟。居藏于老君山的张三丰,他最担心的还是蟆颐观。当元军刚刚退去时,张三丰即去至龙泉山中,寻见了道兄一目父子。三人商议,日后定要将蟆颐道观恢复。

    张君宝与道兄刘伯温交往甚厚,早在多年前就经刘伯温引荐,秘密加入了红巾军,暗中为红巾军效力。今元军已退出蜀地,但仍在北方苟延残喘。张君宝应刘伯温相邀,欲前往北方,协助红巾军驱逐鞑虏。临行前,许良父子告知三丰,观中书典及贵重物品均在。三丰心中大喜,决意立马重建道观,让那些绝世书典重见天日,让道家香火再次燃起。与许良父子商议后,筹备月余,更得地方士绅相助,蟆颐观开始重建。三丰道长留下几名弟子,与许良父子一同建观,自己悄没声的去了北方。

    捐资建观,苏员外、万员外乃士绅引领人,闻得万员外上山,许良连忙起身。一番礼问,三人落坐。与许良父子交言中,知道了三丰道长去了北地,正协助红巾军驱逐鞑虏。精明的幺师在交言中知晓了近几月山中从无有道士来挂单,即心中有数。辞别许仲父子,兴荣返家而去。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