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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 宫 (一)

    (一)

    北京城南郊,有一座百余年前建成的宫殿,今被称作‘南宫’。它乃元时所建,为忽必烈行宫之一。随着大元的败退,南宫夕日的辉煌衰退,再也无有了过去的庄严神秘。明军到来时,它曾被当作燕王军营多年。到得朱棣兴建皇宫,离顺天府数里的南宫,成为了建京城材料的集散地。皇宫建成后,南宫又有一次大的翻修,成王、明王,曾先后居住于此,然两个藩王均仅各往了几年即搬走。两个藩王搬走后,南宫闲置。几月前,朝廷工部突然召来百名工匠,将南宫翻修,尤其是那本就高有丈余的围墙,又加高了几尺。多年来,人们似乎忘记了它南宫之名,如今见得有御林军绕墙巡视,老京城人方想起它昔日的繁华。

    永乐帝迁都顺天府后,南宫一直闲置。有那大胆之人,常从狗洞中入宫,盗得些有用之物,官府也无有追问。南宫,它实则就是一座废弃了的空殿。如今再次翻修,是谁个王又会来此居住?有那好事者,欲靠近探询究竟,立时招来手持刀枪的军士驱赶,至此,再也无人敢靠近宫墙。此时的南宫,给人增添了几许神秘。

    宫内几座楼屋,翻修打扫后已无有灰尘,倒还干净。倾斜的梁柱再次扶正,屋顶添盖了新瓦,再也不会漏雨。宫内杂草清除,那些个假山、楼台、亭阁,渔池、小桥,显示着南宫昔日的繁华。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大树倒还茂盛。秋风吹过,树叶哗哗,古老的大树似在讲述着这宫中的往事。然而这些大树笼罩下的宫殿,因为无有人迹的走动,却是死气沉沉,到了夜间,甚至显得阴森。

    已是夜深,十一月的北方,已显寒冷。星月照耀下的南宫,死一般的寂静,除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以及殿外呼呼的风声外,南宫内无有一点声息。忽然,那阴暗的正殿后面小院落中,传出了低沉的吟唱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珠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低沉的男声,吟唱韵曲中满含着悲哀、失望、伤心,在他反复吟唱中,略懂律音的人即会听出,他之后半段吟唱,又暗含着向往与豪气之韵味。这吟唱者胸中,似乎有一股奋进、拼搏的激情。

    离正殿约二十余丈的围墙头上,掠过一道黑影。黑影越上墙头,脚尖一点墙头,旋即跃入宫内,立时又隐入了假山丛中。片时,黑影在离假山丛约有七、八丈处的一棵大树后出现,他一双明亮机警的大眼睛,正自黑夜中巡视。确认周围无人后,黑影方从树后走出,向正殿行去。原来这身着黑衣之人身材高大,他弯腰行走,也比常人略高一些。

    黑衣人循着吟唱之声,进入正殿,顺通道悄没声息的行去。正殿深处小院中,有两间屋内透出微弱的光亮。黑衣人知道,吟唱之人是圣上,那另一间居室透着灯光,是皇后钱娘娘,带住刘妃、易妃在缝补衣衫。

    吟唱的英宗十分警觉,闻得通道上急促微弱的脚步声,他立刻止声,随即急促的问道:“可是循吉返回?”

    应声的黑衣人闪身入室:“正是属下。”黑衣人摘去蒙面,单腿跪拜后起身。

    此时的明英宗年已三十,进入而立之年。七年的囚禁,三十岁的人,身着打了补丁的素服,倒显得似个小老头。然灯光下观他之面容,虽满脸的憔悴沧桑,而他眼神中却隐含住几分刚毅。

    今夜外出的万安,为圣上带回了大好消息。

    话说七年前回京的英宗,满怀着治国雄心,回至京师。原以为兄弟朱祁钰会出城亲迎,将皇位归还。不曾想,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了皇位,竟连面都不见。在离京城三十里处,御林军们将手下同回官员们悉数带走。那些幸存的皇妃、宫女、随之也被太监们带走,自己身边仅剩下钱皇后和刘淑妃、易贤妃及新来的两小太监和六、七名宫女。在一大群锦衣卫士和太监簇拥中、在阵阵护驾、起驾声中,仅剩十余人的太上皇行宫,摆驾南宫。

    卫士,太监们尊称着太上皇,那眼神中却无有半分尊崇,还显露出轻视,叩拜的动作也是大大趔趔。糊里糊涂的太上皇,到得南宫后,才知道自己再次被囚禁。极度气愤中,还未等到他发话,卫士、太监们即速速离去,前后宫门均落了大锁。偌大的一座宫殿,仅有这十余人入住,令这宫殿十分冷清。这一晚,愤怒中的英宗初时痛骂不止,似一头发怒的雄狮。后半夜时,宫女、太监送上食物,仍处于气愤、狂怒中的太上皇,一掌将太监手中的托盘挥翻。皇后与刘、易二妃苦苦相劝中,也一直流泪不止。到得天明时,太上皇稍有平静。本很帅气的明英宗已是蓬头垢面,整个人也变了形。蹒跚中,他让皇后为自己展纸研墨,他要给代宗书信。

    捉笔在手的英宗,后半夜平静后,他已想明白了许多。早在叶城获悉弟弟成王代己临政后,他心中就称道祖母太皇太后与大臣于谦之决断英明。让弟弟祁钰代位是眼下之急,自己将玉玺、兵符送回,朝政定然稳定。祁钰、于谦全力对付瓦剌,局势定然改观。在叶城时,他脑子中常为朝政设想,采取何等手段、步骤,来挽救、弥补自己的不慎造成之过失。如今被囚,初时他愤怒之极。皇位被占,几月来思定的弥补过失之举措,以及怎生治国之设想成为泡影。狂怒过后,后半夜英宗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自已眼前的处境

    想我朱祁镇七岁登基,吾之皇位,乃先帝确立,朱祁钰他占据不让则有违天道,更违祖训,他自己必然自愧,让他自己去想吧!自己出征时,带走了满朝大臣。一年多时日,代宗自然已将内阁、内廷组成,已将六部三卿恢复,若将皇位还回,换作是我也不愿意。我若复位,朝堂势必又是一次大洗牌,那些已在位的大臣势必与朕离心。罢!罢!罢!朱祁钰你太不仁义,你不该抢朕之皇位!你更不该将朕囚禁!姑且让你做几年皇帝,看日后本皇怎么收拾你!

    捉笔书信的英宗,在信上未言半分情感,也无有任何愤慨指责之词,而只写了三点要求。一要朱祁钰用心管理天下、朝政;二要求亲往拜见祖母太皇太后;三是求将太子朱见深送至南宫,由自己辅教,曾为上书房行走的万安,也一并送至,此人有些学识,在瓦剌一年多的陪伴,自己习惯此人,可让其来南宫授教太子。写好书信,正值宫外太监送物品来至,已完全平静的英宗,将书信交与太监,转交代宗。

    话说英宗回朝时的大明朝堂,正如英宗所料,在代宗、于谦以及一班大臣努力下,大明朝堂已恢复就绪。于谦引领内阁,代宗贴身大太监曹吉祥引领着内廷。这曹吉祥出生滦州,因家贫,九岁时净身入宫,做了一名小太监。小小孩提,人长得乖巧,且十分聪明,入宫后招人喜欢。十五岁那年被吴贤妃看中,选为宣宗次子成王朱祁钰身边‘大伴’。三岁的朱祁钰为宣宗朱瞻基与吴贤妃所生,同宣宗与孙皇后所生太子朱祁镇为同父异母兄弟。这朱祁钰与大伴曹吉祥竟似天缘,三岁的成王,一见新至的大伴,就扑了上去,入得大伴怀中就谁也抱不走。踢键、玩球、捉迷藏,成王一刻不离大伴。乖巧的大伴,十分礼貌,嬴得了后宫人人喜欢,连平日威严的朱瞻基之生母,太后张氏,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也十分喜欢这小太监。

    在朝中逐渐掌权的大太监王振,在大量培植党羽时,将聪明的曹吉祥收为干儿子,从此,曹吉祥成为了王振心腹。朱瞻基驾崩,英宗即位,辅政了儿子的张太后,再辅助七岁的孙子朱祁镇,张太后史称太皇太后。因太皇太后喜欢,也信得过曹吉祥,故尔他之职位在太监中一直攀升。在英宗十六岁亲政时,太皇太后把官职已是内廷监的曹吉祥,安置至内廷任职。曹吉祥得太皇太后恩宠,自然忠心于太皇太后,曹吉祥成为能随时入后宫面见太皇太后之人。

    英宗亲征瓦剌,王振将已是司礼监的曹吉祥留于朝中,掌管住内廷事务。铁侠回京,本还有一清除王振余党皇命,然因养伤耽误几日,给了曹吉祥喘息之机。曹吉祥本是代宗贴身太监,又是太皇太后喜欢之人。代宗坐上皇位,王振已死,内廷为重要机构,代宗任命本已是内廷司礼监的曹吉祥,任了掌印,引领内廷。到得铁侠伤势好转,禀明于相,欲动曹吉祥,哪里还来得及?新帝面前的红人,且大权在握,他不找你麻烦就已是万幸。人之命相,落地而定,本该杀头或坐牢的曹吉祥,几日中是时运大转。仅几月时间,已握大权的曹吉祥,暗中保护了王振余党,并将那些曾是英宗看好的大臣降的降,贬的贬。他撤掉了铁侠引领的内卫营,将卫士们悉数遣回羽林军,铁侠也回御林军营任了一小头领。

    得知英宗欲回朝,不愿让位的代宗连忙与曹公公商议。曹吉祥知道,英宗回朝复位,自己定然无有好果子吃,保住代宗即是保住自己。他与代宗出谋,将英宗软囚于南宫,不让其与外界联系,尊其为太上皇,也是主子你之仁义。代宗下旨:“太上皇在位时对朕不薄,他之还朝,由公公安顿,只是不得伤其性命。”

    领旨的曹吉祥,一番安顿。英宗回朝之日,他让羽林军在京城戒严,封锁消息。由西厂太监们,带领一千御林军在城外三十里等侯。太上皇行宫一到,即将大臣、太监、宫女们悉数带走。将明为太上皇,实为囚徒的英宗押往南宫。

    西厂太监们带走了太上皇一行,其余西厂人引领御林军,将同太上皇同回的千来号人,带往了离京城几十里的十里铺镇。

    小太监带回太上皇写与皇上书信,自然先交至曹公公手中。观信后的曹吉祥心中略有吃惊!这太上皇被夺了皇位,如今被囚定是气愤至极,怎生信中无有半分愤慨指责?他之皇位乃先帝所确立,今日还朝复位乃天经地义之事。皇位被篡夺,他之愤慨在书信中竟无一点暴露,更无有半字欲要回皇位。看来这一年多的历炼,太上皇长进了不少!此信绝不能扣压,否则会背上欺君之罪,咱家将书信交与皇上,看他怎生定夺。

    夕日御书房,今自然成为代宗公事之处。瘦弱的朱祁钰,观毕太上皇书信,正自来回踱步思考,一旁曹公公躬立无言。这明代宗朱祁钰今刚满十九岁,朱祁镇为孙皇后所生,长朱祁钰三岁。按皇家规制,立长子为储君,五岁时的朱祁镇被宣德帝朱瞻基立为太子,三岁的朱祁钰封为成王。不曾想,这宣德皇帝朱瞻基仅活了三十七岁即驾崩,太后张氏只得扶年仅七岁的朱祁镇登基。虽是兄弟俩,然二人受的教育却大不一样。朱祁镇除与朱祁钰同习儒、理之外,成长过程中还习治国方略与驭人之术。朱祁镇十六岁亲政,与王振之流弄权,直至土木堡兵败被俘再还朝,饱学的朱祁镇又经历了一场炼狱的洗礼。作为一国之君,兄弟二人自不在一个档次。而皇权的诱惑,君临天下的不可一世,使得朱祁钰铁了心不让位。无有治国方略、胸怀的朱祁玉,他也就只能依赖于谦、曹吉祥这帮大臣。

    一年多时日,大明朝堂已完全洗牌。依靠住曹吉祥、于谦等人,内廷、内阁完全稳定。臣子们如今都忠于我明代宗,还政于你,你岂不又要重新洗牌?引得朝堂纷乱,天下不稳定,此为朱祁钰第一托辞。你贸然出兵,被俘丢脸,让大明险些遭受灭顶之灾。我朱祁钰虽非正统,然临危受命,挽救了大明,这皇位理当由我来坐。太皇太后扶我上位,也算合了祖规,旨意虽说是暂代,也没明言代多久。我改了年号,老祖母也未曾反对,说明了她是默许。倘若你朱祁镇不还朝,我岂不就是正统。这些日子朱祁钰想了许多许多,最终归纳为,你是朱家后代,你能坐皇位,我也是朱氏后裔,这皇位我也当坐。为了我朱家天下,为了稳定朝局,代宗决意,暂将英宗软禁。然坐上皇位的朱祁钰,他并非残暴君王那种,他与朱祁镇毕竟为兄弟,故绝无有伤其性命之心。

    如今读过皇兄来信,代宗也似曹吉祥一样,感到有些意外。这皇兄无有片语欲要回皇位,更无半点愤慨指责。年余未见,皇兄倒像似换了一个人。他信中所求也合乎情理,令自己不得不允。难不曾瓦剌一年多的囚禁,令他失去了斗志?被俘的耻辱,令其再无颜面要回皇位?不对!皇兄绝非那任人摆布者,前两日还闻秘报,在南宫他骂了一整日。若言复辟,今朝堂中大臣尽效忠于我,他带回之臣等,会悉数降职外放,自掀不起风浪。思虑良久,朱祁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皇兄与我想法一致。为大明天下,为祖宗基业,皇兄暂不愿与我争执。倘若如此,是再好不过。但对这位在皇位上坐了十余年的皇兄,我还当提防。思考良久的代宗,止步对躬立的曹吉祥问道:“依公公之见,皇兄之请求朕当怎生对待?”

    这曹吉祥是个十分有心计之人,他十五岁时就侍奉代宗,岂不知代宗性情?见皇上相问,曹吉祥不慌不忙中躬身言道:“皇上与太上皇乃是兄弟,定已理会信中之意,奴才认为,此乃皇上家事,当怎生对待,皇上定有主意,奴才不敢多言。”

    代宗知道,这曹公公平日极有主见,这一年多来,宫内大事,自己都是让他主见而后定夺。今见其推诿,知他必已有主意,否则,送来书信后他早已辞去。略作思考后的代宗言道:

    “朕心中已有主意,皇兄所求,看似小事,内中定有隐情。尔乃朕知心之人,朕欲闻公公之见,方可定夺,你且言来。”

    闻皇上之言的曹吉祥只得躬声言道:“奴才遵旨。太上皇书信之第一点,依奴才之见,倒却是真心之语。土木堡事变,令大明蒙羞。一年有余,皇上您力挽狂澜,将大明稳定,天下人共知,太上皇自然自愧。他希望皇上您继位后用心管理天下,当是发至内心。然第二点,依奴才之见,如今切不可让太上皇与太皇太后相见。惜日太皇太后依祖上遗诏,扶太上皇登基且辅助皇位。她老人家不但与太上皇感情深厚,更知今日太上皇能力。太皇太后当初让圣上您即位,是出于应急,今若太上皇与之见面,此事绝不可为。今日太上皇还朝,奴才按圣上之意,对后宫完全封锁了消息。若太上皇与之见面,岂不坏了大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今重病缠身,一心只望皇上您管理好大明,再有就是能见到活着的太上皇。倘若他祖孙相见,老祖宗必要皇上还回皇位。奴才以为,万不可让太上皇与之相见,对后宫更要严封消息。奴才早已知会手下,太上皇还朝之事,谁个敢让太皇太后知晓,乱棍打死,诛他九族!”

    “好!言之有理,与朕谋合,公公且言下文。”

    “太上皇之第三点要求,奴才以为,既合乎常理,也合了皇上您之心意。如今太子朱见深年仅五岁,处于深宫的太上皇与太皇后定然思念儿子。皇上将太子送至南宫,让他们一家团聚,既彰显了皇上之仁义,也显皇上你看重手足情,太上皇、太上皇后自然感恩。皇上您今稳坐皇位,太子乃是储君,择日废掉原太子,再新立太子,岂不是任皇上而为?”

    闻曹吉祥言说的代宗心中不竟叹道:‘你这曹吉祥,直是朕肚里的蛔虫,本皇正有将太子废除,改立吾儿朱见济为储君之意,今将侄儿送与皇兄、皇嫂,本皇正好作为。’

    但代宗心里还不太明了的是,这皇兄为何要求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万安去陪伴于他?此人自己也见过多次,我满朝文武,饱学之士多了去,此人除却一表人才外,在朝中他并非有多大特长之人,皇兄莫非与此人有面首之交?想到此,代宗对公公问道:“皇兄选行走万安入宫陪伴,此为何意?公公你倒与朕说说。”

    曹吉祥躬身:“依奴才之见,让万行走去至南宫陪伴太上皇,倒还可以。此人当年殿试时,因其文章与一手苏体被太上皇钦点探花,加之其一表人才,被太上皇召至上书房。太上皇出征,因其忠心,办事也得力,故带同行。这些日西厂审问回程官员,小的们报来,出征路上,太上皇将万安倚为心腹。那郭敬私通也先,就是被万安与一锦衣卫将其拿获。在战场上,囚营中,万安均死死护卫着太上皇,足见其对主子的忠心,太上皇也曾称此人为一真真的忠臣。如今太上皇隐居南宫,他身旁除太皇后及淑妃、贤妃外,就仅几名宫女。有几个小的侍侯,也是奴才手下,太上皇岂能不知?按皇上之意,奴才们言太上皇是深居南宫,而太上皇却道是囚禁。居住也罢,囚禁也行,太上皇他总得要有一个能说心里话之人。依奴才之见,太上皇要太子至南宫之同时,是要这万安同往侍侯,他心中定是想既要找一个说话之人,也要为太子配一教师。这万安之才学,当一名先生倒是足足有余。奴才以为,皇上您就依了他吧!如此既彰显了皇上之大度,也显示了皇上你之仁慈。”

    年轻的代宗,闻曹吉祥建言,满心高兴,在公公那大度、仁慈谄言中,代宗下旨,均按曹公公建言而为。他哪里知道,狡猾的曹吉祥如此作为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此时的曹吉祥,与夕日的王振相比,他更是狡猾,看事比王振更深远。王振是一直想做太上皇而丢掉性命,而曹吉祥他却不做太上皇之梦。他为自己规划,只做权臣,绝不越位。自幼混迹后宫,颇有心计的他,深知皇家权位之争的可怕。那至高无上的皇位,皇家子弟们,人人都在争,而那皇位,不是任谁都能坐的。作为奴才,逢迎好主子,取得相应的权位及利益,这才是自己应做的,也是自己的底线。王振收他为义子时,是朱祁钰已长大成人,因太皇太后喜欢,曹吉祥成为了老祖宗贴身太监。为方便接近太皇太后,王振一直视曹吉祥为心腹。撺掇英宗出征前,王振依太皇太后之意,将年过三十的曹吉祥官职升为司礼监,安插进了内廷任了秉笔大太监,殊不知,这给了曹吉祥绝好机会。

    铁侠拼死回朝,带回英宗被困消息。留守京师的两大朝廷机构,内阁仅有于谦,内廷仅有曹吉祥,欲见太皇太后,只能是曹吉祥。随之而来的消息又是英宗被俘,为保大明、为保社稷,于谦只得提出,临时立帝,大明方稳。然如此大事,必得太皇太后定夺。曹吉祥引领于谦,去至后宫,获得了太皇太后懿旨。于谦、曹吉祥主持,扶新帝登基。二人有功,代宗自然亲睐,视为股肱之臣。于谦因太上皇英宗已有旨,任其为相且执掌兵部。代宗为行政畅通,恢复内阁、内廷。授于谦为‘内阁首辅’。让曹吉祥接替王振之职,任了内廷掌印,职授‘司礼监’,至此,曹吉祥成为了大明权臣。一年多来,他忠于皇上,凡事尽心,深得代宗信任。他也借手中之权力,提拔了许多心腹,一座大明宫廷,已在他之掌控中。

    获悉太上皇要还朝,曹吉祥有些惊慌。倘若太上皇复位,他必追究王振谋逆之罪,我岂不受到牵连?轻则丢职,重则砍头,这还了得!那于谦引领住内阁,整日扑在国事上,且又忠于王事。然他对太上皇的还朝,却好似不那么关心,好像任你谁人坐皇位,他都会做一个好臣子。不愿让位的代宗担心皇兄回朝要回皇位,整日心神不定。在利益面前,代宗与曹吉祥达成共识。君臣二人多日密谋,故而,还朝的英宗被秘密软囚。此时的曹吉祥,让万安去南宫侍侯太上皇,他也是为防日后的不测。

    那日,随侍皇上回京的万安,眼见得离京师越来越近,他与皇上一样,离京城越近,心情越激动。想着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家中父母书信一封,报上平安。仅有一日路程,怎不见朝中有人迎接?难不成真如皇上揣测那样,新帝不愿让位?见皇上面色阴沉,万安不敢多言。离京城仅有数十里,来了约三百御林军士,为首小校无人识得。小校跪伏于车轿前,口称叩见太上皇,御林军校尉张可,今奉皇上之命,迎太上皇回京。当皇上问及,本皇之皇弟可是在前面迎侯?小校不知。再问小校,朝中由谁个大臣主持迎接本皇?小校仍然不知。旋即,三百军士围住车轿,驱赶着车马前行,同时将车后行宫中同回大臣们隔离。

    沿途御林军警卫森严,护送的瓦剌军及头领伯颜铁木儿被另一支御林军带走。观这阵势,万安即知,皇上之担心变为现实。还未回过神来,自己与几名侍卫及太监立时被带离,与大臣们合在一处。眼见得多名御林军,护卫在皇上车驾周围,簇拥而去,心急的万安,在那些面情平静,然行为粗野的御林军中,竟无有见得一熟面孔。再看身旁的大臣们,人人均垂头丧气,无人言语,万安只得随众人而行。

    离京城约二十里的北乡镇内,街道上站满了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万安一行被领进了一个个大院落,各院落大门外尽皆御林军守卫。而院内外尽皆西厂之人进进出出,他们将所有官员、太监们一一登记造册后,分批分次送至了院内各房,房门立即上锁。

    与万安同处一室的正好是每日在一起的袁彬和四名侍卫及两名太监。房中靠墙处地上铺有稻草,草上有几床被子,一张四方桌上置有盛水的瓦罐和几只土碗、以及几双竹筷。显然这院落是临时的关押地,这些回朝人员被当作了囚犯,只是没配上枷锁镣铐。万安知道,代宗不让位,回朝的大臣们定然无有好果子吃,而此时他最担心的,还是皇上的安危。

    连日来,西厂太监们每日入至各室,分别将官员、护卫、太监们带去院东头房中,讯问被瓦剌囚禁诸事。而对万安,问得最多的是他抓捕郭敬之经过,以及其供词。从看似平和,时而还有笑言的太监们诱言中,万安揣测到,他们之目的是要做成私通瓦剌是郭敬个人所为,将其与朝中人等撇清关系。指使他们之人是谁?是刘公公还是曹公公?万安最终断定,必是今已掌控内廷的曹吉祥,绝不会是新帝。承继了老祖宗精明的万安,数日来,他对西厂太监们的讯问始终是滴水不漏,令太监们不得要领。最终认定,他随征、囚禁中始终是在按皇命办差。虽为宫中行走,然他之官职仅为七品,在行宫中属一无足轻重之人。太监们哪里知道,此时的太上皇已将万安看得极重,是个任何事都可交心的股肱之臣。太监们在向曹公公禀报时,言辞中均道万安是个无足轻重,不知内情者,所做之事都是奉旨而为。

    看好万安的明英宗,他用心极深,自己要一个入朝仅两年多的小臣陪伴,代宗及曹吉祥等人定会同意。因万安那超人的能力与其高深的武学修为,朝中无人知晓。英宗要万安留在身旁,他是要为自己日后的复辟做准备。联络旧部,掌握探听朝堂、军中之事,非万安莫属。要太子至身边,让万安来陪伴,会令代宗及曹吉祥误判自己在为儿子安排教师。

    果然,有所察觉的曹吉祥,他知道英宗亲政几年,朝中忠心他者大有人在。倘若日后英宗复辟,只能派万安出行。掌控住此人,即是掌握住自已日后之命运,将其送至南宫,正好卖给太上皇人情。在代宗面前,曹吉祥有意将万安说得无足轻重,轻描淡写中令体弱的代宗信任。

    那一日,两名太监去至万安囚室,将万安带出。初时以为又是审问的万安,被带进了另一房间。室内热气腾腾,有一小太监低身言道:“请万大人沫浴更衣”。

    沫浴中的万安,猜不透此为何意?一月多来,院内放风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宫女、太监们早已被带走。与自己同室的五名侍卫前些日也分别被带走,如今室内仅有在叶城时每日侍奉在圣上身边的徐、许二位太监。此二人每日不离皇上,想必是西厂中人定会将二人审问仔细。在北乡镇关押这一月多时间,万安与袁彬密议最多。二人为防不测,从不在室内言说,均是利用放风时似在不经意中交谈。二人分析了皇上今之处境,朝中景况,回朝大臣们的去留,以及二人面临之处境等等。万安揣测,皇上定被囚禁,回朝臣等遭受的是降职流放,而吾二人绝无性命之忧,只能静观事变。万安鼓励袁彬,一旦离开北乡镇,速去投靠铁侠。因黄昭最后一次送来消息是半年前,他估计自己与铁侠等人,会重回御林军营。圣上让自已托黄昭向铁侠密旨,要铁侠定要在暗中掌握住内卫营,以防朝中生变。此密旨仅有自已与黄昭知晓。

    浴桶中万安分析,在回朝臣子中,自己官职最低,迟迟未见处理自己的动静,说明自已对西厂人询问的谨慎回言,令他等不得要领。已失踪的院内大臣们,必然是流放、充军、入狱或降职。已许会有人幸运些,贬至边远任一地方小官。一月多来,这北乡镇实则就是一临时监狱,回京的千余人悉数关押镇内。前年随侍皇上狩猎返回,曾宿住此镇,对周围环境自己也还熟悉。凭自己功夫,足可逃离,然万安从未想到过逃走。自己虽官职卑微,这考取功名岂是易事?一旦逃走,即是叛逆,此念头一月多前仅在脑中一闪即过。今让我沫浴更衣,此等待遇还无人享受,是福?是祸?费人疑猜。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它。事已至此,只要不危及性命,就听随你等处置!浴桶中的万安,用心地搓洗起来。

    换上干净合身的衣服,浑身倒觉十分舒坦。随小太监去至院中大屋,进门后万安吃了一惊!那书案后坐着之人,分明是当朝内廷掌印监曹吉祥。在上书房时,自己与他早已熟识,前些日在叶城时,黄昭已告知,此人今为代宗面前大红人,他接替了王振之职,成为了内廷掌印监。惊疑中的万安,立时回过神来。身为司礼监的曹公公,官职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万安连忙参步上前,撩起衣摆,欲行跪叩之礼。从书案后快步转出的曹吉祥,干笑着抢步上前,紧忙拉住欲拜的万安:“万大人受苦了,本是同僚,切勿多礼!”

    直身的万安,面对眼前满脸笑容的鸭公嗓音,立时猜到今日不会是坏事,而口中却言道:“下官仅一小小行走,且为囹圄中人,得以公公召见,实是惶恐!我朝有规,见了大人,自当跪拜,公公切勿令下官乱了朝规。”言说中的万安,欲又行礼。

    捉手止礼的曹公公收住了笑容,一脸和气中言道:“万大人你切勿折杀咱家,同朝当差,均为皇家出力。你乃太上皇身边之人,怎言官职卑微?大人品行,早令咱家仰幕,故尔本差不能受大人大礼。咱家今至,乃为新帝办差,还请万大人切勿多虑。”

    “哦!公公是为办差而至,想必是为万安而来,还请上差吩咐。”

    见这万安仍是不卑不亢,曹吉祥觉得无须再有客套,返身回至书案后仍然站立而言:“万大人今受些委屈,实属不幸,老奴也是奉旨行事,还请大人体谅一二。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皇家之争,也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皇上不让位,请太上皇闲居在南宫。今太上皇恳请,让万大人去至,授教太子。经老奴从中斡旋,今圣允准。咱家认为,值此之际,授教太子对万大人而言,是再好不过之差事,想必大人不会推诿?”

    闻得能回圣上身边,万安心中一阵激动,连忙躬身对公公施礼:“承蒙公公成全,万某谢过!能侍奉太上皇,授教太子,乃万某之荣幸,不知何时动身?”

    见万安激动,曹吉祥哈哈笑道:“万大人切勿心急,车驾已在外等侯,咱家今还有几句话言说。此圣意本可派一手下办理即可,然咱家因仰幕万大人之人品,且念夕日之交情,故而亲至。一为探视,二为传旨,咱家今有几句话,请万大人代为转奏太上皇”。

    闻言的万安,连忙躬身谢过:“公公请言”。

    曹吉祥续言道:“今之朝中势态,为大明天下之计,已成定局,作为奴才,曹某情非得已。然曹吉祥心中仍思念住太上皇他老人家,来日若有差遣,老奴只要不为难,定当从命。如今你万大人不仅授教太子,太上皇之安危也系于你身,但凡有事,定当立时支会曹某。凭你万大人之功力,出入南宫,自是拦你不住。万大人你好自为之,临别之时道声珍重。”

    闻公公之言,万安知道了自己多日来担心的圣上,实则被软囚于南宫,此事与你曹吉祥自脱不了干系,心中不免生出愤恨。再闻曹吉祥之言,万安心中倒生出几分同情,原来这阉人也有他之难处?他之内心,也倒还有善良与忠心,难得!难得!万安明白,曹吉祥今日亲自来见自己,是为向圣上表明自己心迹,让我转达,同时又卖给自己人情。因急于离开这牢笼,也急于见到圣上,万安对公公言说了一些理会客气之语,即行告辞。

    曹公公又亲自将其送至院外,出门之时,曹吉祥与万安并行,低声授言中交与了万安一枚腰牌,道是凭此腰牌仅限万大人一人出入南宫。

    院外街道上,早有两西厂卫士驾车等待,车上有万安夕日行囊,还备有许多生活必须品。万安挥手,车驾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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