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杯

    八点左右,在冷风中等了许久宋铭终于是一身轻松出了学校向我走来。

    “慕子熙呢?”

    “她是班主任,今晚有晚自习。”

    “也就是说………”我和宋铭相视一笑。

    “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男人的夜晚。”宋铭心领神会,两人畏畏缩缩抽着烟向远处的烧烤摊走去。

    我总觉得烧烤摊的酒桌文化是最自由,最放纵,最纯粹的,就是喝酒,就是吃烧烤,就是放松,就是吹着牛逼撸着串儿的情怀。

    “最近过得怎么样?”走在路上宋铭问我。

    “人生苦短,我他妈又懒,腐烂的日子和糟糕的我,简直绝配!”

    “哈哈哈,努努力,考个编制,我们两兄弟就留在小城里当一辈子老师。”宋铭哈哈大笑。

    “去去去,你还有慕子熙陪着,而我呢至今变成孤身一人,待在城里一辈子孤独到老啊?”

    “你要是真想谈恋爱,我就把我办公室的那位数学女老师介绍给你,不瞒你说,人家女孩虽然是个数学老师,但是其实人可温柔了。”

    “算啦,才和黎槿分道扬镳删除一切我又重新开始显得我太过滥情!”

    “陈杨,你这种思想就不对了,删除不是爱情的结束,而是余生挚爱相遇的开始。”宋铭勾住我的肩膀大言不惭说到。

    “行了,行了,以后再说。”我打断宋铭的话两人走进烧烤摊。

    点了不多不少的烧烤,很快老板就上了菜。

    啤酒打开,我和宋铭喝着酒。

    倒啤酒时上面有一层泡沫,看似庞大,抿一口全是空气,似乎我们的生活爱情也是,全是沉浮泡沫。

    “老陈,你看那边。”宋铭悄悄指着左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位中年人坐在桌旁。

    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一身陈旧的迷彩服,男人平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落寞,桌子上摆着几串烧烤,一瓶牛栏山,三瓶啤酒。

    他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酒杯,也不喝,他就盯着桌上的烧烤,也不动手。像一尊石像,灰色的石像,与这烧烤摊的红色蓬蓬,红色碳火,与路过的顾客绿色的衣服,蓝色的鞋子格格不入,与这座城的霓虹,与这座城的车流相悖而行。

    “怎么了?别人喝个酒不行吗?”我看不出多大的反常问宋铭。

    “烧烤摊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而这个男人身上我觉得只有死气!”宋铭继续盯着男人对我轻声说到。

    “宋铭,你应该坚定唯物主义立场的,怎么能说出自己看到死气的这种封建想法呢。”听到宋铭的话我轻声发笑。

    “你看我们周围都是吵闹的,该碰杯的碰杯,在调情的调情,而他呢,眼神茫然,不知所措。”宋铭继续说到。

    “或许是因为他的压力大吧,白天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个人安静的喝点酒吃点烧烤对他而言也许就是最大的乐趣了。”我递了一支烟给宋铭,宋铭咬在嘴里点燃。

    “这样的男人为了一家人辛苦付出,经历这生活的酸楚,没有人倾诉,没有抱怨。”宋铭自言自语呢喃。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男人看着周围走过形形色色的人让他不知所措,让人心疼。

    没过多久,一个女人身穿鲜红大衣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一脸怄气,火急火燎赶来,走到男人旁边。

    男人抬头看她,没有说话,把凳子上一份资料递给女人,女人一把抢过来,怒目圆睁扫视。

    男人看向女人的滑稽模样,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摸出烟来,是长征,七块五,劲大耐抽。

    很快女人就翻完了资料指向凳子上落魄的男人愠怒吼道:“肝癌晚期,活不了,最多半年,运气好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你这么一个穷鬼!”

    “这种病要住进ICU,一天一万医药费,现实中的鬼门关,你也别生气,我不准备治疗了,反正活不了多久。”男人放下酒杯,收拾整齐资料又缓缓摩挲几下,嘴唇干裂想开口,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叹了口气,把资料放回身旁凳子上。

    “过几天我们就离婚,我带着女儿回娘家!”女人声音很大,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看着女人。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离婚吗!”女人撕裂嘴像周围投来的围观眼光吐着唾沫。

    周围的人耸了耸肩,收回目光,继续推杯换盏。

    男人抬头看着女人,眼珠爆起,像极了见到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

    看了许久,男人黯然低下头,蜷缩在他的棉大衣里一言不发,烟还没抽两口,就已经燃尽,落在这黑夜里像雪花。

    女人见状,翻着白眼刻薄地说到:“就为了帮你看病,我今天麻将都没打,等会儿自己回去吧,过两天我们就离婚!”

    男人目送女人晃动巨大的臀部左摇右摆的离去,随即老鬼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心里防线崩塌。

    他的面庞开始狰狞,在一瞬间变成黑紫色,厚重的眼皮挣扎出无数褶皱,咬牙切齿,发疯似的揉搓着他本就粗糙分叉的头发。

    脖子上的动脉,喉结像即将爆炸的水管,身体里挣扎着一只魔鬼,泪水从眼角流出,朦胧着浑浊的眼珠,却始终听不到哭声。

    他蜷缩在长椅上,触电般痉挛,歇斯底里的晃动,手无力地摸着心脏。

    女人消失在黑夜的街角,男人留在黑夜的火塘。

    男人手机响起来,他挺直腰板,长舒几口气,狠命的睁大眼睛,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悲伤,也想假装告诉自己坚强,坚强如同他脸上的沟壑不惧岁月风霜。

    “喂,老邓啊。”

    “啊,对,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男人另一只手拿起一串烧烤,也不吃,他抖着腿,很轻松的语气。

    “没事,都已经发生了,咱们再说着这样的话也没用了。”男人咬了一口烧烤,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细细咀嚼。

    “哎呀,老邓,我都活了五十多年了,够了,够了,活够了,没多大的事儿!生死看淡了!”男人虽然轻松的说着,可每一句话都狠狠地咬着嘴唇。

    “打算?打算?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打算,医生说活不了几个月了。”男人喃喃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在空中停顿,桌子对面空无一人,无人碰杯。

    “干杯!”我提起自己的酒杯朝着男人的方向轻轻一点,随后一饮而尽。

    “我想好了,我准备拿一笔钱出去玩一下,要死都不要死在家里。”男人就干笑着,笑着笑着泪水就从眼角渗出,顺着脸上的沟壑,还没落地,就已经蒸发。

    “我准备去甘肃,XZ,宁夏那边走一趟。”男人依旧是嘿嘿笑着。

    “不去XJ,XJ太大了,我怕走不出XJ就死在XJ的沙漠里被狼给叼走了!”男人开着玩笑,可这样的玩笑我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心痛至极。

    “陪我一下,送我一程好不好?”男人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到。

    “不行啊,那好吧。”男人落寞回答。

    “哎呀,你的事儿才是大事,等我出去玩儿的时候给你发照片。”男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的说到,随后挂了电话。

    这一刻,我感觉到他已经哭了,心里已经泣不成声,只是泪水少了些许罢了。

    “宋铭,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说过要去XZ要去XJ吗?要去追求我们的诗和远方吗?”

    “生活是这样子啊,不如诗。”宋铭叹着气拿起一支烟点燃。

    “可是此刻的男人转身撞到现实,又只能如诗一般做生命最后的灿烂。”我有些惆怅,惆怅男人的故作加强,这让人更加心痛。

    “比起不尽如意的病床上等病魔。”宋铭举杯。

    “也许不如将热烈滚烫的灵魂,洒满仍然向往的生。”我举杯向宋铭碰过去,杯子相撞的那一刻,无数的啤酒气泡在迷离的灯光下光彩重生。

    “我想和他喝一杯,不去倾听他的故事,只是想陪着他喝一杯。”我扔掉烟头说到。

    我和宋铭走过去,把烧烤啤酒放在他的桌上。

    他诧异的抬头看我们,眼里尽是无奈与痛楚。

    我坐在他旁边没有说话,他的身躯起伏不定,尽力的平静自己的情绪。

    “每天活的这么累,还不是为了晚点死!人间皆苦,下辈子不来了!”男人没有看我和宋铭只是摩挲着手里的酒杯说到。

    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对于一个已经身患绝症,行将就木的人任何安慰都不过是徒劳无功。

    “打垮一个男人很简单,拿不出的医疗费,付不起的房钱。像我这种连名牌都不认识几个的人,有时候连别人在炫富都感觉不到!”

    他自嘲的笑着,笑声阴森恐怖,身体因为笑而不断地颤动,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出来。

    “平时看见街头的乞丐我都会尽力把身上的零钱给他们,看到要死的动物我都要心痛好久,赡养父母,养育女儿,照顾妻子。我自觉做的事情问心无愧,为什么这世间疾苦却不放过我。人间真的挺美好的,但是下辈子不来了!”

    成年人不像小孩,痛了苦了就放声大哭,眼前的老鬼,明明那么痛,却只敢咬紧牙关,仅仅眼泪流淌。

    “我认为我这一生就是来人间凑数的,世界于我,不能失去,我于世界,无关紧要。我这半生都在为各种事情做准备,唯独没有为死亡做准备。就算我真的悄然离去,也不会有人问津吧,连我的老婆事到如今却只想着与我离婚!”

    “治不好的病,就用接下来的时间去想想自己最想干的事,别死在病房里!”看向他,我竟然如此说到。

    后来想想,我也只能这么说。

    男人抬头看着我,笑了笑,树皮一般的嘴脸弯出一个弧度。

    宋铭把我们的酒杯倒满酒。

    三人举到空中。

    “碰杯。”

    “碰杯。”

    “碰杯。”

    喝了很久,男人没有聊他的过去,也没有聊将来到底去不去XJ,聊了他女儿成绩优异,聊了他妻子爱打麻将,聊了烧烤辣椒放的多,把眼泪都熏出来了。

    直到脸色涨红,他站起身来,同烧烤摊里熙熙攘攘的人反向而行就走了出去,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

    不知道回来的时候是去到XZ雪山还是XJ荒漠亦或者十里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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