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其他小说 > 全宇宙至此剧终Ⅰ > 第2章 “亏她说得出口”

第2章 “亏她说得出口”

    联欢会很热闹,最后合唱时人人都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以一份成年人的情绪在悲伤,毕竟词写得那么壮丽温情,“希望”和“人生”就在唇齿间或扁或圆地定型,任玥和她的朋友们要在两三个小节里唱出它们的高与深,只有把过去十几年的日子放缓数倍来举证,直让她在回家路上,脚步也踩得有些虚软,等到手机响了半天,任玥接通后听见母亲的声音才醒悟过来似的站住脚。

    “你到家了没?”母亲声音急吼吼的。

    “就在楼下了。”

    “那你到家后找隔壁徐阿姨借下他们的摄像机——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联系好了——然后赶紧送到老房子来。”

    “啊?干什么?要那个做什么用?”

    “别提了。我和你爸收拾东西的过程还得全部拍摄下来才行,派出所的人也不早些提醒,脑子装在裤兜里,就这点办事能力……反正你赶紧过来。”

    等任玥赶到,父母正等在房门前。任玥妈眉头稍微舒展,随后却再度烦躁地开腔。女生逐渐明白原来为了避免日后惹上麻烦,上门收拾的过程得有全程摄像作为证据。“免得将来对方反咬一口说什么存折本不见了金链条不见了,这种缺德坯就是门前列着两尊兵马俑你也拿他没办法啊!”

    “我来拍吗?”任玥问。

    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整个老房子完全变了样。任玥环视四周,目光里充满了陌生的碗筷、书本、衣物,垃圾筒换了摆放的位置,连床单也从熟悉的淡黄色变成天蓝色。整个感觉仿佛看着自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带来不适与嫌恶的心情。而书架旁边果然放着一张婴儿床,与它相呼应的是墙上原先贴着漫画海报的位置,此刻由奶粉厂家赠送的招贴画替代——金发碧眼光屁股的外国娃娃抱着等身大的玩具奶嘴。

    “这家还有小孩啊?”她向父母发问。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扔下一把青菜的油锅般忙乱起来,任玥妈拿出七八只蛇皮袋,她顾不上女儿的疑惑,利落地把被褥床单连带着棉絮整个卷起。“你别来帮忙,你只管拍就是。”她喝住女儿。

    “哦……没问题么?”任玥总觉得怪异。

    “有什么问题。难不成房子就一直空关着?缺德坯倒是舒服,拿这里当免费仓库是吧?”任玥妈装满了一大包,又扫过床头的闹钟和几面相框塞住空隙,她随后指挥丈夫,“你下手那么客气干吗?我们又不是搬家公司,还帮着分门归类不成?只管往袋子里扫!”

    退后几步,任玥站在角落,她举起摄像机,巴掌大的液晶屏幕看来还是昏暗,透过窗户的日光又被防盗栅栏划分,好像厚薄均匀的书页。随即母亲刺啦一声扯下了墙上的海报,草草地卷拢了装进袋口。

    清明刚过的某天,餐桌上任玥妈用筷子咔咔戳着碗里的藕块,她脸色因为语调而涨红:“今天老二给我打了个电话,提出想为老娘换块墓碑,说他去墓地的业务大厅问过了,大理石做的还是什么做的,大概五千块,想让我来一起分摊——你说他是不是没事找事?他这副姿态摆给谁看?我反正压根不会搭理的,当场就回绝了。”

    “噢,是么。”做丈夫的喝口酒,却很是司空见惯的口气。

    任玥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从清明扫墓延续出的故事。那次任玥也跟着父母去了。和往年相比,整个墓园不仅新辟出好几片,规模扩大后人流也急剧上升,私家车从园门一直停到两千米外的国道入口,任玥家搭乘的公交大巴就在这两千米上磨磨蹭蹭地挪了四十多分钟才终于抵达。

    “可他就来劲了,好像拿着本演讲稿,完全是道德标兵的模样,一口一个‘尽孝道’。又说我不该那么死抠着钱。我抠怎么了?我就是吞下一块钱也只肯拉出五毛钱的铁公鸡怎么了?老二也不看看他现在住的什么地方,我住的什么地方?他出门开的什么车,我出门骑的什么车?说难听点,我就算骑着自行车闯过红灯去撞他那辆马自达,交通法规还得让他赔我点损失费呢,连法律也判定我是弱势群体,凭什么我要跟着他一起给老娘换墓碑?”

    “你弟弟现在过的日子和我们不是同一个水准,当然眼光也高了嘛。”任玥爸安慰道,“你听过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我就是气他这一点!我前年炒股想管他借点钱的时候,电话挂得那叫一个快,现在倒有脸回拨过来,这个垃圾货……”

    “不过外婆的墓是挺寒酸的,比起外面那些新立的就好像是旧社会的。”任玥忍不住插嘴,“换掉的好。”

    “……你口气倒是大的,你每个月挣多少?”任玥妈冷不丁遭遇内部叛变,语调瞬间拔高,连碗也放下了,“还‘旧社会’,你知道什么是旧社会?说话轻飘飘!你天天喝牛奶吃蛋糕长大的,就以为你爸妈是银行行长了?钞票都是橘子皮,随手往外扔也不用心疼的?你爸妈挣点钱容易吗?你爸那只肝就跟定时炸弹一样,你妈我都申请提前退休了,每个月搜光刮尽总共三千块的退休工资,你数数清楚后面是三个零不是四个零五个零!你就是平时不三不四的书看太多了……”

    “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任玥跳起来,“东拉西扯有意思吗?!”

    “好了好了。”任玥爸出来打圆场,“女儿也是对外婆感情深……”

    “她深那她将来自己赚钱去换。反正我一分都不会出。凭什么,老娘过去又没对我特别好。当年那只玉镯子,一声不吭就送给了老二,还遮遮藏藏地怕我知道。她做到一碗水端平了吗?现在要我分挑,门也没有。早就两脚一伸烧成灰的死人,上面哪怕树个金碑银碑她能看得到?”

    话题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嘎吱”关闭,谁也没有继续吭声,任玥眼角里斜觑着母亲的侧脸,她刚烫不久的头发乌黑油亮,显得整个人更为理直气壮。也是任玥最为熟悉的那种气息——强硬的,不容辩驳。母亲好像一枚印章,对任何事物都拥有盖棺定论的权利。每每此刻,任玥总觉得内心里有许多符号跃跃欲试想挑战什么,但临到头却纷杂无章毫无用武之地。她想反驳母亲,与之大吵一架,或者更强一些——刺伤她。可她具备的终究只是一些气急败坏的情绪,它们有如气味刺鼻的硫黄,硝酸钾,或木炭,但依旧离最后那颗被火药发射的子弹还有太多太多的步骤欠缺。

    曾经有过一次,任玥怀抱着某类阴暗的冲动对母亲说:“你怎么这么市侩。”原本预料中会爆发的冲突,又出人意料地平静收尾,任玥妈坐在饭桌上剥着蚕豆壳,头也不抬地回答她:“市侩怎么了,市侩又不算坏事。”

    那一刻任玥哑然着,只觉得成年人确实拥有太狡猾的手段,为使自己的权威能够坚定立场,他们可以随时放弃准则。“什么时候开始,市侩变得不是坏事了?”女生完全嗤之以鼻。像自己母亲这样,很久以前她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件公交售票员的灰色外套,就为了享受乘车免票的待遇,几乎三百六十五天每次出门都像战士随身携带自己的武器那样穿了有近一年。“说声‘同公司的’就行了,一分钱也不用出。”任玥妈口气里透着满足,“‘公交’‘公交’,‘公共交通’呀,什么叫‘公共’你懂么?”……以及一如以往的理直气壮,不容辩驳。

    就好像她眼下用相同的口吻宣布“市侩不算坏事”一样。

    任玥仿佛看到一截被挤到尽头的牙膏,而母亲在桌角上压了半天,末了还会拿剪刀出来,总之要耗尽最后一滴的那种极端式的抵赖。女生毫不犹豫地扯着嘴角显出轻蔑:“亏她说得出口。”

    下午四点刚过,一家三口从老房子里离开。个个都被汗水搞得很是狼狈,也同时想起最近小区正在遭受的水质恶化事件。“物业本来就是一群废物,踢一脚他放一个屁,踢一脚他放一个屁,你不踢,他连屁都懒得放了。那怎么办,等他修好之前你都不洗澡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咸菜?越酸越好?”任玥妈一边催促着女儿,又回头向丈夫道,“赶紧把电话都打完吧。”

    任玥爸爸挥了挥右手中的话筒表示已经开工。

    他面前摊着一沓名片。

    三人是中途返回的,打包的活并没有完成——整理过程中有个抽屉被打翻了,零星杂物掉了一地。其中包括十好几张名片,它们花花绿绿地覆落在任玥爸的鞋面上。他弯腰正捡,突然停手:“等等。”

    “怎么了?”任玥问。

    “等等,我在想这些名片应该都是租客认识的人,或许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们。”

    “嗯?”任玥妈在脑海里迅速立论推论,接着她风风火火地把扫帚一扔,“没错!对啊!也许就能打探出缺德坯的下落!”

    因而等到任玥皱着眉头走出浴室,她揉干头发后又把毛巾举到眼前对着灯泡仔细确认,疑神疑鬼是不是自己已经满头黄锈色。那时她便听见父亲打电话的声音。

    “喂,请问是××小姐吗?你好,我是……”

    “我想向你打听……”

    “是这样的……”

    他的语气俨然是柔和的,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甚至也听不出焦虑。除了腾出的左手把面前一沓名片捻了又捻,让它们纷纷抬出一个翘首以盼的脑袋。

    “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做功课?今天都没碰过书吧?”从厨房传来任玥妈的喊话。

    女生看了眼挂钟:“……不是快吃饭了么?”

    “没那么早!别满心思都是吃!”

    “你们小声点!”任玥爸按住听筒颇为不满地打断,旋即转向电话那头,“嗯,是的,很久没能联系上了,我就害怕别出了什么事吧。是啊是啊……房租倒算不得什么,也没多少钱,关键是令人很担心啊……”这也是回家途中父母商讨出的通话方针——避免对他人透露自己的本意,而将谈话重点落在对租客的关心上面。“你一说‘拖欠了我们半年房钱’,没准碰上个通风报信的,缺德坯躲得更远”。任玥妈骑在丈夫并排,两人投入地商量。而那时任玥坐在父亲的车后座上,手里握着枚软绵绵的肯德基甜筒,充斥在她脑海的是如同进入重播阶段的毕业联欢会,还有许多份各具特色的毕业留言,一个个蛊惑性的词语再度跳跃而出,她好像草地上那块小黑板,远远看去全用红笔勾了一圈黄笔勾了一圈的关键字。借由地表的温度,暑热带来迷蒙与甜腻的假象,使得整个世界又回到一些与幻想有关,与期待有关的轨迹之上。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