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家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左手夹筷子,右手端碗,碗里空荡荡地,剩下影子。从他面前走过也没有反应,风给他施完定身咒就跑了。在门口就看到中间的那张书台不在。屋子里很静,香味弥漫却不是书。门边桌上的矿泉水瓶里插了枝桃花。水淹一半,黑色的枝桠融进没开灯的房间,花瓣鲜嫩。房门虚掩,靠近的时候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地。推开房门。

    你怎么来了?

    家树哥好,安怜转过身,刚过来的。看你在思考问题,就直接进来了。

    哦,刚发了会儿呆。他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很轻,身体看起来很重,头沉甸甸地压塌了肩膀。叮……地一声,筷子敲响了碗。房间里嗖嗖嗖地……

    里面有很多老鼠。

    嗯。还有很多蟑螂,白蚁和各种各样的虫子。

    我之前有吃过老鼠。全是瘦肉。很好吃。

    这你都吃。

    爷爷奶奶睡觉的时候,有老鼠在他们身上爬。把他们吵醒了。然后把我也叫醒。一晚上都在打。最后抓到了两只,第二天奶奶用辣椒给炒了。开始他们没和我说是什么肉,是吃完之后才说的。

    我不在的这些天,多亏你过来打扫。照看。

    没有没有没有……最近也很久没来了,书架上应该积了不少灰。

    眼神对视的时候,家树说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哦。那什么是离婚啊?

    怎么,你爸妈离婚了?

    没有,我朋友。

    离婚嘛……还真不了解,毕竟没结过。

    好吧。

    放心吧,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时间会抚平一切么。

    表面看都是时间的功劳。却与时间无关,没有谁会一辈子主动生活在苦难里。这是人的本能。它会一点一滴地把苦难锁在思想的最深处。不到恰当的时机,不会放出来。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苦难,人都可以笑。除非每天都不得不面对。除非有这种癖好,甚至乐此不疲。除非,他本身就不想活。家树一边说手指一边敲击着桌子,咚咚咚,是时间的跳动。安怜觉地他的眼睛像口井。

    其实小时候,邻居家也差不多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只是差不多,没有离。一天大半夜,家里的门被敲响。隔壁邻居说他老婆跑了。吃饭的时候还在,锅碗瓢盘都洗干净了,还一起上床睡的觉。哪知道起夜的时候枕头边就没了人。找周围的一起帮忙去找。爸妈披上衣服,打着手电就出门。手电的光照亮了天空里的星星。他们打发我回床睡觉,关了灯,然后把门反锁。村里头窸窸窣窣地。第二天醒来,爸妈又睡在了床上。我什么都没问。吃早饭的时候,邻里们聚在一起。说昨晚白忙活了,她娘家人一大早就把人送回来。这么远,走去,走来。一晚上没得睡,是为着什么。然后我和妈妈说我听见猫的哭声。她说今天不许出门,在家做作业。没过几天,她就死了,喝农药,敌敌畏。她长什么样子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她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白色的点点泛黄的粗布,头部用一刀祭灵的黄纸盖上了。他对死亡有极深的兴趣,可奶奶不让看。他想知道死人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祭拜的人会掀开那一刀黄纸,看一眼就合上。门槛以内是小孩禁止的区域。他只听到大人们说她真可怕,死的可怕。活着让人没好事儿,还死来让人遭罪。那天把她送回家的娘家人也来了。一群人碎碎念碎碎念地从马路那边走来。快到她家道场的时候,娘家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就走了啊,丢下爹娘不管,丢下自己的男人孩子不顾。你怎么就这么自私的走了。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保佑你的家人,保佑他们升官发财,保佑他们健康长寿……奶奶说,哭丧是死亡的仪式。出世的时候是哭着来,离开了也是要哭的。自己哭不了,就由亲人代替。没有这套仪式,生命就不圆满。可我并没有看到她是怎样的可怕。

    安怜问,家树哥,天已经黑了,不开灯么?

    你是不是该上课了。

    没有。今天周三,放学回家拿菜。不过我得回家了。不然看不清路。

    你不怕吗?

    奶奶说,鬼不欺负小孩子。

    那早点回去吧。

    嗯,有月亮,没事。

    早起上课,买根棒棒糖,苹果味的。放到林雪伊的课桌上。安怜已经持续一周了。震后的余波还在震颤的喉结里滋长,不过没有了惊慌和哭闹。老师们却心有余悸地一遍遍提醒,恐惧的漩涡掩埋在春晴的白云里。阳光透过门上的窗子照射在讲台左侧余尚站立的身子上,影子摇晃着,像钟摆。突然“叮”地一下。他的手撑在第一排女同学游燕的桌子上,两颗头碰到了一起。教室里哈哈大笑。愣了3秒钟后才分开。游燕用手揉着额头埋了下去。余尚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满脸通红。生物老师也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既然站都站不稳,那就跪着吧。他照做了。跪下去的时候鞠了个躬,嘴里没有说对不起。阳光掠过头顶,讲台上没有了摇晃的阴影。

    余尚是隔壁村的,从学前班和他同班到现在。他爸妈年纪很大,大人们说是老来得子,砸了不少东西。罚了不少钱。有个姐姐,比他大很多。本来还有个哥哥的,不过走了。不然他不会出现。他妈妈信佛,经常跑庙。名字是菩萨起的。脖子上用红绳子挂了很多红色的布包,里面全是符。有保平安的,有防火防水的,有保佑学习的。有石庙的,有龙王庙的,有四王庙的,有东林寺的。冬天的时候一件衣服隔几个。穿单衣的时候就在脖子上甩。有几个已经红的发黑了。在无数次的拒绝声中,有天他终于取下其中一个,准备用小刀割开。一圈眼睛中突然有个声音说,要不要念一段经再打开,会不会有报应。可我不会。我也不会。没人会。六字真言大家都知道。那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他从割开的裂缝里抽出一块叠成正方形的红布来。有点臭。一面面掀开,里面是用毛笔画的一个圈,圈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没有人认识。什么嘛。大家一哄而散。余尚一把收起红符和红色的布包,塞进书包里。其实每个人的脖子上或者书包里都有符。

    在余尚站上讲台的几天前,和安怜说他知道一个很好玩的地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安怜问在哪。他说很远的地方,要坐车。街上。嗯。那我不去。真不去。那里面有很大的游戏机,比我还高,里面有拳皇,还有三国。三国你知道吧,张飞关羽刘备赵云张辽许褚马超,他们都好厉害。我不怎么会。比我们在家里打的小霸王好玩多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过年的时候我姐带我上街买衣服,我瞎逛的时候看到的。就在大市场对面的一条走廊里。里面好多小孩。我姐拗不过我,让我玩了10块钱的。可还是太远了,我不去。我还要上课呢。我又不是说现在去,礼拜六礼拜天去啊。周五放学后等我一起。我还是不去。你放学等我总可以吧,又不一定非要你去。

    安怜终究是拗不过,毕竟之前在他家玩了好几次小霸王。周五放学后他俩就站在马路边,直到庐山快顶不住太阳了,

    安怜说,我觉得我俩这样站着像菜籽杆。

    不要急,车马上要来了。

    都过了好几辆上街的班车了,你为啥不上去。

    班车要钱,我上的车不要钱。

    骗鬼呢。

    来了来了。你等会儿只要点头就好。

    对面开着一辆蓝色的翻斗小货车。余尚没两步就走到马路中间,双手交叉地在头顶上摇着。货车刹住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就哭了。他说他妈妈生病了在县城的医院里。想去看妈妈。问叔叔能不能载他。安怜在旁边不停地点头。然后他就上车了。车尾的烟不好闻。

    再次见到余尚是他被班主任拽着站在讲台边。说让他一直站着。直到上他的课才好好教育教育。上午的英语课被调到了下午最后一节,午休的时候照旧巡查。当然,该坐的时候还是会坐,该睡的时候还是会睡。他说是他妈妈找到他的。本来他周日就该回来了,没搭到车又呆了一天。哪知道她找上街来。昨天在家种了一下午的棉花籽,今早就被带到班主任办公室,然后就悲催了。不过那游戏是真好玩,我跟你说……

    最后一节英语老师上完课之后才把余尚叫上讲台。去,把你的凳子拿过来。余尚小跑到座位上的时候,全班同学都不耐烦地盯着。班主任的镜片里映射出棕褐色的光。哎哎哎,你去哪。他的耳朵被揪了回来。凳子放下,站好。嘴里不停地喷出五彩缤纷的颜料,用手一遍一遍地在他脸上涂鸦,再用黑板擦一遍遍的擦拭。脖子里红色的符坠,被挂在左耳上,挂在右耳上。绑在额头上,鼻子上,嘴上。大家都坐在位子上看着,老师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也站在老师的对面看着,直到太阳熄灭。老师以写好检讨,明天课间操到操场上念出来结束。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像饿牢里放出来的鬼一样飞奔出去,拿饭。

    林露、双霜和雪伊晚读到后山时发现安怜也在,随口问道,安怜你蹲着干嘛?

    看蚂蚁。

    你的蚕还活着好好的吗。

    肯定啰。我的饭盒就是它们的家。

    来后山也不叫我们。

    那时候你们还没到班里嘛。来一起看看。

    李洋洋他们呢。

    不知道,没看到。

    我们在班里的时候也没看到。

    鬼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

    不在正好,省的清净。

    来来来,一起看蚂蚁搬家。

    它们搬的是啥。

    面包屑。应该是。之前某位同学吃掉下来的。

    郑双霜,我觉得你以后吃饭,得在有蚂蚁的地方了。

    为啥。

    她是漏下巴。

    你个鬼……

    它们的力气好大啊!

    你看那只蚂蚁。它头上顶的那块,超级大啊。如果掉下来了,会不会把它给压死。

    你看这只好皮。叼着这么丁点大,跑的飞快。

    我们要不要给它设点路障。

    我觉得我们要先帮帮小深同学。

    小深是谁。

    那个搬大块的蚂蚁呀。

    那你来。

    是抓着面包屑还是抓着它。

    肯定抓着面包屑啊。你这手。我怕它小命不保。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自己的小命。

    你最温柔,你最细腻,你最可爱了。

    安怜说完抬起头。额,额,额。我错了。是你们。你们。你们。

    懒得和你计较。

    你慢慢拿起来。

    咦,蚂蚁呢。

    在地下。

    你可以放嘴里了。

    它愣住了。

    呆了。不动了。

    装死呢。等会儿你看。

    哇,跑得真快。

    你看它......

    突然,一直脚影从她们眼前晃过,啪地一声踩了下来。

    是谁的臭脚,林露猛地站起身来。

    拿开。

    周紫风你跑也没用。

    我要跟你绝交。

    我错了,姐。我错了,行不。

    知道错了,为啥还做犯错的事。

    我开始真不知道你们在干嘛。

    不知道就敢这样了。

    我真错了。明天去买零食。

    明天。

    哦,现在,现在就去。

    蚂蚁都没了。

    我们背书吧。

    雪伊问,等一下。期中之后不就是五一了么。你们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五一应该不行。

    你为啥邀我们去你家吃饭啊。

    嗯。庆祝我们死里逃生呗。

    从地震里。

    可不是。五一为啥不行。

    我们要在家干农活。

    劳动节。

    插秧。种棉花。收菜籽……之类的。会很忙。

    我爷爷奶奶等着我五一回家去干活呢。家里没什么人。

    好吧。

    那我们五一之后的一个周末吧。

    那可以。那时候我们该干的活也差不多干完了。即使没干完也没剩多少。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的。就这样。

    哎呦,小腿跑的挺快嘛。

    东西这么快就买来了。

    我们开始背书吧。最近事儿太多,都没好好学习。

    不要说了。我已经听到了期中考试的棍子声。

    期中考的时候老师让大家把桌子都搬到操场上去。教室太小,怎样都可以作弊。家树哥之前说大人们都靠作弊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但是老师不允许小孩子作弊,不知道为什么。考试前大家都商量好,把知识点写在桌子上的方式被无情地否决了。因为没有谁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更没有谁会坐在自己班及的位子上。300多张书桌都被抬到操场,桌子上光溜溜地,有甲虫在爬。上午两门,下午两门,两天就考完了。每张桌子都倒着放着,人也倒着坐。向北,太阳照在后脑勺上。午饭在外面吃,午休也在外面。尽管第一场考试,就有同学被揪到跑道边的樟树底下罚站,第二场,第三场考试照样有被揪出来的。对有些同学来说,考试被抓作弊没有成绩,比自己凭实力考出来的分数拿回家去更好交差。抄到了就是赚了,电视、游戏、玩具、零食什么都有了。没抄到也不亏,反正没成绩,大人也不好说什么。顶多说连抄都不会抄,真没用之类的。要不然就是巴掌,地板,刺条,扫帚什么都有了。家树哥说,他们有很多工具,却只有一种手段。

    下午第一场考语文。老师特意提前20分钟过来把同学们叫醒去洗脸。嚷嚷着睡过头都没有精神考试。回来之后让大家读了几段诗文就走了。几朵云飘来,挡住了半边太阳。操场上一半是阴一半是阳。安怜坐在阳光的背面。偶尔刮起的风,带来了去年秋天的黄叶。或许是它生病了。是家树哥说的。生病的就要被抛弃。不过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生病的。

    直到整朵云把太阳隔住。安怜的试卷也基本做完。头贴在桌子半绕的手上,眼睛眯着。背部有些发烧。四周都打量好了。老师的背影像田里被点着的稻草人。安怜的腿不停地哆嗦。贴着的右脸都快憋出涎来。地上的语文书用脚翻好几次都没有翻到书。但是他不能抬头,不敢,却又感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背更烫。像往洗脚盆里添了半壶开水,痒地烫。他索性把腿收回来。偏着头,向右侧醒了个鼻涕,就看到书的位置。抬起脚比划着。头又贴在桌子的手上,眯着不知道多久。再次用脚探了探,踩着书,再把它拉近,到眼睛能瞄到书角。双脚翻开书的时候,身子也坐直了。安怜右手拿起笔,后倾的眼珠子透露出一丝失望与急躁。老师考试前让读的几句诗文出现在考卷上,但是他忘了。他本兴冲冲地,准备提笔就写,可就在鼻尖触到试卷的刹那,他竟忘记。就像拉满的弹弓准备射出去,皮筋却断了,还啪嗒一下弹到自己的手指。就在他心灰意懒,准备把书合上的时候。一阵凉风吹来,书一页页的翻,一页页的翻。就像池塘里的鱼浮不停的点。正到第41页的时候,安怜用脚直接踩住。

    五一是劳动的节日,所以学校放假,是为了让同学们回家干活在田地里庆祝。家树哥说,本来每一块土地都是自由的,它可以自由的生长出任意的生物,但是人并不允许它那样。给它种上人所必须的物种,并把一切不利于这个物种生长的其它生物全部消灭。然后把它定义为害虫或杂草。从来都没有人感受到它的痛苦,一年一年的施肥还会使它更加肥沃,更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人也就更卖力了。但是安怜并不懂这些。他也不知道如果地里不种庄稼,还能种什么。他只知道照着爷爷说的做。车水,插秧,施肥。锄地,种籽,打农药。他觉得田里的泥比地里的灰好玩。他开始觉得车水机也好玩,但是转几圈就转不动了。还是出水口的水比较好玩。

    周日下午去学校,班里的同学都在闷头抄作业。还有些人没来。来了的已经在外面玩了。乒乓球桌边围满了好些人。安怜也加入了。他之前去过一次韩冬家。在乡政府里。那里有一台标准的球桌,有木质的球台和球网。球拍也很厚,好几层,不像他们用的,只一层胶。上面还一点点的小颗粒。有些球拍打久了,胶面脱了就被撕掉,只剩下木板。打起来啪啪啪地,比巴掌响。他和韩冬父亲打了一次,结果就不用说了。但是他学会了扣杀和旋转。只要学会扣杀,基本在同学之间就无敌了。只要扣杀成功,就没有人接的住。但很显然,他的成功率就像瞎猫碰上死耗子。他还从同学那里学会了抽球。就凭这几招,足以让他在每人3个球输了就下的轮转机会中当好几次王了。

    曹云说,和你们说一个秘密,你们和别人说是我说的。李准到现在还尿床呢。

    真的假的。

    这么大,应该不会吧。

    我和他在一个寝室。这能有错的。他睡上铺,下铺没人,我们把桶都放在上面。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听到桶里有水的声音。开始是滴滴答答的,然后是淅沥沥的,再然后又是滴滴答答的。这不是尿床是啥。

    这不是你做梦呢。自己想尿尿。

    或许是他半夜起来对着桶里撒尿呢。

    肯定是他尿床了。不过我的桶在我的床底下,不在那。

    你都没和别人说。

    没,我怕被打。

    那你现在怎么说了。不怕了。

    不是,是我憋不住了。

    哈哈哈......

    你们不要说是我说的啊。

    放心吧,不会的。

    那位同学可真倒霉了,用尿桶打水洗脸擦身子。

    咦,咦。太恶心。

    该谁上了,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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