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魔法师，弥赛亚。生命的源泉，死亡的本质，万物的尽头——”
古时，魔法师透特凯尔为救十字教神父乔治，行“”，献上其弟子罗威性命，以延其寿。
☆
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她唯一的光和热便是哥哥的笑容。
尽管痛苦、伤痕累累，哥哥从不曾在她面前敛起笑颜。
他们兄妹俩没有玩具，没有图画书，因此他们总是把纸裁成小张，一起玩折纸。
你看，弥赛亚，又有一个新朋友来啰。
哥哥纤细的指尖折出了许多东西，哥哥温暖的笑颜赋予了那些东西生命。不只是折纸，就连弥赛亚的生命，也像是来自哥哥的笑颜。
那是弥赛亚深感厌恶的咒术中，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咒术。
所以——
弥赛亚宣读写有祭文的都状，散发慑人咒力。
咒力充满石台上的祭坛，溢出“御山”山顶。
周围的灵相与祭文呼应，产生剧烈变化，甚至令人误以为有非“现世”的时空在此形成。
阿尔迪斯为魔法之神，冥府之主，被奉为掌管人类生死之神。
这时，阿尼斯确实感觉到了“那个东西”。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以刚得到的见鬼能力，真实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
有股强大的力量降临祭坛。
那是超越人类智识所知的存在。
“秋、秋弥！那是……！？”
“……我不知道！不过，那绝不会是神——”
阿尼斯战战兢兢提问，秋弥无力地摇了摇头。祭坛如今充满由天而降的灵气，两人的视线全盯紧了祭坛。
弥赛亚宣读的都状如棉花被微风吹起，轻飘飘地飘离少女手中。
折叠的和纸发出啪哒啪哒的轻拍声，摊了开来。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冒出一阵青蓝火焰，瞬间烧毁都状，仿佛由于灵气的热量注入祭坛，使得都状自行起火燃烧。
然后——
“……啊啊，哥哥……”
弥赛亚感激不已，吐出欢喜的声音。
横躺在石台上的少年慢慢动了起来。
阿尼斯屏住气息，秋弥双目圆睁。在两位凯尔家子孙的见证下，弥赛亚的哥哥睁开了数年未曾掀起的眼皮。
“哥哥！”
听见妹妹的呼唤，少年缓慢移动视线。
“……弥赛亚。”
少年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弥赛亚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铃廘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相对之下，阿尼斯的身体不住颤抖，秋弥也是脸色铁青，还能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血气尽失的唇间喃喃念着：“怎么可能……”
一度经历死别的哥哥，与妹妹再次重逢。
原本这应该是感人的再会。
阿尼斯却觉得有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厌恶。
那种感觉大概是来自禁忌，来自人类踏入不可侵犯领域的亵渎感。他全身血肉由于眼前的景象，激动地敲响警钟。
但是，阿尼斯依然盯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
失落的灵魂咒术。
天才，凯尔图伟的——咒术。
可是……
“——？”
不知为何，阿尼斯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紧接着，他看见哥哥在妹妹的拥抱下，出其不意地硬是拉开她纤细的手臂。
弥赛亚泪流满面，脸上浮现惊讶与疑惑的神情。
“哥、哥哥？”
少年将士色的脸庞转向少女。
“弥赛亚……”
“怎，怎么了？”
“不够……”
少年眨也不眨一眼，睁大干涸的眼珠紧盯弥赛亚。接着，他以笨拙却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伸出手，抓住弥赛亚的肩膀。
“哥哥？”
弥赛亚反射性地想往后退，但是少年的手指深陷入少女肩膀，不许她退后半步。
少年紧盯着慌乱的弥赛亚，指尖由肩膀移到脖颈，双手用力掐住她戴着颈环的纤细颈项。
“不够……不够啊，弥赛亚……”
少年的手上爆出青筋，手指深陷入弥赛亚颈项下的皮肉。
弥赛亚的脸色瞬间发青。
“等、等一下，哥哥！我会给你的……我会献上自己的性命，请再等一下……！”
弥赛亚无力抵抗。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臂上，可是怎么也扯不开。
她在内心期盼哥哥的复活，身体却拒绝仓促到来的死亡。一转眼，她的脸色染上暗红，背部不停痉孪抖动。
“再等一下……拜托……”
她痛苦喘息，眼角同时落下一滴泪水。那不是欢欣的眼泪，而是混杂了震惊、痛苦、哀伤，化为一滴孤独的泪水。
那是阿尼斯愤恨的小鬼流下的泪水。
那是杀害玛拉的仇人流下的泪水。
“——唔！”
阿尼斯紧紧咬牙。
他心想这是她自作自受。要是这家伙没来这里，玛拉不会丧命，他们还是能照常开心逛庙会，照常放暑假，照常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弥赛亚破坏了一切。
那个破坏一切的弥赛亚哭得伤心欲绝。
活该！阿尼斯原本打算任其发展下去——
“……可恶！这个死小鬼！”
他怒吼，蛮横扭动被压倒在地的身躯。他甩乱头发，扭动肩膀，脚猛踹着地面，发狂似地逼自己起身。
他这么一动，刚才紧贴着他的符箓也开始一张张慢慢剥落，看来是术者濒死，咒力也跟着减弱。
“唔喔喔喔喔！”
阿尼斯的喉咙间吼出猛虎般的咆哮声。
他费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卯足全力起身。
衣服和符箓同时破碎，皮肤也跟着撕裂。尽管如此，阿尼斯依然双手支地，使力扯破符箓。
此时。
“屏住呼吸！”
秋弥出声。阿尼斯立刻屏息。
“烧尽邪符，急急如律令！”
看来秋弥同样也想尽快摆脱束缚。她伸出恢复自由的右手，朝阿尼斯抛出火行符。熊熊烈焰袭来，将阿尼斯吞噬在符咒引起的火焰漩涡内。
一股灼热的热气轻抚肌肤，吹乱发梢。他的身体并未因此遭到灼烧，反而像是受晴朗夏日的微风吹抚，身心舒畅。主人的咒术没有伤害到守护灵，只烧尽弥赛亚的符箓。
“——好！”
阿尼斯在烈焰中一跃而起，快步前奔。
灵气弥漫祭坛的压力愈升愈高，上头是面无表情地掐住妹妹脖子的哥哥，以及哭着试图接受这一切的妹妹。
弥赛亚放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死小鬼！”
阿尼斯怒吼，朝少年狂奔。
少年看也不看阿尼斯一眼，只是用力掐着少女的颈项，仿佛要绞尽她的生命，一滴不剩。
阿尼斯撞向少年，扯开两人。
但在这之前，他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凌驾火行符的强烈热气。
热气来自左眼下方、秋弥画上的五芒星。
他的左眼映照出少年身影，以及少年身上的灵气。有一股由天贯注而下的灵气。少年头上有一条连系天际，散发不寻常灵气的气脉。
少年能活动自如，全仰赖这条灵脉。
得斩断灵脉才行。
可是，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
阿尼斯的身子往后一扭，扯过带子，把背后的竹笈拿在手中。
“我哪知道啊啊啊啊！”
他高举双手，把竹笈砸向少年头上——砸向那条与天相连的灵脉。
竹笈里放有凯尔家祖传的法器。
“圣灵苏生”是代代由凯尔家举行的祭祀。
既然如此……不管怎样都好，不管发生意外、失误、巧合，只要能斩断这条灵脉，妨碍祭祀进行就行了。
他自认运气差得出奇。
不过，凯尔家既然是魔法师的名门——
就当作是庆祝今晚以“凯尔”之名新生的守护灵诞生吧。
“上吧！”
这是阿尼斯第一次打从心里祈祷，向他曾经深恶痛绝的血缘渴求成功。
这瞬间，光芒笼罩了祭坛。
他感觉到先前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快速朝自己逼近。
那是自古以来，魔法师们尊称为“死亡本质”的至高存在——或说是“现象”的一小部分力量，在人间显现。
令人目眩的巨大灵气，耀眼的神灵波动。
灵魂随之萎缩。
闪耀天际的光芒渲染世界——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男子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
他手捧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图伟大人。”
宅邸里，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有个声音轻轻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那声音问。被称为图伟的男子面露告笑，将酒杯送到居边。
也应了声“嗯。”，语气中笑意犹存。
接着，他回了句“抱歉。”，语声中笑意尽失。
庭院传来虫鸣，恬从而轻率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那人在幽暗处静静凝视月光中的主人。
然后，也端正坐姿，缓缓垂头。
“我会等下去的，直至像枯石烂，因为我是——您的守护灵。”
虫呜不止，仿若生命中最后的灿烂绽放。
夏日正要进入尾声。
——咦？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不对，我好像看到了谁。
那是刻在阿尼斯心底的——极为遥远的过去。
那幅景色他从未见过，但确实知道。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脑细胞迸散火花，电流在体内乱窜。
那东西的存在超越了阿尼斯所知的时间概念。在“那一刻”，凯尔阿尼斯仅仅十六年多的人生瞬间模糊，转眼飞逝，最后——
“鍐、哞、怛啰、纥里、恶！五行连环，急急如律令！”
秋弥扬声高喊。
就在阿尼斯的意识弥留之际，五张符箓在他的头上飘浮。光芒串起符箓，在空中描绘出耀眼的五芒星，筑起一道坚固的壁障，阻断倾泻而下的光芒，将阿尼斯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
一回神，阿尼斯手中握着竹笈的带子，伫立在祭坛中央。弥赛亚失去意识，弥赛亚的哥哥则是一动也不动地横躺在他脚边。
这时，秋弥从一旁侧身扑了过来。
她扑倒阿尼斯，背朝上蹲下，把童年玩伴的头揣在怀里。
“秋，秋弥？”
“不能看！看了灵魂会被带走！”
秋弥拚命大叫。
五芒星筑起的壁障阻隔了祭坛与“那个世界”，只是依然阻止不了力量波动。现在，上头有什么东西，在做些什么，阿尼斯无法想象。他的灵魂感到惊恐——是秋弥柔软的气息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
那一瞬间，有如永远。
在这有如永远的瞬间，两人靠着紧抓住对方的身体，撑了过去。
在神面前，这是年轻魔法师与新生守护灵唯一能做的事。
☆
当阿尼斯注意到时，灵气的压力已经消逝。
他睁开阖起的双眼，眨着眼维持被秋弥扑倒的姿势。
秋弥依然将阿尼斯的头紧抱在怀里，阿尼斯于是从她手臂间的缝隙窥看四周。
五芒星的壁障已经消失，异界的感觉也不复存在，眼前只见设立在山顶上的古老石台。
阿尼斯仰望秋弥，秋弥一脸茫然，愣坐在地。她一注意到阿尼斯的视线，马上想起自己还抱着儿时玩伴的头，急忙放手。
围绕阿尼斯的香气飘然离去，融化在空气中。
“……结束了吗？”
“是……这样吗？”
阿尼斯与秋弥互问，两人都显得有些无助。
在他们身旁，弥赛亚缓慢起身，惹来他们一阵惊愕。
不过。
“——雪风！？”
远离祭坛的雪风驱上前来，嘴里叼着“护身剑”。看来它是为了救主，跑去找出了这把剑。阿尼斯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雪风甩头，抛出“护身剑”，阿尼斯见状立即起身取剑。
他将剑指向坐在地上的弥赛亚，正要劝她放弃抵抗时——
“……为什么？”
弥赛亚在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阿尼斯放松手上的力气，剑尖无力垂下。
弥赛亚不再是阿尼斯的敌人。阿尼斯垂下剑，无言凝视少女。
他突然感觉到头上有个东西靠近，一抬头，就看见浮在半空中的玛拉。
刚才那惊人的东西是怎么回事？——玛拉带着这样的困惑，不解地俯瞰阿尼斯。真是悠哉的家伙，阿尼斯的嘴角绽放出笑意。
他回头，看见铁魂灵完全没有动静，也不像是遭到玛拉破坏。他猜想，也许是弥赛亚的咒力被消弭殆尽，也有可能是铁魂灵遭现身的泰山府君彻底净化。
弥赛亚轻声啜泣，抱紧哥哥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把头埋进哥哥怀里，流出透明的呜咽。
阿尼斯苦着脸回看秋弥。她和阿尼斯视线交会后，像是回想起什么，静静转过了头。
情感无处宣泄，驱使阿尼斯抬头仰望天际。
一轮清澈明月高悬夜空。
阿尼斯打开手机电源与杰克连络时，杰克回应的语气异常冷静。那冷淡又隐含激动的口气，
正是证明杰克发火的最佳证据。阿尼斯一再道歉，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杰克只在听见玛拉死去的消息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察觉到损友在电话那头迟迟说不出话来，阿尼斯的内心不禁跟着绞痛。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
‘……真的吗？’
杰克平常绝不会如此确认。阿尼斯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欸，杰克。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她是，那个……”
‘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吗？’
“…………”
阿尼斯紧闭着嘴。
‘我其实也没有把握。’杰克坦率回道。‘我没跟她确认过，何况不管她是什么，她就是玛拉啊。’
“杰克……”
听见最后一句话，阿尼斯咬紧了牙。玛拉死去带来的空虚，好像因此温暖了一些。
‘我等下会和咒搜官一起过去，支援的人手也快到了。你在那边再等一下。’
“……知道了。杰克——”
‘怎样？’
“谢谢。一
电话另一头，杰克轻哼一声，接着挂断电话。他还是一样沉着而坚强。阿尼斯像是要呼出全身气息似地吁了口气，阖上手机。
阿尼斯告知与咒搜官取得连络的消息后，秋弥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走下石台上的祭坛，站在草地上。
弥赛亚还在祭坛上。在那之后，她一直抱着膝，坐在横躺在地的哥哥身旁。她明显没有反抗之意，只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她一概不予理会。
秋弥主张使用咒术予以束缚，阿尼斯则抱持反对意见，认为现在就先让她自己一个人暂时静一静。弥赛亚要是认真起来——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像是耗尽灵力——秋弥其实也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束缚。最后，他们决定采取阿尼斯的意见，暂且待在一旁静观其变。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
“就算由我来解释也是一样。不管解释得再详细，不在现场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阿尼斯对秋弥这句话深有同感。再怎么说，就连阿尼斯他们这些实际体验过当时情形的人，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以“泛式”的范畴解释，那就是疑似弥赛亚哥哥的灵魂其实是残留灵体，“死亡本质”是情况特殊的灵灾。就像过去被人们遵奉为神的雷电或灵峰，到了现在不过只是单纯的放电现象和国家公园。存在本身虽同，人们的印象却各有不同。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或许正是秋弥所言的诚心“祈祷”。
不过，接下来接受咒搜官调查的人只有阿尼斯。秋弥在咒搜官到来前，便会先行离开“御山”。
问起理由，她只简短应了一句：“……这是‘家规’规定。”接着撇过头，像是要藏起脸上的尴尬，没有再更进一步说明。
老实说，阿尼斯心中也有不满，不过他现在是秋弥的守护灵，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何况既然“家规”有如此规定，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就阿尼斯所知，分家的“家规”只有一项，倒是凯尔的宗家似乎有不少繁杂的传统与习惯必须遵守。提到这，之前在天桥上重逢时，秋弥也透露过自己正为“家规”劳神费力。
“算了，反正我要是遇到不知道的情形，就老实用‘不知道’带过就行了。”
“……对不起。”
秋弥垂下头，像是由衷感到抱歉。阿尼斯苦笑说了句“没关系啦”，不经意望向夜空。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
潮湿雨气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渗入肌肤，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一切都结束了。”
“嗯。”
听见阿尼斯溜出口中的感想，一旁的秋弥也表示同意。
这件事情留下了悲伤的结局，但总算是画下了休止符。
阿尼斯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做为玛拉形代的式符。他依然感到失落，只是哀伤的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秋弥出声，阿尼斯不禁神色惊诧。
“难道还修得好吗？”
他递出式符，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是，秋弥无情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张式符上已经完全没有灵气，而且损坏这么严重，也不可能修复。”
果然——阿尼斯落寞地垂下肩膀。
那原本就是一张老旧、上头还留有多次修补痕迹的式符。如今，式符不只破损，还沾满雨水和泥巴，弄得破烂不堪。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张式符已经不可能修复了。
但是，秋弥非常慎重地把这张破烂的式符拿在手里，也许是藉此对阿尼斯的好友表达敬意，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阿尼斯总觉得她就连目光也很温柔，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
“那家伙……玛拉死了吗？还是守护灵没有所谓的生命呢？”望着秋弥的眼神，阿尼斯忍不住问道。
其实，他很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在牵扯到他和玛拉私人交情的领域里，他实在不愿让没有反驳余地的理论涉入。
不过，秋弥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阿尼斯称为玛拉的这个人，应该还活着。”
“……咦？”
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秋弥看见阿尼斯茫然的神情，又换了个说法。
“正确来说，是藉由这个守护灵‘以玛拉的身分’跟你接触的术者，现在还活在某个地方。依那人行使的咒术看来，这个守护灵是与术者结合，由术者直接操纵，也就是说，这个形代与其说是守护灵，其实只不过是个‘容器’。有个人从远处控制这个‘容器’的行动，她真正的人格另在别处。”
“…………”
阿尼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说法叫他一时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秋弥如此解释，他也不认为有错。
玛拉是术者直接操控的守护灵，也就是说，玛拉的身体是守护灵，心却属于术者。用那副身体说话、行动的全是术者。
——那家伙……那家伙还活在某个地方？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玛拉——那个术者要做这种事情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阿尼斯无法接受秋弥的回答。
“理由？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我们又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普通地玩在一起……尽说些无聊的废话……”
“我不就说不知道了吗？不过我想，阿尼斯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为什么？我连她是守护灵都……”
“可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秋弥这一句话让阿尼斯顿时语塞。他抿着唇，又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他想起玛拉临终前的脸庞。仔细想想，两人相遇后就是怪事连连，就算这样，玛拉依然是他的好友。
阿尼斯自觉惭愧，完全想象不出玛拉背后会藏着什么样的隐情。但是不管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玛拉还是玛拉，不会改变。玛拉是自己的挚友，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她若还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总有一天……”
“咦？”
“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阿尼斯擤着鼻子，笑了笑。
一秋弥一时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不过。
“——嗯，一定会的。”
说完，她轻轻将式符还给阿尼斯。
★
在杰克传简讯告知支援的人手抵达之后，秋弥留下阿尼斯，乘着雪风离开祭坛。
“……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驰骋夜空的白马消失后，弥赛亚冷不防开口说道。阿尼斯听了心头一惊。
“噢，你……醒啦？”
“……我又没睡。”
弥赛亚维持抱膝的姿势，眼神望着阿尼斯。小巧的脸蛋有一半埋在膝盖里，完全看不出表情。
“……你会不会太大意啦？告诉你，我要杀死你可是轻而易举的哦。”
她的声音缺乏抑扬顿挫，听起来更是骇人。阿尼斯板起脸，没有逃跑，反而是转身面向弥赛亚。
“你要杀了我，就此逃走吗？”
“…………”
“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你凭什么断定？”
“我感觉不到杀气。”
“…………”
“好啦，我骗你的。我根本搞不懂什么是杀气，只是单纯这么觉得而已。”
阿尼斯老实回答。他不认为弥赛亚会在最后垂死挣扎，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阿尼斯的答复让弥赛亚的脸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要救我？”
“救——在你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吗？”
“…………”
“我只是在阻碍仪式进行，不是刻意要救你。毕竟我现在也是‘凯尔’家的一份子了嘛。”
“……即使我杀了她？”
她，指的是玛拉。在弥赛亚澄澈语声的询问下，阿尼斯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他还是缓慢又镇定地放松了些微僵硬的身体。
“……我也曾打算要袖手旁观。”
他深呼吸，又吁了口气，在声音不再颤动后缓缓道来。
“可是仔细想想，我错了。玛拉不是被你杀了，她是救了我。”
如果不是听过秋弥的解释，他也许没办法做出如此回答。这是阿尼斯此时的心声，或许会有
人嗤笑他的想法自私——但是自私又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能因此不心生憎恨，和平解决一切，玛拉肯定也能谅解。
“真是个很好的朋友，对吧？”
“……一群傻瓜。”
弥赛亚嘟囔了一声。
然后，她不再看向阿尼斯，垂下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断断续续的微弱啜泣声传来，阿尼斯默默听着。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说。
“……我说你啊，记得要好好帮哥哥办一场丧礼哦。”
啜泣声变大了，再也掩盖不住，呜咽声也跟着微微传出。
在啜泣声中，她小小回了声：
“……嗯。”
阿尼斯确实听见了。
弥赛亚泪流不止。
杰克一行人在半小时后抵达。
魔法部逮捕弥赛亚后，天一亮立刻发表破案声月。
但是直到破案，还是没将弥赛亚的名字公诸于世。
隔天早上，阿尼斯的双亲从伦敦回到家里。
那时，阿尼斯还在接受咒搜官侦讯。他最后被拘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件事情传进了他的双亲耳中。他们一来接阿尼斯回家，马上不分青红皂白，先狠狠揍了他一顿。然而，在看见儿子脸颊上的五芒星后，他们脸色一变，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轻声低吟。
过往这段岁月，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关爱保护他成长？
这个问题，阿尼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答案。
阿尼斯和杰克约在隔天中午见面。
关于玛拉丧生，以及自己成为秋弥的守护灵，还有在“御山”上祭坛的交战情形，他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仔仔细细地说过一遍。
当然，他也把秋弥提到有关玛拉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
两人认识的玛拉消失了，可是“那个人”还活着。
杰克在中途问了几个问题，掌握阿尼斯话中的前因后果。他的态度比往常更仔细，而且更耗时间。
“……这样啊，原来我搞错啦。”在听完阿尼斯的话后，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搞错？什么东西搞错了？”
杰克突如其来的发言，引来阿尼斯回问。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杰克耸了耸肩，先来了句引言。“……图伟转生了，不对，姑且假设他转生了。”
“嗯。”
“那他的守护灵到哪去了？”
“图伟的守护灵？啊，你是说分家的人啊？”
这么说来，杰克在庙会前也提过这件事。
可是。
“……嗯，也对。包括分家，图伟当时的守护灵应该多如繁星。我只是在想，图伟转生后，那些守护灵不晓得怎么了。”
“噢……然后呢？”
“我听说玛拉是守护灵的时候，还以为她会是其中一个。”
杰克说得干脆，阿尼斯听着张大了嘴。
“等、等一下！你该不会在怀疑玛拉是图伟的守护灵吧？”
阿尼斯一脸愕然，睁圆了眼。杰克则是耸耸肩，显得相当平静。
“那不过是一种推测……听本家的继承人那么说，看来是我猜错了。直接操控型的守护灵就像电动游戏里的角色对吧？既然需要操控她的玩家，玛拉是图伟的守护灵这种推测就不可能成立。”
“那、那当然啦。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厉害角色。”
“这么一来，图伟的守护灵在那之后怎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解决。”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毕竟主人都死了嘛，应该是一起丧命了——否则就是不用再受到束缚，到哪里去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了吧？”
老是在说这种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阿尼斯深吁口气，随口应付了两句。杰克听了，脸上浮现深不可测的微笑。
“……说不定他们还仰慕着主人哦。”
“……然后呢？这次轮到让秋弥差遣吗？还真是倒霉的家伙。”
他敷衍应道，在杰克的笑容中忍不住跟着笑了。这是阿尼斯在告诉杰克事情经过后，第一次展露笑颜。
杰克靠在椅子上，轻轻耸肩。
“结果神秘的少女到最后还是个谜啊。”
他的口气和平常一样刻薄，听来却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寂寥。
某处传来暮蝉鸣声。
日历上还在过着炎炎夏日，但是阿尼斯、杰克与玛拉——三人的夏天也许已在此时画下终点。
两人半晌无言，共同迎向秋弥的尽头。
然后，为了朝崭新的季节迈进，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光匆匆流逝。
短暂的暑假结束，秋弥回到了伦敦。
古时，魔法师透特凯尔为救十字教神父乔治，行“”，献上其弟子罗威性命，以延其寿。
☆
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她唯一的光和热便是哥哥的笑容。
尽管痛苦、伤痕累累，哥哥从不曾在她面前敛起笑颜。
他们兄妹俩没有玩具，没有图画书，因此他们总是把纸裁成小张，一起玩折纸。
你看，弥赛亚，又有一个新朋友来啰。
哥哥纤细的指尖折出了许多东西，哥哥温暖的笑颜赋予了那些东西生命。不只是折纸，就连弥赛亚的生命，也像是来自哥哥的笑颜。
那是弥赛亚深感厌恶的咒术中，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咒术。
所以——
弥赛亚宣读写有祭文的都状，散发慑人咒力。
咒力充满石台上的祭坛，溢出“御山”山顶。
周围的灵相与祭文呼应，产生剧烈变化，甚至令人误以为有非“现世”的时空在此形成。
阿尔迪斯为魔法之神，冥府之主，被奉为掌管人类生死之神。
这时，阿尼斯确实感觉到了“那个东西”。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以刚得到的见鬼能力，真实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
有股强大的力量降临祭坛。
那是超越人类智识所知的存在。
“秋、秋弥！那是……！？”
“……我不知道！不过，那绝不会是神——”
阿尼斯战战兢兢提问，秋弥无力地摇了摇头。祭坛如今充满由天而降的灵气，两人的视线全盯紧了祭坛。
弥赛亚宣读的都状如棉花被微风吹起，轻飘飘地飘离少女手中。
折叠的和纸发出啪哒啪哒的轻拍声，摊了开来。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冒出一阵青蓝火焰，瞬间烧毁都状，仿佛由于灵气的热量注入祭坛，使得都状自行起火燃烧。
然后——
“……啊啊，哥哥……”
弥赛亚感激不已，吐出欢喜的声音。
横躺在石台上的少年慢慢动了起来。
阿尼斯屏住气息，秋弥双目圆睁。在两位凯尔家子孙的见证下，弥赛亚的哥哥睁开了数年未曾掀起的眼皮。
“哥哥！”
听见妹妹的呼唤，少年缓慢移动视线。
“……弥赛亚。”
少年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弥赛亚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铃廘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相对之下，阿尼斯的身体不住颤抖，秋弥也是脸色铁青，还能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血气尽失的唇间喃喃念着：“怎么可能……”
一度经历死别的哥哥，与妹妹再次重逢。
原本这应该是感人的再会。
阿尼斯却觉得有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厌恶。
那种感觉大概是来自禁忌，来自人类踏入不可侵犯领域的亵渎感。他全身血肉由于眼前的景象，激动地敲响警钟。
但是，阿尼斯依然盯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
失落的灵魂咒术。
天才，凯尔图伟的——咒术。
可是……
“——？”
不知为何，阿尼斯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紧接着，他看见哥哥在妹妹的拥抱下，出其不意地硬是拉开她纤细的手臂。
弥赛亚泪流满面，脸上浮现惊讶与疑惑的神情。
“哥、哥哥？”
少年将士色的脸庞转向少女。
“弥赛亚……”
“怎，怎么了？”
“不够……”
少年眨也不眨一眼，睁大干涸的眼珠紧盯弥赛亚。接着，他以笨拙却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伸出手，抓住弥赛亚的肩膀。
“哥哥？”
弥赛亚反射性地想往后退，但是少年的手指深陷入少女肩膀，不许她退后半步。
少年紧盯着慌乱的弥赛亚，指尖由肩膀移到脖颈，双手用力掐住她戴着颈环的纤细颈项。
“不够……不够啊，弥赛亚……”
少年的手上爆出青筋，手指深陷入弥赛亚颈项下的皮肉。
弥赛亚的脸色瞬间发青。
“等、等一下，哥哥！我会给你的……我会献上自己的性命，请再等一下……！”
弥赛亚无力抵抗。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臂上，可是怎么也扯不开。
她在内心期盼哥哥的复活，身体却拒绝仓促到来的死亡。一转眼，她的脸色染上暗红，背部不停痉孪抖动。
“再等一下……拜托……”
她痛苦喘息，眼角同时落下一滴泪水。那不是欢欣的眼泪，而是混杂了震惊、痛苦、哀伤，化为一滴孤独的泪水。
那是阿尼斯愤恨的小鬼流下的泪水。
那是杀害玛拉的仇人流下的泪水。
“——唔！”
阿尼斯紧紧咬牙。
他心想这是她自作自受。要是这家伙没来这里，玛拉不会丧命，他们还是能照常开心逛庙会，照常放暑假，照常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弥赛亚破坏了一切。
那个破坏一切的弥赛亚哭得伤心欲绝。
活该！阿尼斯原本打算任其发展下去——
“……可恶！这个死小鬼！”
他怒吼，蛮横扭动被压倒在地的身躯。他甩乱头发，扭动肩膀，脚猛踹着地面，发狂似地逼自己起身。
他这么一动，刚才紧贴着他的符箓也开始一张张慢慢剥落，看来是术者濒死，咒力也跟着减弱。
“唔喔喔喔喔！”
阿尼斯的喉咙间吼出猛虎般的咆哮声。
他费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卯足全力起身。
衣服和符箓同时破碎，皮肤也跟着撕裂。尽管如此，阿尼斯依然双手支地，使力扯破符箓。
此时。
“屏住呼吸！”
秋弥出声。阿尼斯立刻屏息。
“烧尽邪符，急急如律令！”
看来秋弥同样也想尽快摆脱束缚。她伸出恢复自由的右手，朝阿尼斯抛出火行符。熊熊烈焰袭来，将阿尼斯吞噬在符咒引起的火焰漩涡内。
一股灼热的热气轻抚肌肤，吹乱发梢。他的身体并未因此遭到灼烧，反而像是受晴朗夏日的微风吹抚，身心舒畅。主人的咒术没有伤害到守护灵，只烧尽弥赛亚的符箓。
“——好！”
阿尼斯在烈焰中一跃而起，快步前奔。
灵气弥漫祭坛的压力愈升愈高，上头是面无表情地掐住妹妹脖子的哥哥，以及哭着试图接受这一切的妹妹。
弥赛亚放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死小鬼！”
阿尼斯怒吼，朝少年狂奔。
少年看也不看阿尼斯一眼，只是用力掐着少女的颈项，仿佛要绞尽她的生命，一滴不剩。
阿尼斯撞向少年，扯开两人。
但在这之前，他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凌驾火行符的强烈热气。
热气来自左眼下方、秋弥画上的五芒星。
他的左眼映照出少年身影，以及少年身上的灵气。有一股由天贯注而下的灵气。少年头上有一条连系天际，散发不寻常灵气的气脉。
少年能活动自如，全仰赖这条灵脉。
得斩断灵脉才行。
可是，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
阿尼斯的身子往后一扭，扯过带子，把背后的竹笈拿在手中。
“我哪知道啊啊啊啊！”
他高举双手，把竹笈砸向少年头上——砸向那条与天相连的灵脉。
竹笈里放有凯尔家祖传的法器。
“圣灵苏生”是代代由凯尔家举行的祭祀。
既然如此……不管怎样都好，不管发生意外、失误、巧合，只要能斩断这条灵脉，妨碍祭祀进行就行了。
他自认运气差得出奇。
不过，凯尔家既然是魔法师的名门——
就当作是庆祝今晚以“凯尔”之名新生的守护灵诞生吧。
“上吧！”
这是阿尼斯第一次打从心里祈祷，向他曾经深恶痛绝的血缘渴求成功。
这瞬间，光芒笼罩了祭坛。
他感觉到先前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快速朝自己逼近。
那是自古以来，魔法师们尊称为“死亡本质”的至高存在——或说是“现象”的一小部分力量，在人间显现。
令人目眩的巨大灵气，耀眼的神灵波动。
灵魂随之萎缩。
闪耀天际的光芒渲染世界——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男子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
他手捧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图伟大人。”
宅邸里，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有个声音轻轻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那声音问。被称为图伟的男子面露告笑，将酒杯送到居边。
也应了声“嗯。”，语气中笑意犹存。
接着，他回了句“抱歉。”，语声中笑意尽失。
庭院传来虫鸣，恬从而轻率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那人在幽暗处静静凝视月光中的主人。
然后，也端正坐姿，缓缓垂头。
“我会等下去的，直至像枯石烂，因为我是——您的守护灵。”
虫呜不止，仿若生命中最后的灿烂绽放。
夏日正要进入尾声。
——咦？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不对，我好像看到了谁。
那是刻在阿尼斯心底的——极为遥远的过去。
那幅景色他从未见过，但确实知道。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脑细胞迸散火花，电流在体内乱窜。
那东西的存在超越了阿尼斯所知的时间概念。在“那一刻”，凯尔阿尼斯仅仅十六年多的人生瞬间模糊，转眼飞逝，最后——
“鍐、哞、怛啰、纥里、恶！五行连环，急急如律令！”
秋弥扬声高喊。
就在阿尼斯的意识弥留之际，五张符箓在他的头上飘浮。光芒串起符箓，在空中描绘出耀眼的五芒星，筑起一道坚固的壁障，阻断倾泻而下的光芒，将阿尼斯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
一回神，阿尼斯手中握着竹笈的带子，伫立在祭坛中央。弥赛亚失去意识，弥赛亚的哥哥则是一动也不动地横躺在他脚边。
这时，秋弥从一旁侧身扑了过来。
她扑倒阿尼斯，背朝上蹲下，把童年玩伴的头揣在怀里。
“秋，秋弥？”
“不能看！看了灵魂会被带走！”
秋弥拚命大叫。
五芒星筑起的壁障阻隔了祭坛与“那个世界”，只是依然阻止不了力量波动。现在，上头有什么东西，在做些什么，阿尼斯无法想象。他的灵魂感到惊恐——是秋弥柔软的气息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
那一瞬间，有如永远。
在这有如永远的瞬间，两人靠着紧抓住对方的身体，撑了过去。
在神面前，这是年轻魔法师与新生守护灵唯一能做的事。
☆
当阿尼斯注意到时，灵气的压力已经消逝。
他睁开阖起的双眼，眨着眼维持被秋弥扑倒的姿势。
秋弥依然将阿尼斯的头紧抱在怀里，阿尼斯于是从她手臂间的缝隙窥看四周。
五芒星的壁障已经消失，异界的感觉也不复存在，眼前只见设立在山顶上的古老石台。
阿尼斯仰望秋弥，秋弥一脸茫然，愣坐在地。她一注意到阿尼斯的视线，马上想起自己还抱着儿时玩伴的头，急忙放手。
围绕阿尼斯的香气飘然离去，融化在空气中。
“……结束了吗？”
“是……这样吗？”
阿尼斯与秋弥互问，两人都显得有些无助。
在他们身旁，弥赛亚缓慢起身，惹来他们一阵惊愕。
不过。
“——雪风！？”
远离祭坛的雪风驱上前来，嘴里叼着“护身剑”。看来它是为了救主，跑去找出了这把剑。阿尼斯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雪风甩头，抛出“护身剑”，阿尼斯见状立即起身取剑。
他将剑指向坐在地上的弥赛亚，正要劝她放弃抵抗时——
“……为什么？”
弥赛亚在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阿尼斯放松手上的力气，剑尖无力垂下。
弥赛亚不再是阿尼斯的敌人。阿尼斯垂下剑，无言凝视少女。
他突然感觉到头上有个东西靠近，一抬头，就看见浮在半空中的玛拉。
刚才那惊人的东西是怎么回事？——玛拉带着这样的困惑，不解地俯瞰阿尼斯。真是悠哉的家伙，阿尼斯的嘴角绽放出笑意。
他回头，看见铁魂灵完全没有动静，也不像是遭到玛拉破坏。他猜想，也许是弥赛亚的咒力被消弭殆尽，也有可能是铁魂灵遭现身的泰山府君彻底净化。
弥赛亚轻声啜泣，抱紧哥哥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把头埋进哥哥怀里，流出透明的呜咽。
阿尼斯苦着脸回看秋弥。她和阿尼斯视线交会后，像是回想起什么，静静转过了头。
情感无处宣泄，驱使阿尼斯抬头仰望天际。
一轮清澈明月高悬夜空。
阿尼斯打开手机电源与杰克连络时，杰克回应的语气异常冷静。那冷淡又隐含激动的口气，
正是证明杰克发火的最佳证据。阿尼斯一再道歉，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杰克只在听见玛拉死去的消息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察觉到损友在电话那头迟迟说不出话来，阿尼斯的内心不禁跟着绞痛。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
‘……真的吗？’
杰克平常绝不会如此确认。阿尼斯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欸，杰克。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她是，那个……”
‘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吗？’
“…………”
阿尼斯紧闭着嘴。
‘我其实也没有把握。’杰克坦率回道。‘我没跟她确认过，何况不管她是什么，她就是玛拉啊。’
“杰克……”
听见最后一句话，阿尼斯咬紧了牙。玛拉死去带来的空虚，好像因此温暖了一些。
‘我等下会和咒搜官一起过去，支援的人手也快到了。你在那边再等一下。’
“……知道了。杰克——”
‘怎样？’
“谢谢。一
电话另一头，杰克轻哼一声，接着挂断电话。他还是一样沉着而坚强。阿尼斯像是要呼出全身气息似地吁了口气，阖上手机。
阿尼斯告知与咒搜官取得连络的消息后，秋弥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走下石台上的祭坛，站在草地上。
弥赛亚还在祭坛上。在那之后，她一直抱着膝，坐在横躺在地的哥哥身旁。她明显没有反抗之意，只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她一概不予理会。
秋弥主张使用咒术予以束缚，阿尼斯则抱持反对意见，认为现在就先让她自己一个人暂时静一静。弥赛亚要是认真起来——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像是耗尽灵力——秋弥其实也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束缚。最后，他们决定采取阿尼斯的意见，暂且待在一旁静观其变。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
“就算由我来解释也是一样。不管解释得再详细，不在现场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阿尼斯对秋弥这句话深有同感。再怎么说，就连阿尼斯他们这些实际体验过当时情形的人，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以“泛式”的范畴解释，那就是疑似弥赛亚哥哥的灵魂其实是残留灵体，“死亡本质”是情况特殊的灵灾。就像过去被人们遵奉为神的雷电或灵峰，到了现在不过只是单纯的放电现象和国家公园。存在本身虽同，人们的印象却各有不同。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或许正是秋弥所言的诚心“祈祷”。
不过，接下来接受咒搜官调查的人只有阿尼斯。秋弥在咒搜官到来前，便会先行离开“御山”。
问起理由，她只简短应了一句：“……这是‘家规’规定。”接着撇过头，像是要藏起脸上的尴尬，没有再更进一步说明。
老实说，阿尼斯心中也有不满，不过他现在是秋弥的守护灵，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何况既然“家规”有如此规定，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就阿尼斯所知，分家的“家规”只有一项，倒是凯尔的宗家似乎有不少繁杂的传统与习惯必须遵守。提到这，之前在天桥上重逢时，秋弥也透露过自己正为“家规”劳神费力。
“算了，反正我要是遇到不知道的情形，就老实用‘不知道’带过就行了。”
“……对不起。”
秋弥垂下头，像是由衷感到抱歉。阿尼斯苦笑说了句“没关系啦”，不经意望向夜空。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
潮湿雨气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渗入肌肤，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一切都结束了。”
“嗯。”
听见阿尼斯溜出口中的感想，一旁的秋弥也表示同意。
这件事情留下了悲伤的结局，但总算是画下了休止符。
阿尼斯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做为玛拉形代的式符。他依然感到失落，只是哀伤的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秋弥出声，阿尼斯不禁神色惊诧。
“难道还修得好吗？”
他递出式符，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是，秋弥无情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张式符上已经完全没有灵气，而且损坏这么严重，也不可能修复。”
果然——阿尼斯落寞地垂下肩膀。
那原本就是一张老旧、上头还留有多次修补痕迹的式符。如今，式符不只破损，还沾满雨水和泥巴，弄得破烂不堪。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张式符已经不可能修复了。
但是，秋弥非常慎重地把这张破烂的式符拿在手里，也许是藉此对阿尼斯的好友表达敬意，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阿尼斯总觉得她就连目光也很温柔，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
“那家伙……玛拉死了吗？还是守护灵没有所谓的生命呢？”望着秋弥的眼神，阿尼斯忍不住问道。
其实，他很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在牵扯到他和玛拉私人交情的领域里，他实在不愿让没有反驳余地的理论涉入。
不过，秋弥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阿尼斯称为玛拉的这个人，应该还活着。”
“……咦？”
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秋弥看见阿尼斯茫然的神情，又换了个说法。
“正确来说，是藉由这个守护灵‘以玛拉的身分’跟你接触的术者，现在还活在某个地方。依那人行使的咒术看来，这个守护灵是与术者结合，由术者直接操纵，也就是说，这个形代与其说是守护灵，其实只不过是个‘容器’。有个人从远处控制这个‘容器’的行动，她真正的人格另在别处。”
“…………”
阿尼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说法叫他一时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秋弥如此解释，他也不认为有错。
玛拉是术者直接操控的守护灵，也就是说，玛拉的身体是守护灵，心却属于术者。用那副身体说话、行动的全是术者。
——那家伙……那家伙还活在某个地方？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玛拉——那个术者要做这种事情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阿尼斯无法接受秋弥的回答。
“理由？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我们又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普通地玩在一起……尽说些无聊的废话……”
“我不就说不知道了吗？不过我想，阿尼斯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为什么？我连她是守护灵都……”
“可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秋弥这一句话让阿尼斯顿时语塞。他抿着唇，又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他想起玛拉临终前的脸庞。仔细想想，两人相遇后就是怪事连连，就算这样，玛拉依然是他的好友。
阿尼斯自觉惭愧，完全想象不出玛拉背后会藏着什么样的隐情。但是不管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玛拉还是玛拉，不会改变。玛拉是自己的挚友，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她若还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总有一天……”
“咦？”
“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阿尼斯擤着鼻子，笑了笑。
一秋弥一时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不过。
“——嗯，一定会的。”
说完，她轻轻将式符还给阿尼斯。
★
在杰克传简讯告知支援的人手抵达之后，秋弥留下阿尼斯，乘着雪风离开祭坛。
“……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驰骋夜空的白马消失后，弥赛亚冷不防开口说道。阿尼斯听了心头一惊。
“噢，你……醒啦？”
“……我又没睡。”
弥赛亚维持抱膝的姿势，眼神望着阿尼斯。小巧的脸蛋有一半埋在膝盖里，完全看不出表情。
“……你会不会太大意啦？告诉你，我要杀死你可是轻而易举的哦。”
她的声音缺乏抑扬顿挫，听起来更是骇人。阿尼斯板起脸，没有逃跑，反而是转身面向弥赛亚。
“你要杀了我，就此逃走吗？”
“…………”
“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你凭什么断定？”
“我感觉不到杀气。”
“…………”
“好啦，我骗你的。我根本搞不懂什么是杀气，只是单纯这么觉得而已。”
阿尼斯老实回答。他不认为弥赛亚会在最后垂死挣扎，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阿尼斯的答复让弥赛亚的脸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要救我？”
“救——在你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吗？”
“…………”
“我只是在阻碍仪式进行，不是刻意要救你。毕竟我现在也是‘凯尔’家的一份子了嘛。”
“……即使我杀了她？”
她，指的是玛拉。在弥赛亚澄澈语声的询问下，阿尼斯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他还是缓慢又镇定地放松了些微僵硬的身体。
“……我也曾打算要袖手旁观。”
他深呼吸，又吁了口气，在声音不再颤动后缓缓道来。
“可是仔细想想，我错了。玛拉不是被你杀了，她是救了我。”
如果不是听过秋弥的解释，他也许没办法做出如此回答。这是阿尼斯此时的心声，或许会有
人嗤笑他的想法自私——但是自私又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能因此不心生憎恨，和平解决一切，玛拉肯定也能谅解。
“真是个很好的朋友，对吧？”
“……一群傻瓜。”
弥赛亚嘟囔了一声。
然后，她不再看向阿尼斯，垂下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断断续续的微弱啜泣声传来，阿尼斯默默听着。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说。
“……我说你啊，记得要好好帮哥哥办一场丧礼哦。”
啜泣声变大了，再也掩盖不住，呜咽声也跟着微微传出。
在啜泣声中，她小小回了声：
“……嗯。”
阿尼斯确实听见了。
弥赛亚泪流不止。
杰克一行人在半小时后抵达。
魔法部逮捕弥赛亚后，天一亮立刻发表破案声月。
但是直到破案，还是没将弥赛亚的名字公诸于世。
隔天早上，阿尼斯的双亲从伦敦回到家里。
那时，阿尼斯还在接受咒搜官侦讯。他最后被拘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件事情传进了他的双亲耳中。他们一来接阿尼斯回家，马上不分青红皂白，先狠狠揍了他一顿。然而，在看见儿子脸颊上的五芒星后，他们脸色一变，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轻声低吟。
过往这段岁月，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关爱保护他成长？
这个问题，阿尼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答案。
阿尼斯和杰克约在隔天中午见面。
关于玛拉丧生，以及自己成为秋弥的守护灵，还有在“御山”上祭坛的交战情形，他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仔仔细细地说过一遍。
当然，他也把秋弥提到有关玛拉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
两人认识的玛拉消失了，可是“那个人”还活着。
杰克在中途问了几个问题，掌握阿尼斯话中的前因后果。他的态度比往常更仔细，而且更耗时间。
“……这样啊，原来我搞错啦。”在听完阿尼斯的话后，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搞错？什么东西搞错了？”
杰克突如其来的发言，引来阿尼斯回问。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杰克耸了耸肩，先来了句引言。“……图伟转生了，不对，姑且假设他转生了。”
“嗯。”
“那他的守护灵到哪去了？”
“图伟的守护灵？啊，你是说分家的人啊？”
这么说来，杰克在庙会前也提过这件事。
可是。
“……嗯，也对。包括分家，图伟当时的守护灵应该多如繁星。我只是在想，图伟转生后，那些守护灵不晓得怎么了。”
“噢……然后呢？”
“我听说玛拉是守护灵的时候，还以为她会是其中一个。”
杰克说得干脆，阿尼斯听着张大了嘴。
“等、等一下！你该不会在怀疑玛拉是图伟的守护灵吧？”
阿尼斯一脸愕然，睁圆了眼。杰克则是耸耸肩，显得相当平静。
“那不过是一种推测……听本家的继承人那么说，看来是我猜错了。直接操控型的守护灵就像电动游戏里的角色对吧？既然需要操控她的玩家，玛拉是图伟的守护灵这种推测就不可能成立。”
“那、那当然啦。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厉害角色。”
“这么一来，图伟的守护灵在那之后怎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解决。”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毕竟主人都死了嘛，应该是一起丧命了——否则就是不用再受到束缚，到哪里去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了吧？”
老是在说这种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阿尼斯深吁口气，随口应付了两句。杰克听了，脸上浮现深不可测的微笑。
“……说不定他们还仰慕着主人哦。”
“……然后呢？这次轮到让秋弥差遣吗？还真是倒霉的家伙。”
他敷衍应道，在杰克的笑容中忍不住跟着笑了。这是阿尼斯在告诉杰克事情经过后，第一次展露笑颜。
杰克靠在椅子上，轻轻耸肩。
“结果神秘的少女到最后还是个谜啊。”
他的口气和平常一样刻薄，听来却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寂寥。
某处传来暮蝉鸣声。
日历上还在过着炎炎夏日，但是阿尼斯、杰克与玛拉——三人的夏天也许已在此时画下终点。
两人半晌无言，共同迎向秋弥的尽头。
然后，为了朝崭新的季节迈进，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光匆匆流逝。
短暂的暑假结束，秋弥回到了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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