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瓷器美人
（一）
六月的正午已经带上盛夏的潮湿和闷热，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这份酷暑压缩得完全停止流动。
几滴细碎的汗珠正从小王爷的额角沁出。
陆小凤也在流汗，冷汗。
他全身穴道被点，武功尽失，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就连他的情人和朋友也突然反戈一击，现在陆小凤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小王爷与宫九的博弈关系，在两股势力的夹缝中保全自己。
※※※
陆小凤凝视着小王爷，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是劫镖的人。”
小王爷道：“理由呢？”
陆小凤道：“当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约斗于紫禁之巅，南王世子趁机潜入皇城夺位，而我侥幸解除了天子之危。”
小王爷打断陆小凤的话，冷笑道：“就算你不出现，叶孤城弑帝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那一天我也在南书房，否则殷羡和魏子云怎么会去太和殿！”
陆小凤道：“无论如何，当今皇上有言，他会答应我一件事，只要我说出来他就一定会做到。”
这件事小王爷当然知道。
——天子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都可以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只不过没有人知道陆小凤到底向天子提出了什么要求。
陆小凤继续道：“如果我向天子索要功名富贵，可以说是唾手而得，但我没有这样做，所以，我又怎会要你的三千五百万两镖银！”
小王爷道：“人心易变。以前你不贪财，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体会到金钱的力量。”
陆小凤道：“你真的认定我是凶手？”
小王爷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陆小凤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知那位吕纯阳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小王爷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我想这位吕先生一定惊才绝艳，不但少年英俊，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小王爷冷哼一声。
陆小凤继续道：“你最好让那位纯阳仙人即时踏海回来保护我。”
小王爷忍不住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应该很清楚，仅仅靠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夺镖运宝，如果我是劫镖真凶，那么我的背后应该有着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
小王爷沉声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如果我真是那个神秘组织里的人，但却落入你的法网，我敢说，组织里的人绝对如坐针毡，一定会想尽办法杀我灭口。”
小王爷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杀你的人没有出现，那就证明你不是劫镖案的凶手？”
陆小凤道：“不对。无论我属不属于那个组织里的人，真凶都一定会来杀我。”
小王爷道：“哦？”
陆小凤道：“世子认定我是犯人，真凶自然乐得坐享其成，可是接下来真凶就会想办法除掉我，让世子误以为在我身上真的藏有劫镖案的线索，所以我才会被杀灭口，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把世子的破案引入歧途，永远掩埋真相。”
小王爷道：“如果他们敢来太平王府，那就是自寻死路。”
陆小凤道：“世子也说过，十二连环坞鹰巢崔诚被杀，凶手能够在重重护卫看守的密室之中杀人，就像隐形人那样来去自如，所以，如果这杀手真要来杀我，只怕世子也无法保证我的安全。”
小王爷道：“那你想怎样？”
“我想请你的纯阳先生来保护我。”陆小凤眨了眨眼睛，继续道：“如果我是真凶，吕先生自然承担起看守要犯的职责；如果我不是真凶，真正的凶手就会来杀我，但只要有这位纯阳真人在我身边，哪怕凶手懂得隐形，吕真人也会让他无所遁形。凭良心讲，我的主意是不是还过得去？”
※※※
按照陆小凤的推测，吕纯阳与宫九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陆小凤却偏偏建议由吕纯阳来看守他呢？如果小王爷真的接受陆小凤的提议，到时宫九要杀陆小凤，岂非更是易如反掌？
答案却是否定的。
——宫九孤高骄傲，绝不会轻易甘居人下，但如果他改名换姓，委身于太平王府，那他的背后一定藏有更大的图谋，正因为这样，如果小王爷真的派“吕纯阳”监护陆小凤，到时候宫九反而不会下手，因为他绝不会为了杀陆小凤而令自己背上失职的罪名，影响到他投身太平王府背后的计划。
所以，如果吕纯阳真的就是宫九，那么宫九非但不会杀陆小凤，他还会与陆小凤寸步不离，如此一来，宫九的行动反而会受到陆小凤的牵制。
——这就是陆小凤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如果吕纯阳的确就是宫九，那么陆小凤的做法虽然冒险，却也十分有效，就算陆小凤猜错了，至少他也可以有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强援。
※※※
陆小凤在等小王爷的首肯，他很有信心。
小王爷也正在思考。
他会不会真的点头同意呢？
（二）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小王爷，等他最后的定夺。
鹰眼老七转过头望向陆小凤，他的眼神里充满着复杂的表情。
在镖银被劫和秘室杀人事件发生后，鹰眼老七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陆小凤求助，只不过当他找到狐狸窝的时候陆小凤早已扬帆出海，之后他就收到全船罹难的消息，再后来老狐狸从海上回来，鹰眼老七当然希望陆小凤逃过海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得到陆小凤消息的时候，却是小王爷要他设下陷阱，捉拿陆小凤。
他相信陆小凤不是劫镖的凶手，但失镖的压力已几乎将他压垮。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无论是谁，总躲不过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
鹰眼老七心中叹了口气，他已经作了决定，在这件事完结之后，他就会退出江湖，找一个平稳宁静的地方，做一个平凡的人。
※※※
时间变得凝固而漫长，小王爷终于下定主意，他抬起头，沉声道：“陆小凤，我……”
就在这时，内室忽然传出女子的声音：“世子且慢，宫主有请。”
陆小凤皱起了眉毛，道：“妙善公主不在大内深宫纳福，居然也来了这里？”
小王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不是公主，是宫主，宫是‘阿房宫’的宫。”
※※※
一只手掀起内门的珠帘，帘上的珠佩轻击，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这是一只柔美洁白的手。
牛肉汤的名字就叫宫主，这是不是就是牛肉汤的手？这只手是否曾经亲试牛肉汤，又是否曾经使出如意兰花手，几乎令陆小凤丧命当场？
——难道牛肉汤一早就和太平王世子串通，然后布下这个对付陆小凤的罗网？
陆小凤胸间一阵热血上涌，他突然闯了过去。
哪怕内室里头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冲进去。
（三）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个既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的人，有时聪明得要死，有时却笨得要命。
很多时候他很冷静，但他也有冲动的时候。
牛肉汤几次三番要杀他，陆小凤并没有以牙还牙，就算在船上他曾经拿下牛肉汤，但也只是用牛肉汤来交换一个海上逃生的机会，而不是把她押为人质，以此保护自己。
但这一次，陆小凤居然变得很冲动。
——是不是因为沙曼的欺骗与背叛，才使得陆小凤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如果陆小凤足够冷静，他应该想到，牛肉汤又怎会和门第高华的太平王世子有关系？
——如果陆小凤足够冷静，他应该想到，藏身于小王爷临时行宫的女子当然也是皇亲内眷，而冲撞皇亲，那绝对是砍头一百次都不够的死罪。
※※※
陆小凤冲了进去，然后就愣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纤丽柔弱如若崖边幽兰的少女，娇怯怯、俏生生地坐在胡床上。
现在陆小凤知道这个宫主绝对不是牛肉汤。
内室的光线并不好，却依然衬托得她的肤色雪白如瓷，牛肉汤和沙曼的肤色也很白，但却没有她那种瓷器般的通透白皙。
之后陆小凤就已经不醒人事。
小王爷的手掌重重地切在陆小凤颈后的大动脉上，陆小凤就这样倒了下去。
（四）
当陆小凤恢复知觉的时候，他感到一只柔腻细软的手指正轻轻地滑过他的眉毛。
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晶莹剔透触目惊心的白。
蝉翼一样透明轻薄的肌肤，柔弱如同乳燕般怯懦的眼神。
陆小凤轻轻按住那只柔细的手指，道：“宫主？”
瓷器般脆弱的女郎嗯了一声，轻声道：“平时我住在曜仪宫，王府里的人通常都叫我曜仪宫主。”
陆小凤道：“那地方一定很美，每天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首先会落在你的房顶。”
曜仪宫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从小就有一种病，绝对不能接触阳光，连碰都不能碰，否则我就会灰飞烟灭。”
※※※
接触阳光就会化为飞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这种怪病却真实存在。
一位陆小凤最尊敬的人曾经说过，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尽头，有一个以“红木”为名的国度，隶属于“佛朗机帝国”的海外殖民地，那里有一个奇特的部落，部落里的人晓宿夜行，终生都要躲避阳光，否则他们的皮肤就会萎缩溃烂甚至整片整片地掉落。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奇怪的病已经延续了千百年，却一直没有医治的灵药。
据说那部落里的女子全都艳如桃李，体态撩人，那里的风景更是如同仙境般美不胜收，可是那里的人却随时会被阳光融化。
——为什么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是不能长久？
※※※
陆小凤心中也在叹气。
这个娇嫩柔弱的少女应该也患上了那种神秘而可怕的疾病，所以她受不得阴雨晴岚，陆小凤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重建后的狐狸窝变得密不透风。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她的肌肤总是呈现一种奇特的白色。
陆小凤认识很多女子，有的女孩子肌肤胜雪，有的绯若春桃，也有些女孩子一身粟子般的健康肤色，可是曜仪宫主完全不同，她是一种趋近病态的白，但又不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一两岁婴儿的那种稚白，白得轻柔，白得脆弱，脆弱得如同瓷器般一碰就散。
她是太平王的女儿，当然也是天之骄女，可是她却没有办法领略阳光的可爱，也没有办法走出去感受世间的温晴，只能像培育在温室的花朵那样受人供奉。
只有这样，她的生命才能持续下去。
陆小凤拉着曜仪宫主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
这不是情欲的挑逗，而是怜惜。
曜仪宫主脸上透出一种动人的绯红，她试图挣开陆小凤的手，但也只是轻轻挣了一下，然后就任由陆小凤握着，过了很久，她才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哥哥以为你要伤害我，所以失手打伤了你，请你不要见怪。”
陆小凤道：“没想到小王爷的出手这么重，我到现在还觉得头晕，底下的床好像也在晃动。”
曜仪宫主笑了，道：“你没有错，床的确在晃动，因为你就在船上。”
陆小凤呻吟了一声，道：“我刚从船上下来，只剩下半条人命，现在又要我回去？”
曜仪宫主道：“这里是太平王府官船的底舱，船还在岸边，水流拍击，你才会觉得它在摇晃，到了海上反而会变得平稳无比。”
陆小凤道：“小王爷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船上？”
曜仪宫主道：“这是我的主意。”
陆小凤道：“哦？”
曜仪宫主：“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你，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劫案的匪徒。”
陆小凤故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是吗？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是江湖中有名的浪子。”
曜仪宫主道：“就算你是强盗我也会相信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曜仪宫主道：“你做强盗的话，肯定也是为了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如果你要下手，偷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劣绅就足够了，太平王府的镖银太烫手，你没有必要向皇家挑战，毕竟那是三千五百万两镖银，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帮助别人，都显得太多了。”
陆小凤没有说话，心里却充满了感激。
曜仪宫主的想法虽然像婴儿一样单纯，但却直入案情的核心。
——没有人会嫌钱多，但如果相应的风险需要整倍整倍地增大，那是否还有冒险的必要呢？
如果真有人敢打太平王府镖银的主意，那风险的背后，只怕就不仅仅是为了贪图巨额财宝那样简单。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小老头，也想起了困在佛像里的镖师。
小王爷说过，连同镖银一齐失踪的还有镖局的一百零三名好手，可是陆小凤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老头要把这些镖师带到无名岛？劫案发生的地点在太行山，那里谷深林密，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为什么小老头宁愿加大风险，也要千里迢迢地将这些活生生的镖师送到岛上呢？
那当然不是因为宫九的“仁慈”。
——这些镖师虽然大难不死，但却被锁禁在佛像里，每天只能靠一两勺牛肉汤保命，过着一些生不如死的非人生活。
就在无名岛的石室里，陆小凤曾经见过佛像里的葛通，当时葛通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小老头曾经向陆小凤保证，他说在完成某件重要的事情之后，他不但会放还这些镖师，而且还会给他们十倍的补偿。
——到底是什么特别的原因，才需要把这一百零三名镖师扣押起来呢？
这件事已经越来越神秘，越是神秘难解，陆小凤就越有兴趣，他的眼睛也在暗室中闪闪发光。
曜仪宫主凝视着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到了破案的关键？”
陆小凤翻身坐起，道：“走，带我去见小王爷。”
曜仪宫主道：“他不在，也许明天才可以回来，然后他会和你一起出海，去小凤来岛。”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有这个岛？”
曜仪宫主道：“如果凶手想陷害你，这个岛就一定存在，但如果这个岛真的是别人用来冤枉你的，那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所以我恳求哥哥替……替你去查。”
陆小凤道：“你不去？”
曜仪宫主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海上风急浪险，哥哥一定不肯带我去。”她叹了叹气，喃喃自语道：“就算海上风平浪静，他也不会让我去的。”
陆小凤把曜仪宫主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没有再说话。
“我跟哥哥说，虽然你的嫌疑未曾洗脱，但你是翱翔九天的凤凰，不能因为悬案未解就将你关押在刑狱大牢，所以我把你送到这里，船到海上你就可以回复自由，除了穴道依然被封之外，一切与常人无异。最重要的是，如果真有凶手想对付你，他们也没有办法接近你，官船上有足够的防护，而且官船百丈范围之内严禁其它船只靠近，所以你一定是安全的，这也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曜仪宫主一口气把话说完，声音中已经带上细微的喘息，脸上也泛起弱不胜风的潮红。
陆小凤的心里只有感激，对他而言，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一直都相信这句话。”曜仪宫主凝视着陆小凤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够找出真凶，证明你的清白。”
陆小凤有些感动。
他能够感觉到曜仪宫主对他的感情，但他认为这些并不是爱情。
也许她只不过是听说过有关陆小凤的传奇，那些渲染得神乎奇神的故事，难免会令一些在温室中长大的女孩子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
而且，这只是因为她太过寂寞。
即使有着疼爱她的父王兄长，即使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仍然会觉得寂寞。
——寂寞也是一种病，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染上这种病，可当你发觉自己终于染上这个病的时候，它已经是穿肠入骨，缠绕一生。
※※※
天边的落日逐渐沉向大地，水下的船舱也开始变得晦暗起来，在一片烛光之中，曜仪宫主全身似乎都在散发着朦朦胧胧的炫彩。
严格来说，曜仪宫主并不算标准的美人，她的五官略小，身量似乎也还未长成，虽然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能够刺激起大部分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可她却不是陆小凤喜欢的那一类人。
像沙曼和方玉香那些身材高挑的冰山美人，才是陆小凤最为之倾倒的对象。
可是陆小凤却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快。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是不是曜仪宫主一身细腻如瓷的雪白肌肤，让陆小凤燃起了某种神秘的欲望？在那一袭阔袍大袖湘襦宫裙下的窈窕身子，是否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幼嫩和晶莹？
陆小凤禁止自己想下去。
他觉得再想下去，就是对曜仪宫主的亵渎。
更要命的是，曜仪宫主似乎也知道了陆小凤内心的想法，她娇小的身子在颤抖，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个人，她的名字也叫宫主。”
“她漂亮吗？”
“跟你比起来，她那个假宫主就是个土包子。”
曜仪宫主笑了，她拉着陆小凤的手放到脸上，道：“我好看吗？”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的手触碰着一片柔滑细嫩的肌肤，那是真正的吹弹得破，就像在触碰一个七八月大的婴儿。
曜仪宫主还在追问：“你不出声，那一定是觉得我不好看。”
陆小凤道：“你错了，大错特错。”
曜仪宫主道：“我哪里错了？”
陆小凤道：“我书念得不多，但至少知道有句话叫做‘妙不可言’，这就是说，如果我觉得你好看的话就绝对不可以说出来，一说出来，那就不妙了。”
“你才不妙呢。”曜仪宫主吃吃笑了起来，道：“我再不回去的话，你就大大不妙了。”
※※※
舱门外站着四名盛装宫女，她们一直在门外守候，不能发出任何的声响，不能有任何欢喜或者怨愁的表情。
曜仪宫主在外头把门扣上，一道木门，就此将陆小凤与曜仪宫主隔开。
陆小凤的手按着门上粗糙的木板，道：“宫主保重。”
曜仪宫主还是不肯离去，隔着门道：“陆小凤，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陆小凤道：“十五？还是十六？”
曜仪宫主的声音似乎有些幽怨：“前年我就已经满二十了。”
陆小凤吓了一跳。
双十年华正是一个女孩子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候，可是曜仪宫主却只能有着十四五岁的脸庞和身形，直到现在她仍然待字深闺，那当然是因为她天生的绝症。
陆小凤从不相信世上有还魂仙草之类的灵物，但在这一刻，他真心希望他会遇到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然后求得解除世人痛苦的仙药。
“船出海后他们就会让你出来，你要小心保重。”
曜仪宫主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陆小凤的心却已经不胜迷惘。
（五）
蜡烛烧到尽头，烛花扑闪了一下，然后熄灭。
陆小凤躺在床上，他没有再燃点蜡烛，任由黑暗笼罩四周。
他想起曜仪宫主，也想起沙曼，两个人影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
——无情？有情？又有谁可以分得清楚。
就在这时，木门外忽然有亮光透入。
——脚步声很轻，是不是曜仪宫主去而复返？
陆小凤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门外的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然后将门推开。
漆黑的发髻，雪白的衣衫，脸上的轮廓优美如雕像，眼神却如同刀锋一般锐利。
宫九已在门外。
※※※
陆小凤苦笑。
他在笑自己，为什么幻想总是如此美丽，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现在你是宫九？还是吕纯阳？”
“作为吕纯阳，我把你劫镖的部分赃物从海上拿了回来，”宫九踢了踢脚边一个四五尺大小的油布包裹，里面传出玉器相碰的声响，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作为宫九，我当然是来杀你的。”
陆小凤道：“船上的人呢？”
宫九悠然道：“知道吕纯阳提前回来的人都在甲板，他们以为我在自己的船舱更衣，知道我偷入底舱的人已经被我全部杀死。说起来你的算盘打得真好，居然让一个要杀你的人来保护你，只可惜，你还是死定了。”
陆小凤道：“我死了，你就会背上失职的罪名。”
宫九道：“我不会失职的，因为每个人都会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有些奇怪，道：“不在了？”
宫九道：“不在的意思有两种，第一种是你死了，所以不在了，而第二种意思就是，早在我回船之前，你已经逃跑了，而我所说的意思，是两者兼备。”
陆小凤道：“两者兼备的意思是我死了，却又同时逃跑了，是吗？”
宫九道：“完全正确。”
陆小凤道：“那我呢？”
宫九道：“你应该说——请问，我的躯壳呢？”
陆小凤苦笑道：“请问，我的躯壳呢？”
宫九冷峻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就这样把你杀了，你的死讯传出，那些喜欢你的人最多只会伤心一阵子，但如果让你背着劫案凶手的罪名失踪，那么喜欢你的人就会痛苦一辈子，所以，我只好让你不在了。”
陆小凤环顾四周，道：“你认为你可以把我的尸体藏起来？”
宫九傲然道：“当然，而且我就把你的尸体藏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陆小凤冷笑道：“你以为你真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吕洞宾？”
“你做不到的事不等于我做不到，因为我天生就比你强。”宫九从袍袖里变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道：“我会像庖丁解牛那样把你的尸体分成很多份，这把刀很快，而我的出手更快，就在你的血还没有流出来之前，我已经把你的碎肉倒入我脚下的包裹里。”
陆小凤感到一阵呕心。
——完完整整的陆小凤当然不能放入那个四五尺大小的包裹里，但肢解之后的陆小凤就绝对可以，浸过桐油的布能够防止血水渗透，换句话说，宫九可以若无其事地提着这个上层是珍珠宝石的包裹走上甲板，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扮演纯阳先生的角色，当小王爷回来的时候，他只会关心陆小凤究竟在什么时候被同伙“救走”，自己又在哪些地方出现了监防的漏洞，而绝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就在他的脚下。
对于宫九而言，他的回船当然是在陆小凤“失踪”之后，所以他并没有失职，也不会因此失去小王爷对他的信任，如此一来，宫九既杀死了陆小凤，又让陆小凤背上惊天盗案的黑锅，而他易名改姓，藏身太平王府的计划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这一次，陆小凤终于体会到肉在砧上的滋味。
（六）
每个人临死前都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陆小凤也不例外。
他想起的不是沙曼，不是曜仪宫主，而是花满楼，那一个双目失明，却比很多有眼晴的人看得还要清楚的花满楼，然后他想起了西门吹雪，想起了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当然就是那个号称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的司空摘星。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斗了半辈子，斗轻功、斗偷技、斗计谋，想不到这一天他终于和司空摘星分出了胜负——因为他要先走一步了。
※※※
宫九已经扬起刀，陆小凤也合上了双眼。
但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忽然感觉到光线有些异样。
——有人正从门外贴近，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是门外灯光的投影却因此而发生改变。
宫九惊觉转身，他看到一个身影倏然而逝，然后一个阴森诡异的声音就在外头飘荡：“宫九，还我命来。”
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宫九转身追了出去。
无论是谁，他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吕纯阳背后的身份。
※※※
——那诡秘的身影是谁？
——为什么他会知道宫九的名字？
陆小凤想不出来，也来不及想，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船舱板壁突然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一只手从后挟起陆小凤，将陆小凤从缺口之中拖了出去。
海水从船舱裂口灌入，也阻隔了宫九的回追，现在陆小凤总算暂时逃出了鬼门关，离太平王府的官船也越来越远。
六月的正午已经带上盛夏的潮湿和闷热，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这份酷暑压缩得完全停止流动。
几滴细碎的汗珠正从小王爷的额角沁出。
陆小凤也在流汗，冷汗。
他全身穴道被点，武功尽失，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就连他的情人和朋友也突然反戈一击，现在陆小凤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小王爷与宫九的博弈关系，在两股势力的夹缝中保全自己。
※※※
陆小凤凝视着小王爷，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是劫镖的人。”
小王爷道：“理由呢？”
陆小凤道：“当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约斗于紫禁之巅，南王世子趁机潜入皇城夺位，而我侥幸解除了天子之危。”
小王爷打断陆小凤的话，冷笑道：“就算你不出现，叶孤城弑帝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那一天我也在南书房，否则殷羡和魏子云怎么会去太和殿！”
陆小凤道：“无论如何，当今皇上有言，他会答应我一件事，只要我说出来他就一定会做到。”
这件事小王爷当然知道。
——天子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都可以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只不过没有人知道陆小凤到底向天子提出了什么要求。
陆小凤继续道：“如果我向天子索要功名富贵，可以说是唾手而得，但我没有这样做，所以，我又怎会要你的三千五百万两镖银！”
小王爷道：“人心易变。以前你不贪财，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体会到金钱的力量。”
陆小凤道：“你真的认定我是凶手？”
小王爷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陆小凤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知那位吕纯阳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小王爷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我想这位吕先生一定惊才绝艳，不但少年英俊，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小王爷冷哼一声。
陆小凤继续道：“你最好让那位纯阳仙人即时踏海回来保护我。”
小王爷忍不住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应该很清楚，仅仅靠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夺镖运宝，如果我是劫镖真凶，那么我的背后应该有着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
小王爷沉声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如果我真是那个神秘组织里的人，但却落入你的法网，我敢说，组织里的人绝对如坐针毡，一定会想尽办法杀我灭口。”
小王爷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杀你的人没有出现，那就证明你不是劫镖案的凶手？”
陆小凤道：“不对。无论我属不属于那个组织里的人，真凶都一定会来杀我。”
小王爷道：“哦？”
陆小凤道：“世子认定我是犯人，真凶自然乐得坐享其成，可是接下来真凶就会想办法除掉我，让世子误以为在我身上真的藏有劫镖案的线索，所以我才会被杀灭口，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把世子的破案引入歧途，永远掩埋真相。”
小王爷道：“如果他们敢来太平王府，那就是自寻死路。”
陆小凤道：“世子也说过，十二连环坞鹰巢崔诚被杀，凶手能够在重重护卫看守的密室之中杀人，就像隐形人那样来去自如，所以，如果这杀手真要来杀我，只怕世子也无法保证我的安全。”
小王爷道：“那你想怎样？”
“我想请你的纯阳先生来保护我。”陆小凤眨了眨眼睛，继续道：“如果我是真凶，吕先生自然承担起看守要犯的职责；如果我不是真凶，真正的凶手就会来杀我，但只要有这位纯阳真人在我身边，哪怕凶手懂得隐形，吕真人也会让他无所遁形。凭良心讲，我的主意是不是还过得去？”
※※※
按照陆小凤的推测，吕纯阳与宫九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陆小凤却偏偏建议由吕纯阳来看守他呢？如果小王爷真的接受陆小凤的提议，到时宫九要杀陆小凤，岂非更是易如反掌？
答案却是否定的。
——宫九孤高骄傲，绝不会轻易甘居人下，但如果他改名换姓，委身于太平王府，那他的背后一定藏有更大的图谋，正因为这样，如果小王爷真的派“吕纯阳”监护陆小凤，到时候宫九反而不会下手，因为他绝不会为了杀陆小凤而令自己背上失职的罪名，影响到他投身太平王府背后的计划。
所以，如果吕纯阳真的就是宫九，那么宫九非但不会杀陆小凤，他还会与陆小凤寸步不离，如此一来，宫九的行动反而会受到陆小凤的牵制。
——这就是陆小凤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如果吕纯阳的确就是宫九，那么陆小凤的做法虽然冒险，却也十分有效，就算陆小凤猜错了，至少他也可以有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强援。
※※※
陆小凤在等小王爷的首肯，他很有信心。
小王爷也正在思考。
他会不会真的点头同意呢？
（二）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小王爷，等他最后的定夺。
鹰眼老七转过头望向陆小凤，他的眼神里充满着复杂的表情。
在镖银被劫和秘室杀人事件发生后，鹰眼老七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陆小凤求助，只不过当他找到狐狸窝的时候陆小凤早已扬帆出海，之后他就收到全船罹难的消息，再后来老狐狸从海上回来，鹰眼老七当然希望陆小凤逃过海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得到陆小凤消息的时候，却是小王爷要他设下陷阱，捉拿陆小凤。
他相信陆小凤不是劫镖的凶手，但失镖的压力已几乎将他压垮。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无论是谁，总躲不过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
鹰眼老七心中叹了口气，他已经作了决定，在这件事完结之后，他就会退出江湖，找一个平稳宁静的地方，做一个平凡的人。
※※※
时间变得凝固而漫长，小王爷终于下定主意，他抬起头，沉声道：“陆小凤，我……”
就在这时，内室忽然传出女子的声音：“世子且慢，宫主有请。”
陆小凤皱起了眉毛，道：“妙善公主不在大内深宫纳福，居然也来了这里？”
小王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不是公主，是宫主，宫是‘阿房宫’的宫。”
※※※
一只手掀起内门的珠帘，帘上的珠佩轻击，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这是一只柔美洁白的手。
牛肉汤的名字就叫宫主，这是不是就是牛肉汤的手？这只手是否曾经亲试牛肉汤，又是否曾经使出如意兰花手，几乎令陆小凤丧命当场？
——难道牛肉汤一早就和太平王世子串通，然后布下这个对付陆小凤的罗网？
陆小凤胸间一阵热血上涌，他突然闯了过去。
哪怕内室里头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冲进去。
（三）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个既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的人，有时聪明得要死，有时却笨得要命。
很多时候他很冷静，但他也有冲动的时候。
牛肉汤几次三番要杀他，陆小凤并没有以牙还牙，就算在船上他曾经拿下牛肉汤，但也只是用牛肉汤来交换一个海上逃生的机会，而不是把她押为人质，以此保护自己。
但这一次，陆小凤居然变得很冲动。
——是不是因为沙曼的欺骗与背叛，才使得陆小凤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如果陆小凤足够冷静，他应该想到，牛肉汤又怎会和门第高华的太平王世子有关系？
——如果陆小凤足够冷静，他应该想到，藏身于小王爷临时行宫的女子当然也是皇亲内眷，而冲撞皇亲，那绝对是砍头一百次都不够的死罪。
※※※
陆小凤冲了进去，然后就愣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纤丽柔弱如若崖边幽兰的少女，娇怯怯、俏生生地坐在胡床上。
现在陆小凤知道这个宫主绝对不是牛肉汤。
内室的光线并不好，却依然衬托得她的肤色雪白如瓷，牛肉汤和沙曼的肤色也很白，但却没有她那种瓷器般的通透白皙。
之后陆小凤就已经不醒人事。
小王爷的手掌重重地切在陆小凤颈后的大动脉上，陆小凤就这样倒了下去。
（四）
当陆小凤恢复知觉的时候，他感到一只柔腻细软的手指正轻轻地滑过他的眉毛。
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晶莹剔透触目惊心的白。
蝉翼一样透明轻薄的肌肤，柔弱如同乳燕般怯懦的眼神。
陆小凤轻轻按住那只柔细的手指，道：“宫主？”
瓷器般脆弱的女郎嗯了一声，轻声道：“平时我住在曜仪宫，王府里的人通常都叫我曜仪宫主。”
陆小凤道：“那地方一定很美，每天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首先会落在你的房顶。”
曜仪宫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从小就有一种病，绝对不能接触阳光，连碰都不能碰，否则我就会灰飞烟灭。”
※※※
接触阳光就会化为飞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这种怪病却真实存在。
一位陆小凤最尊敬的人曾经说过，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尽头，有一个以“红木”为名的国度，隶属于“佛朗机帝国”的海外殖民地，那里有一个奇特的部落，部落里的人晓宿夜行，终生都要躲避阳光，否则他们的皮肤就会萎缩溃烂甚至整片整片地掉落。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奇怪的病已经延续了千百年，却一直没有医治的灵药。
据说那部落里的女子全都艳如桃李，体态撩人，那里的风景更是如同仙境般美不胜收，可是那里的人却随时会被阳光融化。
——为什么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是不能长久？
※※※
陆小凤心中也在叹气。
这个娇嫩柔弱的少女应该也患上了那种神秘而可怕的疾病，所以她受不得阴雨晴岚，陆小凤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重建后的狐狸窝变得密不透风。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她的肌肤总是呈现一种奇特的白色。
陆小凤认识很多女子，有的女孩子肌肤胜雪，有的绯若春桃，也有些女孩子一身粟子般的健康肤色，可是曜仪宫主完全不同，她是一种趋近病态的白，但又不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一两岁婴儿的那种稚白，白得轻柔，白得脆弱，脆弱得如同瓷器般一碰就散。
她是太平王的女儿，当然也是天之骄女，可是她却没有办法领略阳光的可爱，也没有办法走出去感受世间的温晴，只能像培育在温室的花朵那样受人供奉。
只有这样，她的生命才能持续下去。
陆小凤拉着曜仪宫主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
这不是情欲的挑逗，而是怜惜。
曜仪宫主脸上透出一种动人的绯红，她试图挣开陆小凤的手，但也只是轻轻挣了一下，然后就任由陆小凤握着，过了很久，她才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哥哥以为你要伤害我，所以失手打伤了你，请你不要见怪。”
陆小凤道：“没想到小王爷的出手这么重，我到现在还觉得头晕，底下的床好像也在晃动。”
曜仪宫主笑了，道：“你没有错，床的确在晃动，因为你就在船上。”
陆小凤呻吟了一声，道：“我刚从船上下来，只剩下半条人命，现在又要我回去？”
曜仪宫主道：“这里是太平王府官船的底舱，船还在岸边，水流拍击，你才会觉得它在摇晃，到了海上反而会变得平稳无比。”
陆小凤道：“小王爷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船上？”
曜仪宫主道：“这是我的主意。”
陆小凤道：“哦？”
曜仪宫主：“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你，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劫案的匪徒。”
陆小凤故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是吗？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是江湖中有名的浪子。”
曜仪宫主道：“就算你是强盗我也会相信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曜仪宫主道：“你做强盗的话，肯定也是为了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如果你要下手，偷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劣绅就足够了，太平王府的镖银太烫手，你没有必要向皇家挑战，毕竟那是三千五百万两镖银，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帮助别人，都显得太多了。”
陆小凤没有说话，心里却充满了感激。
曜仪宫主的想法虽然像婴儿一样单纯，但却直入案情的核心。
——没有人会嫌钱多，但如果相应的风险需要整倍整倍地增大，那是否还有冒险的必要呢？
如果真有人敢打太平王府镖银的主意，那风险的背后，只怕就不仅仅是为了贪图巨额财宝那样简单。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小老头，也想起了困在佛像里的镖师。
小王爷说过，连同镖银一齐失踪的还有镖局的一百零三名好手，可是陆小凤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老头要把这些镖师带到无名岛？劫案发生的地点在太行山，那里谷深林密，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为什么小老头宁愿加大风险，也要千里迢迢地将这些活生生的镖师送到岛上呢？
那当然不是因为宫九的“仁慈”。
——这些镖师虽然大难不死，但却被锁禁在佛像里，每天只能靠一两勺牛肉汤保命，过着一些生不如死的非人生活。
就在无名岛的石室里，陆小凤曾经见过佛像里的葛通，当时葛通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小老头曾经向陆小凤保证，他说在完成某件重要的事情之后，他不但会放还这些镖师，而且还会给他们十倍的补偿。
——到底是什么特别的原因，才需要把这一百零三名镖师扣押起来呢？
这件事已经越来越神秘，越是神秘难解，陆小凤就越有兴趣，他的眼睛也在暗室中闪闪发光。
曜仪宫主凝视着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到了破案的关键？”
陆小凤翻身坐起，道：“走，带我去见小王爷。”
曜仪宫主道：“他不在，也许明天才可以回来，然后他会和你一起出海，去小凤来岛。”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有这个岛？”
曜仪宫主道：“如果凶手想陷害你，这个岛就一定存在，但如果这个岛真的是别人用来冤枉你的，那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所以我恳求哥哥替……替你去查。”
陆小凤道：“你不去？”
曜仪宫主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海上风急浪险，哥哥一定不肯带我去。”她叹了叹气，喃喃自语道：“就算海上风平浪静，他也不会让我去的。”
陆小凤把曜仪宫主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没有再说话。
“我跟哥哥说，虽然你的嫌疑未曾洗脱，但你是翱翔九天的凤凰，不能因为悬案未解就将你关押在刑狱大牢，所以我把你送到这里，船到海上你就可以回复自由，除了穴道依然被封之外，一切与常人无异。最重要的是，如果真有凶手想对付你，他们也没有办法接近你，官船上有足够的防护，而且官船百丈范围之内严禁其它船只靠近，所以你一定是安全的，这也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曜仪宫主一口气把话说完，声音中已经带上细微的喘息，脸上也泛起弱不胜风的潮红。
陆小凤的心里只有感激，对他而言，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一直都相信这句话。”曜仪宫主凝视着陆小凤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够找出真凶，证明你的清白。”
陆小凤有些感动。
他能够感觉到曜仪宫主对他的感情，但他认为这些并不是爱情。
也许她只不过是听说过有关陆小凤的传奇，那些渲染得神乎奇神的故事，难免会令一些在温室中长大的女孩子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
而且，这只是因为她太过寂寞。
即使有着疼爱她的父王兄长，即使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仍然会觉得寂寞。
——寂寞也是一种病，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染上这种病，可当你发觉自己终于染上这个病的时候，它已经是穿肠入骨，缠绕一生。
※※※
天边的落日逐渐沉向大地，水下的船舱也开始变得晦暗起来，在一片烛光之中，曜仪宫主全身似乎都在散发着朦朦胧胧的炫彩。
严格来说，曜仪宫主并不算标准的美人，她的五官略小，身量似乎也还未长成，虽然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能够刺激起大部分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可她却不是陆小凤喜欢的那一类人。
像沙曼和方玉香那些身材高挑的冰山美人，才是陆小凤最为之倾倒的对象。
可是陆小凤却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快。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是不是曜仪宫主一身细腻如瓷的雪白肌肤，让陆小凤燃起了某种神秘的欲望？在那一袭阔袍大袖湘襦宫裙下的窈窕身子，是否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幼嫩和晶莹？
陆小凤禁止自己想下去。
他觉得再想下去，就是对曜仪宫主的亵渎。
更要命的是，曜仪宫主似乎也知道了陆小凤内心的想法，她娇小的身子在颤抖，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个人，她的名字也叫宫主。”
“她漂亮吗？”
“跟你比起来，她那个假宫主就是个土包子。”
曜仪宫主笑了，她拉着陆小凤的手放到脸上，道：“我好看吗？”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的手触碰着一片柔滑细嫩的肌肤，那是真正的吹弹得破，就像在触碰一个七八月大的婴儿。
曜仪宫主还在追问：“你不出声，那一定是觉得我不好看。”
陆小凤道：“你错了，大错特错。”
曜仪宫主道：“我哪里错了？”
陆小凤道：“我书念得不多，但至少知道有句话叫做‘妙不可言’，这就是说，如果我觉得你好看的话就绝对不可以说出来，一说出来，那就不妙了。”
“你才不妙呢。”曜仪宫主吃吃笑了起来，道：“我再不回去的话，你就大大不妙了。”
※※※
舱门外站着四名盛装宫女，她们一直在门外守候，不能发出任何的声响，不能有任何欢喜或者怨愁的表情。
曜仪宫主在外头把门扣上，一道木门，就此将陆小凤与曜仪宫主隔开。
陆小凤的手按着门上粗糙的木板，道：“宫主保重。”
曜仪宫主还是不肯离去，隔着门道：“陆小凤，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陆小凤道：“十五？还是十六？”
曜仪宫主的声音似乎有些幽怨：“前年我就已经满二十了。”
陆小凤吓了一跳。
双十年华正是一个女孩子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候，可是曜仪宫主却只能有着十四五岁的脸庞和身形，直到现在她仍然待字深闺，那当然是因为她天生的绝症。
陆小凤从不相信世上有还魂仙草之类的灵物，但在这一刻，他真心希望他会遇到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然后求得解除世人痛苦的仙药。
“船出海后他们就会让你出来，你要小心保重。”
曜仪宫主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陆小凤的心却已经不胜迷惘。
（五）
蜡烛烧到尽头，烛花扑闪了一下，然后熄灭。
陆小凤躺在床上，他没有再燃点蜡烛，任由黑暗笼罩四周。
他想起曜仪宫主，也想起沙曼，两个人影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
——无情？有情？又有谁可以分得清楚。
就在这时，木门外忽然有亮光透入。
——脚步声很轻，是不是曜仪宫主去而复返？
陆小凤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门外的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然后将门推开。
漆黑的发髻，雪白的衣衫，脸上的轮廓优美如雕像，眼神却如同刀锋一般锐利。
宫九已在门外。
※※※
陆小凤苦笑。
他在笑自己，为什么幻想总是如此美丽，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现在你是宫九？还是吕纯阳？”
“作为吕纯阳，我把你劫镖的部分赃物从海上拿了回来，”宫九踢了踢脚边一个四五尺大小的油布包裹，里面传出玉器相碰的声响，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作为宫九，我当然是来杀你的。”
陆小凤道：“船上的人呢？”
宫九悠然道：“知道吕纯阳提前回来的人都在甲板，他们以为我在自己的船舱更衣，知道我偷入底舱的人已经被我全部杀死。说起来你的算盘打得真好，居然让一个要杀你的人来保护你，只可惜，你还是死定了。”
陆小凤道：“我死了，你就会背上失职的罪名。”
宫九道：“我不会失职的，因为每个人都会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有些奇怪，道：“不在了？”
宫九道：“不在的意思有两种，第一种是你死了，所以不在了，而第二种意思就是，早在我回船之前，你已经逃跑了，而我所说的意思，是两者兼备。”
陆小凤道：“两者兼备的意思是我死了，却又同时逃跑了，是吗？”
宫九道：“完全正确。”
陆小凤道：“那我呢？”
宫九道：“你应该说——请问，我的躯壳呢？”
陆小凤苦笑道：“请问，我的躯壳呢？”
宫九冷峻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就这样把你杀了，你的死讯传出，那些喜欢你的人最多只会伤心一阵子，但如果让你背着劫案凶手的罪名失踪，那么喜欢你的人就会痛苦一辈子，所以，我只好让你不在了。”
陆小凤环顾四周，道：“你认为你可以把我的尸体藏起来？”
宫九傲然道：“当然，而且我就把你的尸体藏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陆小凤冷笑道：“你以为你真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吕洞宾？”
“你做不到的事不等于我做不到，因为我天生就比你强。”宫九从袍袖里变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道：“我会像庖丁解牛那样把你的尸体分成很多份，这把刀很快，而我的出手更快，就在你的血还没有流出来之前，我已经把你的碎肉倒入我脚下的包裹里。”
陆小凤感到一阵呕心。
——完完整整的陆小凤当然不能放入那个四五尺大小的包裹里，但肢解之后的陆小凤就绝对可以，浸过桐油的布能够防止血水渗透，换句话说，宫九可以若无其事地提着这个上层是珍珠宝石的包裹走上甲板，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扮演纯阳先生的角色，当小王爷回来的时候，他只会关心陆小凤究竟在什么时候被同伙“救走”，自己又在哪些地方出现了监防的漏洞，而绝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就在他的脚下。
对于宫九而言，他的回船当然是在陆小凤“失踪”之后，所以他并没有失职，也不会因此失去小王爷对他的信任，如此一来，宫九既杀死了陆小凤，又让陆小凤背上惊天盗案的黑锅，而他易名改姓，藏身太平王府的计划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这一次，陆小凤终于体会到肉在砧上的滋味。
（六）
每个人临死前都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陆小凤也不例外。
他想起的不是沙曼，不是曜仪宫主，而是花满楼，那一个双目失明，却比很多有眼晴的人看得还要清楚的花满楼，然后他想起了西门吹雪，想起了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当然就是那个号称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的司空摘星。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斗了半辈子，斗轻功、斗偷技、斗计谋，想不到这一天他终于和司空摘星分出了胜负——因为他要先走一步了。
※※※
宫九已经扬起刀，陆小凤也合上了双眼。
但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忽然感觉到光线有些异样。
——有人正从门外贴近，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是门外灯光的投影却因此而发生改变。
宫九惊觉转身，他看到一个身影倏然而逝，然后一个阴森诡异的声音就在外头飘荡：“宫九，还我命来。”
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宫九转身追了出去。
无论是谁，他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吕纯阳背后的身份。
※※※
——那诡秘的身影是谁？
——为什么他会知道宫九的名字？
陆小凤想不出来，也来不及想，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船舱板壁突然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一只手从后挟起陆小凤，将陆小凤从缺口之中拖了出去。
海水从船舱裂口灌入，也阻隔了宫九的回追，现在陆小凤总算暂时逃出了鬼门关，离太平王府的官船也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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