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困兽

    (一)

    陆小凤睡得很沉。

    这是他近段时间以来休息得最好的一次,而且这里也足够安全,可是他突然醒了过来。

    ——有人正在向他慢慢走近。

    这是陆小凤的本能,也是他身经百战的经验累积,每当有危险迫近的时候他就会像野兽一样提前警觉。

    没有声响。

    四周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陆小凤却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这个人站在床边,正在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他。

    ——这人是谁?

    ——陆小凤感觉到这人的身形并不高大,所以他不可能是鹰眼老七。

    但如果不是鹰眼老七,为什么他可以穿过重重防守,进入大门紧锁的密室?

    ——难道他就是杀死崔诚的密室凶手?

    ——鹰眼老七阻止陆小凤离开鹰巢,临行前又把秘室的大门锁上,难道鹰眼老七也是无名岛上的人,他故意留下陆小凤,就是为了向凶手通风报信?

    危机已在眼前。

    陆小凤感觉那人已经举起一柄刀样的物体,准备劈下来。

    ※※※

    陆小凤没有睁眼,也不能睁眼。

    他更不能动,只要他一动,更多的空门就会暴露,对方就会乘势而入。

    陆小凤只能等,等对方先出手,等到对方招式已老的时候他才能够把被动转为主动,一举还击。

    现在对方的刀已经劈下,着刀的位置就在陆小凤的胸腹之间。

    陆小凤仍然没有睁眼,他很有信心,因为他的右手就枕在小腹上,就在对方的刀将要触及自己身体的一刹那间,陆小凤闪电般出手。

    妙用无方的“灵犀一指”!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

    这一招从未落空,就连叶孤城惊鸿掣电般的“天外飞仙”也曾经被陆小凤夹下。

    这一次陆小凤同样没有失手,他已经夹住了对方的刀。

    可是他夹住的并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团绒毛般柔软的物事。

    陆小凤睁开眼,他终于发觉,原来他用价值千金的手指拼死一夹,夹住的只不过是一个鸡毛掸子。

    严格来说,是一个反过来拿的鸡毛掸子。

    就在这时,陆小凤的大腿被另一把鸡毛掸子狠狠抽了一记,而且对方不依不饶,手中的鸡毛掸子继续雨点般向陆小凤袭来。

    陆小凤当然不会再被鸡毛掸子打中,他整个人就像被弹弓绷射般蹿上头顶的花岗岩,避开了对方的连串追击。

    那人停下手,叉着腰道:“老子为你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好意思在这里睡大觉!”

    陆小凤惊叫起来:“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冷笑一声,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

    “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这是皇城脚下,决战之前,司空摘星回赠给陆小凤的儿歌。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这原本就是陆小凤编出来教给小孩子唱的,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在陆小凤的故事里几乎总少不了司空摘星的身影,他不但偷物,也偷人,甚至有人说,他已经将偷盗演化成一种艺术。

    可在陆小凤的眼中,司空摘星永远都是一只猴精,一只让人捉不着、猜不透的猴精。

    ※※※

    现在陆小凤一边抚摸着大腿上的笞痕,一边恨恨道:“死猴精,这笔账我一定会记着。”

    司空摘星悠然道:“凭良心讲,我这手左虚右实,对付别人估计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对付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猴崽子,一抓一个准。”

    陆小凤突然捉住司空摘星的手,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门外的警卫没有反应?是不是这个秘室真有暗道?”

    司空摘星道:“当然不是。”

    陆小凤道:“那一定是你偷了鹰眼老七的锁匙。”

    司空摘星摇着头道:“看来你真的被我打成了傻子了,否则怎么净说一些白痴才说的话——钥匙是小鹰给我的,在你失踪的日子里,这里所有人为了失镖的事几乎集体上吊,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请我查案,所以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我,自然不会发出警报。”

    陆小凤放开司空摘星的手,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司空摘星道:“你应该请教我,司空大侠是怎么逃出宫九魔爪的?”

    陆小凤道:“我不问你,是因为有个人老是说自己轻功第一,结果却躲不过别人的剑,受了伤,挂了彩,我还以为你不好意思再提这事呢。”

    司空摘星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恐,道:“陆小鸡,你顶多就是一个混蛋加八级,但宫九却是一个怪物,他为了追踪我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我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人,我劝你还是躲起来,永远,永远不要惹他。”

    陆小凤道:“但是我已经惹过了。再可怕的怪物也只是个怪物,就像再严密的犯案也一定会有破绽留下,现在我已经找出劫镖的手法和关键,只要我沿着镖队路线走一圈,就可以找出劫案真正发生的地点。”

    司空摘星用奇怪的眼神望着陆小凤,道:“你还想出去吗?”

    陆小凤道:“难道我不能出去?”

    司空摘星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能露面,只要你一露面,那就死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中原十三镖局,九大帮七大派,还有其他受到案件牵连的人,他们都收到太平王世子的缉盗公文,现在整个武林都知道你是太行山劫镖案的凶手,成百上千的人围堵在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有向你索命的,也有找你讨债的。”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被人讨债?”

    司空摘星道:“中原镖局要赔偿三千五百万两失镖,镖局赔不起,担保人就要代赔,可是担保人也同样赔不起,为了这件事,很多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们又找不到你,除了找你的朋友鸣冤诉苦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陆小凤皱起眉头,道:“花满楼怎样了?”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离开小楼,不知道在哪里躲了起来。”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呢?”

    司空摘星道:“中原镖局的人倒不敢冲入万梅山庄,只好在别人家门口哭天抢地,再这样下去,我看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而是他的白头发了。”

    陆小凤道:“鹰巢呢?”

    司空摘星冷笑道:“想找你晦气的人把十二连环坞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小鹰在外头拦着,还赌咒发誓说你不在鹰巢,否则的话,一百个陆小凤都被人挤扁了。”

    陆小凤终于明白为什么鹰眼老七最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的脸居然有些发红。

    ——刚才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鹰眼老七出卖,现在他为自己有这样卑鄙的想法而觉得羞耻。

    (二)

    “得得、得得……”

    两只纤长有力的手指在叩击着桌上的木纹。

    这不是鹰眼老七的手,是陆小凤的手。

    最近陆小凤似乎也染上了鹰眼老七的习惯,而司空摘星就躺在陆小凤原本躺着的床上,看着头顶的岩石发呆。

    密室顶部的花岗岩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连光线都去不到,构成了一幅斑驳交错的阴影。

    ——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密隐藏在那片黑暗背后?

    等到司空摘星睡着之后,陆小凤轻轻拉开栅栏,走了出去。

    ※※※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他从来都不做连累朋友的事。

    就算外面的风波如何险恶,就算一露面就有杀身之险,但是陆小凤绝不会像乌龟那样把头缩起来,让他的朋友替他受苦。

    (三)

    鲜红的披风在急驰的马背上飘起,仿佛有着激扬飞越的生命。

    江湖人都知道,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陆小凤总带着这样一件红色的披风。

    现在红披风总算停了下来,就停在一座金碧辉煌酒楼的露台上。

    追踪的人也不慢,三四十个官差衙役捕快向着红披风围了过去,然后他们就发现喝酒的人仍在喝酒,却偏偏不是那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得得、得得……”

    鹰眼老七一边喝酒,一边用粗短的手指叩击桌上的木纹,他的眼中透露出一些顽皮,也有一些自豪。

    ——能够为陆小凤冒险,当然是他最值得自豪的事。

    ※※※

    留春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每一年的春天都会如期到来,但春天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

    一个胡子如眉毛的男人似乎想把春天留下来,他包起了整个留春院,可是他的艳福并没有享用多久,因为太平王府的人已经把这里围了一个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可惜这个人仍然不是陆小凤,他把嘴上的“眉毛”掀下来,然后粘在一个长得最漂亮的名妓的额头上。

    司空摘星已醉。

    “陆小凤和我打赌,输了的话就要割下他的四条眉毛,任我处置。”

    “陆小凤在哪?”

    “他要去一个曾经很神秘,曾经令很多江湖人想起名字就会胆战心寒的地方。”

    “现在呢?”

    “昔日之珠光宝气,已成败叶黄花。”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司空摘星已经醉倒,倒下之前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你不是江湖人,你当然不会知道。”

    ※※※

    骄阳似火。

    这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再勤劳的农夫长工也会躲起来,溜到田边树下小憩,就连醉心孔孟之道的酸秀才也会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卷,换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陆小凤顶着斗笠,走在烈日下。

    也只有在这种鬼天气下,才能避开那些受到劫镖案件牵连的人。

    陆小凤不是一个怕打架的人,他打架的经验绝对比十八个大姑娘绣过的花还多,可是他实在不愿面对那些扯着白布,写着血书,到处控诉陆小凤罪状的人。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无法面对那一双双疲惫而充满红丝的眼睛。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所剩不多的银票塞到那些人手里,因为陆小凤知道他们很需要这些钱。

    ——镖银被劫,镖局上下和担保人都要赔偿,他们早已倾其所有,但是太平王府的催迫却一日紧似一日。

    尽管陆小凤留下的钱只是杯水车薪,可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在枫林镇,陆小凤甚至见到了大通镖局葛通的家属,他们衣衫褴褛跪在路边,高举写着葛通名字的招魂幡,在那一刻陆小凤几乎想冲出去,告诉他们葛通未死。

    可是陆小凤不能这样做。

    虽然他知道葛通就蜷缩在无名岛上的佛像里,每天会有一两勺牛肉汤维系着他的生命,可这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现在的葛通,还有其余的一百零二个镖师,他们的生死是陆小凤无法预计的,他害怕自己给了葛通的家属一个希望,但最后这个希望却会破灭,所以他只能够远远地避开,当去到一条僻静无人小路的时候,陆小凤就狂奔起来,到最后跑不动了,他就扶着树干拼命地呕吐。

    他吐出的是酸水,更是满腹的苦水。

    (四)

    前面就是八方通汇的李家渡口,现在也到了午饭打尖的时候,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陆小凤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加快脚步,结果就发现自己错了。

    李家渡口的牌坊之下,一具崭新的棺木就停在路中心,三四十人头裹白巾,身披重孝,当中一个年青人手捧灵位,用力瞪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灵位上的名字是司徒刚,群英镖局总镖头,“铁掌金刀”司徒刚。

    司徒刚人生的最后一幕就在无名岛,宫九把他塞到箱子里作为送给牛肉汤的礼贽,同在箱中的还有十二连环坞的罗飞和老实和尚,因为这三个人都得罪过牛肉汤,所以牛肉汤收到这份特别礼物的时候也是满心欢喜,笑靥如花。

    礼物的下场就不那么好了,他们原本就是给牛肉汤出气用的,最后司徒刚被“木一半”击毙,罗飞也死在贺知书的“醉卧流云七杀手”之下,倒是老实和尚用扶桑岛的柔术打倒了陆小凤,差点让陆小凤当了替死鬼。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自己并没有被人认出来,他压了压斗笠的下檐,从棺木边绕了过去,穿着孝子服的年青人却似乎认出了他,突然道:“陆小凤!”

    ——这是不是试探?

    陆小凤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但他很快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试探。

    一柄环首刀正从背后破空而来,其他的人也挡住了陆小凤的去路。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避过背后的一刀,然后用肩膀把年青人的手臂压在棺木上。

    “你错了。”

    “我没认错,我知道你就是陆小凤。”

    “司徒镖头不是我杀的。”

    “父亲的尸骸就在小凤来岛海面浮起,你无从抵赖。”

    年青人左手一推棺木,棺木在地上急速打转,他的右手也顺势挣出陆小凤的压制,刀花一挽,又向陆小凤劈了过来,陆小凤凌空几个筋斗,从人群的头顶上飞了出去。

    他只能够逃。

    可是陆小凤又可以逃到哪里去呢?

    他知道自己行踪暴露的原因——虽然他每一次都是匿名赠银给那些受难镖师的家属,但是追捕陆小凤的人却可以根据这些线索,圈划出陆小凤的行程和范围。

    只不过陆小凤就是这样的人。

    有时候他很聪明,却经常做一些不应该做的傻事。

    有时候他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他的心肠却偏偏软得像豆腐。

    但如果你也有陆小凤这样的朋友,是不是该浮一大白呢?

    ※※※

    六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拉着太平王府的马车在夜色之中飞驰。

    小王爷凝视着鹰眼老七,道:“陆小凤的行踪已到山西,晋商富甲天下,莫非他又打起了晋商的主意?”

    鹰眼老七低眉敛首道:“他的确是为了钱,不过他是借钱。”

    小王爷的兴趣更浓了,道:“他向谁借钱?”

    鹰眼老七道:“世子有没有听说过青衣第一楼?”

    小王爷微笑:“我当然听说过,青衣楼的崛起充满了神秘和传奇,只可惜这一切都已化作风流云散。”

    鹰眼老七道:“据说青衣楼的主人就是霍休,他把金鹏王朝的财富据为己有,然后隐姓埋名来到中原,后来陆小凤拿下霍休,那些数之不尽的财产也回到他原来主人的手上,现在朝廷催促镖局偿还镖银,陆小凤就想找金鹏王朝的遗孤借钱,先把武林同道的燃眉之急解救下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查案。”

    小王爷抚掌大笑:“陆小凤,你真是一个疯子。”

    鹰眼老七喃喃道:“但如果没有陆小凤,我们这里有很多人现在就已经变成疯子了。”

    (五)

    陆小凤首先见到的是老板娘。

    老板娘仍然是那么美,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饱满,看起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了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的脸和身材,而是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可惜现在这种成熟的风韵却染上了一点忧伤。

    ——最容易招蜂惹蝶的老板娘留在家里喝闷酒,最喜欢留在家里的朱停却居然不在。

    陆小凤暗中叹了一口气,坐到老板娘的对面,老板娘没有开口,她用一只纤秀的手指对准陆小凤,然后指了指面前的空杯,陆小凤只好又替她倒了一杯酒。

    “朱停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

    “你不担心他?”

    “他就在霍休以前的小楼里,我虽然看不到他,却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你只听到他的声音?”

    “他关起门不见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小表姐呢?”

    “哪个小表姐?”

    “就是你和老板的干女儿,上官雪儿。”

    “那个狐狸精?我劝你不要找她,你找她的话,朱停就会找你拼命。”

    “我不懂。”

    “你不懂?现在朱停天天和那只小狐狸混在一起,连家也不回,你不懂?”

    “我不信。”

    “你不信?难道有些事一定要亲眼见到你才相信?”

    陆小凤闭起了嘴,他托着老板娘的手臂一直走到霍休的小楼前面,然后一脚踢开了门。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朱停。

    可是陆小凤却发现眼前的朱停好像已经不是朱停了。

    ※※※

    朱停的外号就叫“老板”,尽管他从来没有开过店铺做过生意。

    他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事都很看得开,因为他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总会先“停”下来想一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就没有什么事非做不可了。

    可能因为这样,朱停身上的肉也在一天一天增加。

    胖的人看起来总是很有福气的样子,有福气的人才可以当老板,所以很多人都管朱停叫老板,他也很满意这个外号。

    可是现在的朱停非但不胖,而且很有些英挺潇洒的样子,甚至比很多年轻人还要神气。

    上官雪儿眨了眨眼睛,道:“这些都是我的功劳。”

    ※※※

    山腹是空的,这里曾经用来堆放数之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现在却换上了一座座稀奇古怪的器械,它们有些看起来像是陆地上的舟楫,有些却像是一张审问犯人用的刑椅,然后两边有很多标示着不同重量的沙袋。

    上官雪儿拉着陆小凤的手,指着满屋的器材道:“我早说过我是天才,你看,这一个叫做卧地观天台,可以缩减肚子上的肥肉,那张椅子叫做合纵连横凳,可以同时将胸膛和后背的肌肉练得浑厚结实。”

    朱停道:“你的鬼主意虽然多,但也要靠我这一双巧手。”

    老板娘的眼睛都瞪大了:“你在这里一呆三个月,就是在制作这些东西?”

    朱停道:“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一直避开不见你,就是想给你看一个全新的朱停,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又懒又胖的样子。”

    “我喜欢,我全部都喜欢。”老板娘搂着朱停的脖子,就像十六七岁少女那样笑着跳着,她的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这当然是幸福的眼泪。

    ——世间又有什么喜悦,能够比得上这一刻的真情流露呢?

    ※※※

    陆小凤的眼眶也有一些潮湿。

    他曾经担心朱停夫妇会变成怨偶,幸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被岁月磨减。

    可是陆小凤自己的爱情呢?

    他已经不敢相思。

    他不敢想沙曼,想得更多的反倒是曜仪宫主,那一个纤柔脆弱如同瓷器的女子。

    他已渐渐分不清自己对曜仪的感情属于怜悯,还是一种怜爱了?

    (六)

    朱停和陆小凤并肩走出小楼,阳光洒在朱停的脸上和身上,为他染上一层神秘而又炫目的色彩。

    陆小凤道:“我有事求你。”

    朱停道:“你说,我听。”

    陆小凤道:“霍休呢?”

    朱停道:“霍休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陆小凤吓了一跳,虽然他进入山洞的时候就已经留意到霍休藏身的铁笼空空如也。

    朱停继续道:“就因为他死了,而且死的时候尸身很快腐成白骨,所以我才可以把他的尸骸从笼子里钩出来,葬到前山的青风观里。”

    陆小凤又问道:“霍休是怎么死的?”

    朱停道:“应该是被自己气死的,因为雪儿每天都用食物讹诈霍休身上的银票。”

    陆小凤笑了,道:“我当然记得,一根香肠和两个油饼就卖了五万两。”

    朱停也在笑,笑得很开心:“那些本来就是金鹏王朝的财产,雪儿卖得并不贵。”

    陆小凤道:“后来呢?”

    朱停道:“银票都是货真价实的,可是后来忽然就不能兑现了。”

    陆小凤“哦”了一声,这件事的确很奇怪。

    朱停继续道:“我们告诉霍休银票已经无法提取,霍休先是一怔,接着就在笼子里扯着头发大哭大叫,最后他咬破衫领上的剧毒,转眼间就死了。”

    陆小凤记得公孙大娘说过,“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经不多,因为那笔财富早已落入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休想从这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陆小凤原本还想继续追问,这时候公孙大娘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霍休背后的神秘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可以独占霍休手中的财富?公孙大娘已经在紫禁城外香消玉殒,这一个秘密也许就只能永远埋在地底了。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现在手上有多少钱?我要借。”

    朱停道:“大概有四百五十万两,你要借多少?”

    陆小凤苦笑道:“我要借的不多。”

    朱停道:“不多是多少?”

    陆小凤道:“三千五百万两。”

    朱停的眼睛几乎跌了出来,道:“你知道三千五百万两是多少吗?”

    陆小凤道:“对于我这种‘三更穷,四更富,五更重头来’的人来说,三千万两和三百两其实没什么区别。”

    朱停道:“就算将盐茶柴米这些实物都算进去,朝廷一年的税赋收入也就在二千万两左右,你居然想要三千五百万两白银,我看你是不是想做皇帝想疯了。”

    陆小凤道:“我暂时还没有疯,但如果再拿不出这三千五百万两银子,中原十三镖局,九大帮七大派的人至少有一半要发疯。”

    朱停道:“还有一半呢?”

    陆小凤又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一半会穷得连上吊的绳子都买不起,只能把屁股洗干净,然后等着坐牢。”

    ※※※

    寒鸦惊飞,马蹄声碎,踏破了野外的宁静。

    太平王府的马车已经换上六匹油光黑亮的踏雪乌骓,小王爷也换上一身玄色劲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矫健骁勇的黑豹。

    他的人也像豹子般充满活力,不知疲倦。

    他漆黑的眸子也在闪闪发光。

    “你觉得陆小凤能不能借到钱?”鹰眼老七的声音因为长期劳累而显得有些嘶哑。

    “我敢打赌,他最多只能借到十之二三。”

    “为什么?”

    “我听说过朱停这个人,也知道他和陆小凤有着很不错的交情,但朱停始终是有家室的人,要他将整副身家交给一个无行的浪子,这样的事谁都不会做,更何况这笔钱一旦借了出去,就意味着多半要不回来了。”

    鹰眼老七叹了口气,他无法否定小王爷的判断。

    江湖人也是人,也要为自己的利益打算,如果朱停不肯借,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只是在为陆小凤感到叹息。

    陆小凤的确需要这笔钱,只要有了这笔钱,不但受到劫案牵连的武林同道压力骤减,就连陆小凤的冤情也可以得到暂时的缓解,当他想重查案情的时候,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寸步难行,可惜现在的陆小凤就是一只困在笼中的猛兽,只能不停地碰壁。

    ※※※

    数片乌云掠过,遮住了日光。

    山雨欲来。

    一片残叶随风卷过,陆小凤的命运岂非就如同这一片无根的落叶?

    朱停拈起这片败叶,道:“我知道你现在需要钱,但我能够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

    陆小凤道:“我相信你。”

    朱停道:“或者你可以找花满楼,江南花家的土地连绵千里,财富绝不在霍休之下。”

    陆小凤道:“只可惜和我做朋友的人是花家七童,不是花老太爷,更不是花家。”

    朱停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陆小凤道:“我想再麻烦你一件事。”

    朱停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把这四百五十万两银子交给鹰眼老七,然后去鹰眼,看看那里有没有机关秘道。”

    朱停道:“好,你呢?”

    陆小凤道:“既然我在中原已经无法立足,那唯一的路就是出海。”

    朱停道:“你打算上无名岛?”

    陆小凤道:“是的。”

    朱停道:“你千辛万苦才从那里逃出来,现在又要回去?”

    陆小凤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何况小老头说过他很需要我这样的人。不过,有一个人你必须要小心。”

    朱停道:“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

    朱停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老实和尚不老实。”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