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炼钢与绕指柔
（一）
涛声起伏，夜风中送来淡淡的海水咸味。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从山边的石头上站了起来。
白天的狐狸窝海港塞满了鳞次栉比的渔船，显得无缘热闹和挤拥，但到了晚上，当最后一点渔火熄灭之后，整个港湾剩下的就只有漆黑和宁静。
已是子时，一盏红灯忽然在夜色中亮起。
陆小凤迎着灯光走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老狐狸。
老狐狸的笑声如同他的一双大手，温暖而干燥。
“年青人，我们又见面了，上次我收了你的钱，这次免费。”
※※※
船在前进，岸边的景物也在慢慢倒退，最后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
“山一程，水一程，何日是归程？”
陆小凤脑海里闪过这首无名的俚歌，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然后就看到牛肉汤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牛肉汤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舰板上，连久经百战的陆小凤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他吃惊的不是久未现身的牛肉汤突然露面，而是他发现牛肉汤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变化。
陆小凤第一次见到牛肉汤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年纪很轻，却已经学会了用谄媚的笑容来讨好狐狸窝里的男人，只不过她的热情用错了对象，岳洋把整盆子牛肉泼到她的脸上身上，像这样一个脏亏亏的女孩子当然不会引起陆小凤的兴趣。
第二次见到牛肉汤的时候陆小凤已经来到了海上，当时她的身份是留在船上煮饭烧菜的丫头，而且她真的会烧一手好菜，再往后陆小凤被岳洋打到海里，恰好老狐狸的船要回航补充淡水，就在海边洗澡用的小木屋里，陆小凤第三次见到了牛肉汤。
这一次牛肉汤的身上很干净，没有汤汁，没有牛肉，而且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应该看的和不应该看的，陆小凤都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就在陆小凤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牛肉汤的时候，他在海难之后的无名岛上又见到了牛肉汤，这一回的牛肉汤宫装云鬟，明眸善睐，变成了每个男人争着为她煮饭烧菜的公主。
只可惜这个公主却是一个杀人的公主，她就像一只交尾之后的女王蜂，总想除掉曾经和她有过肌肤亲近的陆小凤，可在此时此地，牛肉汤却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简单单的青衣素饰，随意披落肩上的秀发，清清冷冷的脸上不着脂粉，仿佛还带着刚刚抹去的泪痕。
陆小凤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理解女人们的变化，他挤出一点笑容向牛肉汤打招呼，但牛肉汤没有理会，只是一个人走到舷边，抱着腿坐下。
灯光照着她的背影，她的腰肢苗条纤细，盈盈一握。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转过头，走向自己的船舱。
如果说海难之前的牛肉汤弱小而可怜，那无名岛之后的牛肉汤就是美丽而可怕，可是陆小凤始终无法对她产生恨意，他很想在牛肉汤的身边坐下，然后像海难之前那样随意聊天喝酒，但这些光景似乎已经随着那场百年不遇的风暴，一去不复返了。
（二）
陆小凤没有点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
他的舱间和上次出海时候一样，都是左面数起的第三间房，只不过这条船当然不是之前的那条船。
船应该刚下水不久，崭新的枕头和被套散发着淡淡的胰子香味，可是陆小凤睡不着。
他在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
陆小凤天生就是喜欢冒险刺激和新奇事物的人，两个月前他突然想扬帆出海，就是因为卧云楼主偶然提起东洋海外的扶桑岛国，说那里丰华秀丽，而且女孩子服从体贴，个个美貌多情，于是我们的陆小凤抛下手中名满天下的湖州粽子，心急火燎上了老狐狸的船。
民间海运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不过私底下却有人专门从事这些冒险犯禁的海上贸易，老狐狸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他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陆小凤被他怂恿着用五百两银子包下了整艘船，本以为独自占尽海上风光，没想到船上船下住满了老狐狸的贵客。
“冤大头”的感觉当然不好，那些贵客更是一个比一个讨厌，这些陆小凤都忍受了，但是岳洋却不想与他同船，找了一个机会，硬是把陆小凤打入海里。
只可惜命运似乎一定要陆小凤承受这场劫难，回航补充淡水的老狐狸又把陆小凤带回到同一艘船上。
当时的陆小凤还不知道太行山上的劫案，闲极无聊的时候他也曾经逛入货舱，看看摸摸那些即将交付东瀛的佛像法器。对于陆小凤而言，木鱼既不好吃，佛经也不好看，所以他当然不会留意这些阿堵物，更不会知道价值三千五百万两镖银的金珠宝器就藏在货舱的某个角落里。
老狐狸的船安安稳稳地航行了三天，就在陆小凤躺在床上憧憬域外风光的时候，暴风雨就来了。
海水倒卷，如同崩塌的山峰砸落船上，这边的水还未倾出，那边的浪又呼啸着扑来，庞大坚固的海船在摇摆中逐渐倾侧。
陆小凤就像筛子中的米，刚刚站起，马上又被抛到另一边，当他终于拉开房门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岳洋。
岳洋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上这条船了。”
陆小凤还想再问，却已经被巨浪抛回房里，当他摇摇晃晃走上甲板的时候，他见到的是老狐狸绝望的眼神。
船看起来已经无法支撑，就连求生艇也已放下，老狐狸一边稳着舵，一边指挥甲板上的人顺着舷边的扶梯转移。
求生艇上已经有七八个人，他们的手用力捉着船舷，眼中充满恐惧与慌乱，这艘薄薄小小的船竟已承载了最后一点的生还欲望。
又一个巨浪拍过来，甲板上有个胖子站立不稳，瞬间跌入海里。
陆小凤认出那胖子恰恰就是船上“贵客”之中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但他没有多想，一手抢过甲板上的缆索，一边飞身跳入海里，几经辛苦，终于把胖子推上求生艇。
当陆小凤借着缆索的弹力把自己荡回船上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湿透，老狐狸向他挥手示意，陆小凤却摇了摇头，大声道：“其他人呢？岳洋呢？”
老狐狸也在大喊：“不知道，你先下去。”
陆小凤又道：“牛肉汤呢？”
老狐狸怔了一怔，道：“她应该还在厨房，在底舱。”
他的话还未说完，陆小凤已经转过身，一边叫着牛肉汤的名字，一边冲下甲板，跌跌撞撞地向原路跑过去。
※※※
这就是陆小凤。
他宁愿放弃一次求生的机会，也要将机会留给那些弱小的人。
像陆小凤这样的人不会太多，却也不会太少。
——人类的历史并不总是光明的，但就因为总有着陆小凤这样的人，再漫长的黑暗也终将过去。
※※※
海上的天空一片黑暗。
陆小凤已经在底舱绕了两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找不着，当他回到甲板的时候，就发现连老狐狸也失去了踪影。
原本系在船下的求生艇正在二三十丈外的海上浮沉，胖子和求生艇上的人并没有等陆小凤回来，偌大一艘海船已经被完全孤立，只剩下陆小凤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一排更高更大的巨浪从天上压下来，船上的主桅断裂崩倒，整艘船也在风暴中解体。
陆小凤眼前一黑，他已随着船体沉入到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
※※※
黑暗中有一点光明。
当陆小凤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一盏灯，柔和的灯光，为阴暗的环境添上了些许暖意。
——是谁为他点起这盏灯？
——难道是牛肉汤？
陆小凤走上甲板，他看到牛肉汤仍然坐在相同的位置，一言不发。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姿势，就像恒古以来的仙佛雕像，从来不会发生改变。
陆小凤在无名岛上再次见到牛肉汤之后，牛肉汤对陆小凤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漠，不但冷漠，而且是一副陆小凤非死不可的样子。
——难道真如老头子所说，牛肉汤人如外号，她就是一只蜜蜂，一只和雄蜂交配之后就要把情人杀死的蜜蜂？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牛肉汤身边坐下。
无论怎么样，直到目前为止，他对牛肉汤还没有化解不了的恨意。
只可惜陆小凤还没想到如何打破僵局，牛肉汤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再重重地把舱门关上。
陆小凤只能苦笑。
他索性坐在船边，让双腿悬空，等着海上日出，光芒万丈的一刻。
当启明星在天边隐去之后，海面逐渐现出紫蓝，紧接着几道霞光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溢出，点染了旁边的云彩，云彩又点染了旁边的天空，就在不经意间，红日已经跃出水面，将千万条金蛇投落到墨绿色的海上。
陆小凤深深吸了一口略带潮湿的空气，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在甲板上，沉沉睡去。
这个时候他似乎忘记了船上有一只随时会杀人的女王蜂。
陆小凤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能够在江湖上活满三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只不过，这不是奇迹。
陆小凤随时都能够入睡，而且睡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安稳，那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光明，对自己，对人类总是充满信心。
（三）
接下来的几天，牛肉汤一直在避开陆小凤。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不再是那只会蛰人的蜜蜂，倒是变成了一只小老鼠，而陆小凤就是猫，一只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大老猫。
只不过世事通常会有一些例外，正如老鼠也不一定怕猫。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大懒猫又躺在甲板上数星星，老鼠居然主动走了过来。
牛肉汤的声音仍然显得生硬和冷淡：“你知道我们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你的眼就要蒙上黑布。”
陆小凤翻身坐起，道：“是不是很快就到无名岛？”
牛肉汤不答，继续道：“不想蒙上黑布也行，你现在马上回房间，在我们没有叫你之前，你绝对不能露面。”
陆小凤道：“舱里头太沉闷，这样吧，你把我眼睛蒙上，我也想试试做瞎子的感觉。”
※※※
黑布重重地压在陆小凤的眼帘上，围了一圈，又围上一圈。
现在陆小凤的眼前只有黑暗，他放松身体，让自己躺在甲板上。
牛肉汤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离去。
陆小凤笑了，道：“奇怪，为什么这次你不走了？是不是怕我揭开这些遮眼的黑布？”
牛肉汤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陆小凤又道：“你害怕有人记下航行的路线，但现在海上一片黑暗，就算没有这块黑布，我也不可能看出什么名堂。”
牛肉汤道：“有些人天生夜眼，只要有一两点星光，就可以看到周围景物的轮廓。”
陆小凤道：“我明白了。”
牛肉汤道：“你明白什么？”
陆小凤道：“我终于明白这艘船的秘密了。”
牛肉汤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我留意过，一开始日出的时候，太阳出现在船行方向的右前方，但日落之时，太阳又来到了船的右侧，这就是说，这艘船先向东北而行，后来又折转向南，我曾经想，你们的船行路线如此迂回，难道是怕有人在后面盯梢？后来我知道这个想法错了。”
牛肉汤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海上追踪不同内陆，在海上，别人看到你的时候你也可以看到别人，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迂回航行，也可以知道有没有船在跟踪你们。”
牛肉汤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既然不是害怕被人盯梢，航线却如此曲折，那就是说，你们想尽可能避开船行途中遇到的岛屿或者陆地，到了夜晚，天上虽然有明月星辰，但他们的位置并不是永恒不变的，我没有罗盘，更没有量天尺和牵星板，就算有我也不会用，所以我同样不可能画出你们的航线路程，现在你要我蒙起双眼，大概是因为已经进入到一些关键水域，在这里你们无法避开那些可以作为参照用途的岛屿或者标志。”
牛肉汤道：“陆小凤，你果然是一个危险的人。”
陆小凤奇怪道：“我危险？”
牛肉汤道：“虽然你的武功马马虎虎，人也不够聪明，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迟早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直想杀我。”
牛肉汤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才说道：“这是原因之一。”
陆小凤道：“据说你们家老头子有一个伟大梦想，这个梦想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一个光明宏大的愿景，为什么会担心我来大煞风景呢？”
牛肉汤道：“我不会说的，所有的事只能由老头子亲自来说。”
陆小凤叹着气道：“你再不说出来的话，我会被我自己的好奇心憋死。”
牛肉汤莞尔一笑，道：“你可以试试问其它的问题？”
陆小凤道：“我真可以问？”
牛肉汤道：“不过我会挑选着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是怎么躲过那场风暴的？我自己几乎死在这场海难里，天地之威和人力的渺小，没有人比我体会更深，可是你们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你，还有那些珠宝镖师，完整无缺地从风暴中心转移出来？”
牛肉汤似乎在看着陆小凤，她一直看了很久，终于道：“我现在可以把这个答案告诉你。就算我不说，以后总有人想出同样的办法。”
陆小凤“咕咚”一声从甲板上爬起来，他的眼睛被黑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住，就像是小孩子终于等到了心仪已久的新奇玩具。
——牛肉汤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从狂风巨浪之中脱身呢？
※※※
“你去过老狐狸的货舱，在那里你也见过那些佛像法器，其实货舱的底下还有暗层，里面还有一条船。”
“你的意思是说，船的中间还有船？”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条船，因为它没有帆，没有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蛋，一个密封的鸡蛋。”
“这个蛋有多大？”
“也不大，但足够容纳一百零三尊可以藏人的佛像和盛满珠宝的木鱼。”
“这么说，我在货舱里见到的佛像只不过是核桃外面的硬壳。”
“只要不是死人，他就会吃喝拉撒，会喊会叫会动，同样地，珠宝藏在木鱼里，可是船行海上，难免会因为碰撞摇动而发出声响，所以我们把他们藏起来，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一直在提防你。”
“提防我？”
“劫镖之后我们需要小心各方面的侦查，除了太平王府和中原镖局，当今皇上也有可能派出高手追踪我们，毕竟他才是真正的镖银失主，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恰巧我们知道你和当今皇上也有一段交情。”
“偏偏我拼了老命也要上老狐狸的船，所以你们索性让我看货舱，反正那货舱就是一个很正常的货舱，就算我有心追查，也未必看得出异常。”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来查案的人，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你都是一个危险的人，最后我们决定，由你亲眼目睹整个海船失事。”
“所以我被岳洋打到海里，你们借故返航，又把我接了回去，是吗？”
“我们只能这样做，如果你被岳洋赶走之后船就出了事，你多半会怀疑，船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么小的事情你们都考虑到了。”
“所有的事都在我们控制之中，就除了一件事。”
“哪件事？”
“海难发生的时候你居然没有上求生艇。”
“因为我在找你，还有其它失踪的人。”
牛肉汤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继续道：“我知道，那天我听到你在叫我的名字。”
“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船底的暗舱，你就在我的头顶跑过。当老狐狸也从甲板下来之后，我们就进入‘鸡蛋’，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最后的时刻？”
“鸡蛋在船的最下一层，当船体裂开，鸡蛋就会从船底掉出，滑入到深海里。”
“你们不怕被淹死？”
“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蛋’，海水无法进入，鸡蛋的大小和重量经过无数次的计算和测试，可以稳定在水下三四丈的地方浮潜，而不是沉入海底。”
“我还是不懂。”
“海面上虽然有要命的风暴，但水底下却十分平静，而且鸡蛋入海的时候最强的风暴已经过去，之后海水的暗流就会推着它，一直把我们送到无名岛。”
“鸡蛋在水底，那你们怎样回到海面？”
“鸡蛋里头有负重的沙袋，当需要浮上水面的时候，我们就把沙袋从鸡蛋下方的管道推出去，船身变轻之后，自然就会浮到海上。”
“为什么我看不到鸡蛋浮出水面的景象？”
“虽然你是因为同样一股暗流才来到无名岛，可是你在水面，我们在水下，水下的行进速度肯定比你快很多。”
“鸡蛋下海是因为船底分裂，但如果老狐狸的船没有在风浪中断裂，那你们岂非一直就卡在船上？”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哦？”
“真正让船体中分的并不是海上的飓风，而是我们。老狐狸的船是特制的船，所以才可以放得下‘鸡蛋’，船体的底部也有活动的扣，只要把那几个扣松开，‘鸡蛋’本身的重量就会让船底像大门一样打开。”
“这些杰作是不是都出自老头子的手笔？”
“当然，他还有很多神乎其技的东西，你一辈子都想像不到。”
“其实，你们那艘奇特的船不应该比喻成鸡蛋。”
“为什么？”
“它应该是子宫里的胎儿，而主船就是它的母亲，正因为有母亲在外头保护，婴儿才可以避过最猛烈的风暴，最后船体中开，‘鸡蛋’滑出，那就是母亲经历了分娩的阵痛，之后婴儿呱呱坠地。”
“陆小凤，为什么你的话几乎和老头子的一模一样！”
“是吗？”
“老头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同样把‘鸡蛋’比拟成母亲的胎儿，他还说，分娩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那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
※※※
海上的浓雾已经散去，星空也像是忽然变得繁密起来。
牛肉汤的眼睛也变得像星光般明亮。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老头子一定是个热爱生命，也尊重生命的人。”
牛肉汤道：“这句话其实也同样适用在你身上。”
陆小凤哦了一声。
牛肉汤道：“老头子看重你，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机智，是因为你同样是一个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生命的人。”
陆小凤道：“如果老头子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就不应该让无辜的人丧生在风暴里。”
牛肉汤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错了？”
牛肉汤道：“你惋惜那些消失在求生艇上的生命，但我必须让你知道，真正害死他们的人，是你！”
陆小凤整个人从甲板上站起，大声道：“我？为什么是我？”
牛肉汤道：“如果当时你在求生艇上，他们就不会死。因为我们早就计算好，在海难后的三四个时辰就会有两艘船经过出事的水域，他们自然会救走求生艇上的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你说我在那里他们就不用死？”
牛肉汤道：“救援船到达的时候求生艇早已翻侧，船上的人全部死了，他们的死不是因为风暴和海难，而是他们的惊慌和恐惧，死在自己的手里。”
陆小凤闭起了眼睛。
虽然双眼被黑布蒙住，可陆小凤还是看到了，他看到求生艇上的人为了争夺最安全的位置，为了争夺淡水和御寒的衣物，为了争夺一切可以争夺的物件，每个人的脸孔在扭曲中变形，就像一群老鼠在争夺生存的资源，然后互相撕咬，不死不休。
牛肉汤的声音显得沉重和压抑：“在我们的计划里，这些人会安全回到陆地，甚至作为海难失事的见证人，这样就算镖局的人追查到老狐狸头上，也会认为船沉大海，线索中断。如果你当时就在求生艇上，以你的武功和能力，绝对可以阻止那些人的恐慌和抢掠，这样他们就不会死。”
陆小凤缓缓坐下，道：“是我错了吗？”
牛肉汤也在陆小凤身边坐下来，轻声道：“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人，不需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回去。”
牛肉汤拖着陆小凤的手，道：“你目不能视，我陪你走。”
（四）
甲板上只有陆小凤和牛肉汤两个人，他们并肩而行，陪伴他们的是满天的星光，还有轻柔如情人呓语般的浪涛声响。
没有尘俗，没有繁嚣。
牛肉汤的手细小而柔软。
在这一刻，牛肉汤的手不再是舞刀弄剑的手，而是一只温柔体贴的手。
这是一只适合做情人的手。
打开房门的时候，陆小凤的心跳突然加快，一股熟悉的热意也从小腹升起。
可是他却放开了牛肉汤的手。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只能是敌人？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成为朋友甚至恋人？
牛肉汤久久地望着陆小凤黑布下的双眼，就像在重新认识陆小凤这个人。
她的目光有些深邃，也有些幽怨：“明天，你就会见到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一个真正的乐土。”
涛声起伏，夜风中送来淡淡的海水咸味。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从山边的石头上站了起来。
白天的狐狸窝海港塞满了鳞次栉比的渔船，显得无缘热闹和挤拥，但到了晚上，当最后一点渔火熄灭之后，整个港湾剩下的就只有漆黑和宁静。
已是子时，一盏红灯忽然在夜色中亮起。
陆小凤迎着灯光走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老狐狸。
老狐狸的笑声如同他的一双大手，温暖而干燥。
“年青人，我们又见面了，上次我收了你的钱，这次免费。”
※※※
船在前进，岸边的景物也在慢慢倒退，最后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
“山一程，水一程，何日是归程？”
陆小凤脑海里闪过这首无名的俚歌，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然后就看到牛肉汤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牛肉汤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舰板上，连久经百战的陆小凤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他吃惊的不是久未现身的牛肉汤突然露面，而是他发现牛肉汤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变化。
陆小凤第一次见到牛肉汤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年纪很轻，却已经学会了用谄媚的笑容来讨好狐狸窝里的男人，只不过她的热情用错了对象，岳洋把整盆子牛肉泼到她的脸上身上，像这样一个脏亏亏的女孩子当然不会引起陆小凤的兴趣。
第二次见到牛肉汤的时候陆小凤已经来到了海上，当时她的身份是留在船上煮饭烧菜的丫头，而且她真的会烧一手好菜，再往后陆小凤被岳洋打到海里，恰好老狐狸的船要回航补充淡水，就在海边洗澡用的小木屋里，陆小凤第三次见到了牛肉汤。
这一次牛肉汤的身上很干净，没有汤汁，没有牛肉，而且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应该看的和不应该看的，陆小凤都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就在陆小凤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牛肉汤的时候，他在海难之后的无名岛上又见到了牛肉汤，这一回的牛肉汤宫装云鬟，明眸善睐，变成了每个男人争着为她煮饭烧菜的公主。
只可惜这个公主却是一个杀人的公主，她就像一只交尾之后的女王蜂，总想除掉曾经和她有过肌肤亲近的陆小凤，可在此时此地，牛肉汤却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简单单的青衣素饰，随意披落肩上的秀发，清清冷冷的脸上不着脂粉，仿佛还带着刚刚抹去的泪痕。
陆小凤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理解女人们的变化，他挤出一点笑容向牛肉汤打招呼，但牛肉汤没有理会，只是一个人走到舷边，抱着腿坐下。
灯光照着她的背影，她的腰肢苗条纤细，盈盈一握。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转过头，走向自己的船舱。
如果说海难之前的牛肉汤弱小而可怜，那无名岛之后的牛肉汤就是美丽而可怕，可是陆小凤始终无法对她产生恨意，他很想在牛肉汤的身边坐下，然后像海难之前那样随意聊天喝酒，但这些光景似乎已经随着那场百年不遇的风暴，一去不复返了。
（二）
陆小凤没有点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
他的舱间和上次出海时候一样，都是左面数起的第三间房，只不过这条船当然不是之前的那条船。
船应该刚下水不久，崭新的枕头和被套散发着淡淡的胰子香味，可是陆小凤睡不着。
他在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
陆小凤天生就是喜欢冒险刺激和新奇事物的人，两个月前他突然想扬帆出海，就是因为卧云楼主偶然提起东洋海外的扶桑岛国，说那里丰华秀丽，而且女孩子服从体贴，个个美貌多情，于是我们的陆小凤抛下手中名满天下的湖州粽子，心急火燎上了老狐狸的船。
民间海运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不过私底下却有人专门从事这些冒险犯禁的海上贸易，老狐狸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他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陆小凤被他怂恿着用五百两银子包下了整艘船，本以为独自占尽海上风光，没想到船上船下住满了老狐狸的贵客。
“冤大头”的感觉当然不好，那些贵客更是一个比一个讨厌，这些陆小凤都忍受了，但是岳洋却不想与他同船，找了一个机会，硬是把陆小凤打入海里。
只可惜命运似乎一定要陆小凤承受这场劫难，回航补充淡水的老狐狸又把陆小凤带回到同一艘船上。
当时的陆小凤还不知道太行山上的劫案，闲极无聊的时候他也曾经逛入货舱，看看摸摸那些即将交付东瀛的佛像法器。对于陆小凤而言，木鱼既不好吃，佛经也不好看，所以他当然不会留意这些阿堵物，更不会知道价值三千五百万两镖银的金珠宝器就藏在货舱的某个角落里。
老狐狸的船安安稳稳地航行了三天，就在陆小凤躺在床上憧憬域外风光的时候，暴风雨就来了。
海水倒卷，如同崩塌的山峰砸落船上，这边的水还未倾出，那边的浪又呼啸着扑来，庞大坚固的海船在摇摆中逐渐倾侧。
陆小凤就像筛子中的米，刚刚站起，马上又被抛到另一边，当他终于拉开房门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岳洋。
岳洋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上这条船了。”
陆小凤还想再问，却已经被巨浪抛回房里，当他摇摇晃晃走上甲板的时候，他见到的是老狐狸绝望的眼神。
船看起来已经无法支撑，就连求生艇也已放下，老狐狸一边稳着舵，一边指挥甲板上的人顺着舷边的扶梯转移。
求生艇上已经有七八个人，他们的手用力捉着船舷，眼中充满恐惧与慌乱，这艘薄薄小小的船竟已承载了最后一点的生还欲望。
又一个巨浪拍过来，甲板上有个胖子站立不稳，瞬间跌入海里。
陆小凤认出那胖子恰恰就是船上“贵客”之中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但他没有多想，一手抢过甲板上的缆索，一边飞身跳入海里，几经辛苦，终于把胖子推上求生艇。
当陆小凤借着缆索的弹力把自己荡回船上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湿透，老狐狸向他挥手示意，陆小凤却摇了摇头，大声道：“其他人呢？岳洋呢？”
老狐狸也在大喊：“不知道，你先下去。”
陆小凤又道：“牛肉汤呢？”
老狐狸怔了一怔，道：“她应该还在厨房，在底舱。”
他的话还未说完，陆小凤已经转过身，一边叫着牛肉汤的名字，一边冲下甲板，跌跌撞撞地向原路跑过去。
※※※
这就是陆小凤。
他宁愿放弃一次求生的机会，也要将机会留给那些弱小的人。
像陆小凤这样的人不会太多，却也不会太少。
——人类的历史并不总是光明的，但就因为总有着陆小凤这样的人，再漫长的黑暗也终将过去。
※※※
海上的天空一片黑暗。
陆小凤已经在底舱绕了两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找不着，当他回到甲板的时候，就发现连老狐狸也失去了踪影。
原本系在船下的求生艇正在二三十丈外的海上浮沉，胖子和求生艇上的人并没有等陆小凤回来，偌大一艘海船已经被完全孤立，只剩下陆小凤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一排更高更大的巨浪从天上压下来，船上的主桅断裂崩倒，整艘船也在风暴中解体。
陆小凤眼前一黑，他已随着船体沉入到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
※※※
黑暗中有一点光明。
当陆小凤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一盏灯，柔和的灯光，为阴暗的环境添上了些许暖意。
——是谁为他点起这盏灯？
——难道是牛肉汤？
陆小凤走上甲板，他看到牛肉汤仍然坐在相同的位置，一言不发。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姿势，就像恒古以来的仙佛雕像，从来不会发生改变。
陆小凤在无名岛上再次见到牛肉汤之后，牛肉汤对陆小凤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漠，不但冷漠，而且是一副陆小凤非死不可的样子。
——难道真如老头子所说，牛肉汤人如外号，她就是一只蜜蜂，一只和雄蜂交配之后就要把情人杀死的蜜蜂？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牛肉汤身边坐下。
无论怎么样，直到目前为止，他对牛肉汤还没有化解不了的恨意。
只可惜陆小凤还没想到如何打破僵局，牛肉汤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再重重地把舱门关上。
陆小凤只能苦笑。
他索性坐在船边，让双腿悬空，等着海上日出，光芒万丈的一刻。
当启明星在天边隐去之后，海面逐渐现出紫蓝，紧接着几道霞光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溢出，点染了旁边的云彩，云彩又点染了旁边的天空，就在不经意间，红日已经跃出水面，将千万条金蛇投落到墨绿色的海上。
陆小凤深深吸了一口略带潮湿的空气，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在甲板上，沉沉睡去。
这个时候他似乎忘记了船上有一只随时会杀人的女王蜂。
陆小凤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能够在江湖上活满三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只不过，这不是奇迹。
陆小凤随时都能够入睡，而且睡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安稳，那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光明，对自己，对人类总是充满信心。
（三）
接下来的几天，牛肉汤一直在避开陆小凤。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不再是那只会蛰人的蜜蜂，倒是变成了一只小老鼠，而陆小凤就是猫，一只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大老猫。
只不过世事通常会有一些例外，正如老鼠也不一定怕猫。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大懒猫又躺在甲板上数星星，老鼠居然主动走了过来。
牛肉汤的声音仍然显得生硬和冷淡：“你知道我们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你的眼就要蒙上黑布。”
陆小凤翻身坐起，道：“是不是很快就到无名岛？”
牛肉汤不答，继续道：“不想蒙上黑布也行，你现在马上回房间，在我们没有叫你之前，你绝对不能露面。”
陆小凤道：“舱里头太沉闷，这样吧，你把我眼睛蒙上，我也想试试做瞎子的感觉。”
※※※
黑布重重地压在陆小凤的眼帘上，围了一圈，又围上一圈。
现在陆小凤的眼前只有黑暗，他放松身体，让自己躺在甲板上。
牛肉汤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离去。
陆小凤笑了，道：“奇怪，为什么这次你不走了？是不是怕我揭开这些遮眼的黑布？”
牛肉汤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陆小凤又道：“你害怕有人记下航行的路线，但现在海上一片黑暗，就算没有这块黑布，我也不可能看出什么名堂。”
牛肉汤道：“有些人天生夜眼，只要有一两点星光，就可以看到周围景物的轮廓。”
陆小凤道：“我明白了。”
牛肉汤道：“你明白什么？”
陆小凤道：“我终于明白这艘船的秘密了。”
牛肉汤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我留意过，一开始日出的时候，太阳出现在船行方向的右前方，但日落之时，太阳又来到了船的右侧，这就是说，这艘船先向东北而行，后来又折转向南，我曾经想，你们的船行路线如此迂回，难道是怕有人在后面盯梢？后来我知道这个想法错了。”
牛肉汤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海上追踪不同内陆，在海上，别人看到你的时候你也可以看到别人，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迂回航行，也可以知道有没有船在跟踪你们。”
牛肉汤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既然不是害怕被人盯梢，航线却如此曲折，那就是说，你们想尽可能避开船行途中遇到的岛屿或者陆地，到了夜晚，天上虽然有明月星辰，但他们的位置并不是永恒不变的，我没有罗盘，更没有量天尺和牵星板，就算有我也不会用，所以我同样不可能画出你们的航线路程，现在你要我蒙起双眼，大概是因为已经进入到一些关键水域，在这里你们无法避开那些可以作为参照用途的岛屿或者标志。”
牛肉汤道：“陆小凤，你果然是一个危险的人。”
陆小凤奇怪道：“我危险？”
牛肉汤道：“虽然你的武功马马虎虎，人也不够聪明，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迟早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直想杀我。”
牛肉汤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才说道：“这是原因之一。”
陆小凤道：“据说你们家老头子有一个伟大梦想，这个梦想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一个光明宏大的愿景，为什么会担心我来大煞风景呢？”
牛肉汤道：“我不会说的，所有的事只能由老头子亲自来说。”
陆小凤叹着气道：“你再不说出来的话，我会被我自己的好奇心憋死。”
牛肉汤莞尔一笑，道：“你可以试试问其它的问题？”
陆小凤道：“我真可以问？”
牛肉汤道：“不过我会挑选着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是怎么躲过那场风暴的？我自己几乎死在这场海难里，天地之威和人力的渺小，没有人比我体会更深，可是你们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你，还有那些珠宝镖师，完整无缺地从风暴中心转移出来？”
牛肉汤似乎在看着陆小凤，她一直看了很久，终于道：“我现在可以把这个答案告诉你。就算我不说，以后总有人想出同样的办法。”
陆小凤“咕咚”一声从甲板上爬起来，他的眼睛被黑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住，就像是小孩子终于等到了心仪已久的新奇玩具。
——牛肉汤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从狂风巨浪之中脱身呢？
※※※
“你去过老狐狸的货舱，在那里你也见过那些佛像法器，其实货舱的底下还有暗层，里面还有一条船。”
“你的意思是说，船的中间还有船？”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条船，因为它没有帆，没有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蛋，一个密封的鸡蛋。”
“这个蛋有多大？”
“也不大，但足够容纳一百零三尊可以藏人的佛像和盛满珠宝的木鱼。”
“这么说，我在货舱里见到的佛像只不过是核桃外面的硬壳。”
“只要不是死人，他就会吃喝拉撒，会喊会叫会动，同样地，珠宝藏在木鱼里，可是船行海上，难免会因为碰撞摇动而发出声响，所以我们把他们藏起来，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一直在提防你。”
“提防我？”
“劫镖之后我们需要小心各方面的侦查，除了太平王府和中原镖局，当今皇上也有可能派出高手追踪我们，毕竟他才是真正的镖银失主，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恰巧我们知道你和当今皇上也有一段交情。”
“偏偏我拼了老命也要上老狐狸的船，所以你们索性让我看货舱，反正那货舱就是一个很正常的货舱，就算我有心追查，也未必看得出异常。”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来查案的人，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你都是一个危险的人，最后我们决定，由你亲眼目睹整个海船失事。”
“所以我被岳洋打到海里，你们借故返航，又把我接了回去，是吗？”
“我们只能这样做，如果你被岳洋赶走之后船就出了事，你多半会怀疑，船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么小的事情你们都考虑到了。”
“所有的事都在我们控制之中，就除了一件事。”
“哪件事？”
“海难发生的时候你居然没有上求生艇。”
“因为我在找你，还有其它失踪的人。”
牛肉汤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继续道：“我知道，那天我听到你在叫我的名字。”
“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船底的暗舱，你就在我的头顶跑过。当老狐狸也从甲板下来之后，我们就进入‘鸡蛋’，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最后的时刻？”
“鸡蛋在船的最下一层，当船体裂开，鸡蛋就会从船底掉出，滑入到深海里。”
“你们不怕被淹死？”
“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蛋’，海水无法进入，鸡蛋的大小和重量经过无数次的计算和测试，可以稳定在水下三四丈的地方浮潜，而不是沉入海底。”
“我还是不懂。”
“海面上虽然有要命的风暴，但水底下却十分平静，而且鸡蛋入海的时候最强的风暴已经过去，之后海水的暗流就会推着它，一直把我们送到无名岛。”
“鸡蛋在水底，那你们怎样回到海面？”
“鸡蛋里头有负重的沙袋，当需要浮上水面的时候，我们就把沙袋从鸡蛋下方的管道推出去，船身变轻之后，自然就会浮到海上。”
“为什么我看不到鸡蛋浮出水面的景象？”
“虽然你是因为同样一股暗流才来到无名岛，可是你在水面，我们在水下，水下的行进速度肯定比你快很多。”
“鸡蛋下海是因为船底分裂，但如果老狐狸的船没有在风浪中断裂，那你们岂非一直就卡在船上？”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哦？”
“真正让船体中分的并不是海上的飓风，而是我们。老狐狸的船是特制的船，所以才可以放得下‘鸡蛋’，船体的底部也有活动的扣，只要把那几个扣松开，‘鸡蛋’本身的重量就会让船底像大门一样打开。”
“这些杰作是不是都出自老头子的手笔？”
“当然，他还有很多神乎其技的东西，你一辈子都想像不到。”
“其实，你们那艘奇特的船不应该比喻成鸡蛋。”
“为什么？”
“它应该是子宫里的胎儿，而主船就是它的母亲，正因为有母亲在外头保护，婴儿才可以避过最猛烈的风暴，最后船体中开，‘鸡蛋’滑出，那就是母亲经历了分娩的阵痛，之后婴儿呱呱坠地。”
“陆小凤，为什么你的话几乎和老头子的一模一样！”
“是吗？”
“老头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同样把‘鸡蛋’比拟成母亲的胎儿，他还说，分娩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那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
※※※
海上的浓雾已经散去，星空也像是忽然变得繁密起来。
牛肉汤的眼睛也变得像星光般明亮。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老头子一定是个热爱生命，也尊重生命的人。”
牛肉汤道：“这句话其实也同样适用在你身上。”
陆小凤哦了一声。
牛肉汤道：“老头子看重你，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机智，是因为你同样是一个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生命的人。”
陆小凤道：“如果老头子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就不应该让无辜的人丧生在风暴里。”
牛肉汤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错了？”
牛肉汤道：“你惋惜那些消失在求生艇上的生命，但我必须让你知道，真正害死他们的人，是你！”
陆小凤整个人从甲板上站起，大声道：“我？为什么是我？”
牛肉汤道：“如果当时你在求生艇上，他们就不会死。因为我们早就计算好，在海难后的三四个时辰就会有两艘船经过出事的水域，他们自然会救走求生艇上的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你说我在那里他们就不用死？”
牛肉汤道：“救援船到达的时候求生艇早已翻侧，船上的人全部死了，他们的死不是因为风暴和海难，而是他们的惊慌和恐惧，死在自己的手里。”
陆小凤闭起了眼睛。
虽然双眼被黑布蒙住，可陆小凤还是看到了，他看到求生艇上的人为了争夺最安全的位置，为了争夺淡水和御寒的衣物，为了争夺一切可以争夺的物件，每个人的脸孔在扭曲中变形，就像一群老鼠在争夺生存的资源，然后互相撕咬，不死不休。
牛肉汤的声音显得沉重和压抑：“在我们的计划里，这些人会安全回到陆地，甚至作为海难失事的见证人，这样就算镖局的人追查到老狐狸头上，也会认为船沉大海，线索中断。如果你当时就在求生艇上，以你的武功和能力，绝对可以阻止那些人的恐慌和抢掠，这样他们就不会死。”
陆小凤缓缓坐下，道：“是我错了吗？”
牛肉汤也在陆小凤身边坐下来，轻声道：“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人，不需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回去。”
牛肉汤拖着陆小凤的手，道：“你目不能视，我陪你走。”
（四）
甲板上只有陆小凤和牛肉汤两个人，他们并肩而行，陪伴他们的是满天的星光，还有轻柔如情人呓语般的浪涛声响。
没有尘俗，没有繁嚣。
牛肉汤的手细小而柔软。
在这一刻，牛肉汤的手不再是舞刀弄剑的手，而是一只温柔体贴的手。
这是一只适合做情人的手。
打开房门的时候，陆小凤的心跳突然加快，一股熟悉的热意也从小腹升起。
可是他却放开了牛肉汤的手。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只能是敌人？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成为朋友甚至恋人？
牛肉汤久久地望着陆小凤黑布下的双眼，就像在重新认识陆小凤这个人。
她的目光有些深邃，也有些幽怨：“明天，你就会见到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一个真正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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