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头子的梦想国
（一）
陆小凤解开脸上黑布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炽热夺目的阳光让陆小凤有些不适应，他睐起双眼，打量着这个小岛。
海浪推揉着沙滩上停泊的小船，一道长长的引桥从岸边延伸入海，三五成群的渔夫抬着生蹦活跳的海产从陆小凤身边走过，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满足和喜悦。
陆小凤望向牛肉汤，迟疑道：“这里是无名岛？”
牛肉汤眨了眨眼，道：“你说呢？”
陆小凤可以肯定这里绝不是他上次到过的海岛，当时他曾经沿着无名岛的海岸线走了一圈，那里没有任何毗邻的陆地或者人工留下的痕迹，而眼前的小岛有码头有渔人有趸船，分明就是一个常见的海港。
牛肉汤一路推着陆小凤往前走，从绿树婆娑的山径小路穿过去，陆小凤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繁华而热闹的市镇。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将小镇分成两边，这里不但有米铺渔行茶楼酒馆胭脂斋丝绸店珠宝玉石轩，甚至还有赌坊和钱庄。
陆小凤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繁华的内陆，可仔细一看，镇上的人虽然汉服打扮，但他们的身形外貌却带着浓浓的域外风情。
一个卷发厚唇、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看到了牛肉汤，他赤脚走过来，半跪地上，然后用手上的波斯弯刀剖开牡蛎的硬壳，恭恭敬敬地捧给牛肉汤。
陆小凤也尝了一个，肉汁入喉，带着无法形容的鲜甜。
牛肉汤拍了拍黑人的肩膀，道：“今天见过老爷子了吗？”
黑人居然能说一口不错的官话：“老爷子今早讲荀学，在无类堂。”
※※※
青石板街道的尽头是错落有致的农舍，绕过长满绿藻的池塘，青山就在白云下。
“无类堂”就掩映在山脚下的树影里，里面传来一阵阵的读书声。
牛肉汤仍然拉着陆小凤的手，她的眼睛也在发着光：“这个地方好不好？”
陆小凤道：“这里就是你说的乐土？”
牛肉汤道：“不错，这里原本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海岛，附近的水域原本有三四个好勇斗狠的土著部落，他们经常为了争夺资源而拼死打斗，后来老头子接管了这个岛，十年打理经营，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桃源。”
陆小凤点了点头。
他留意到市集上有很多人的脸上臂上都画着各种各样的图腾纹彩，从这些纹身的图案位置看来，他们原本属于不同的族系，可现在却平和欢畅地生活在一起。
当陆小凤进入无类堂之后，他更加明白到这个名字的意义。
“有教无类”是孔子说过的话，说的是教育不分贵族平民，更没有华夷或者善恶之分，只要他们有心向学就应该入学受教，现在这个幽静的学院里就有着各种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他们中间有五六岁的垂髫童子，也有鹤发鸡皮的老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并不一定正确，我说的对吗？”
小老头走了过来，这次他身上穿着的是先秦时候的峨冠博带，俨然一个万世之师。
陆小凤也变得斯文讲究起来，拱手道：“老先生安好。”
小老头微笑着道：“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二）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牛肉汤把那些或扁鼻或深目，肤色各异的学子带入内院，偌大一个讲堂只剩下陆小凤和小老头。
小老头道：“你比我预期中要来得早。”
陆小凤道：“早知世间有此乐土，我应该更早到来。”
小老头抚掌道：“为了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我的确使用了一些手段，幸勿见怪。”
陆小凤道：“在我眼中，你已经有着通天彻底之能，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加入？”
小老头道：“我当然有足够好的理由，但我知道你心中疑团满腹，你不妨先把你想知道的事说出来。”
陆小凤道：“我能够知道的你已经让我知道，我未曾知道的，此时此刻，即使我问了你也不会说。”
小老头微笑，道：“例如呢？”
陆小凤道：“出入无名岛的方法只能经由水路，但我在岛上走了一圈，却看不到有码头船趸，那么来往无名岛的船艇要如何登陆和停靠呢？这是我一直很在意的事，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大概已经猜到。”
小老头道：“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无名岛东岸海水湍急，怪石嶙峋，连人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让船只停靠，西岸就是我被海水推上岛的地方，这里水清波平，可是海水太浅，大船在离岸三四十丈的地方就要下锚，而那里没有引桥，船上的人无法直接上岸，出入就必须换乘小艇，这样一来，沿岸的沙滩椰林就应该会留下脚印足迹，岸边也至少会有拴绑小艇的木桩，但我来到无名岛的时候，整个海滩只有随水漂来的佛像木鱼，所以我曾经绝望过，以为无名岛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
小老头道：“不从水路出入，上岛的人难道从空中飞越吗？”
陆小凤道：“最不可能的地方反而最有可能，所以，船只出入的地方应该就在东岸某个乱石丛生的崖边。”
小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我估计某处悬崖之下应该有一个天然的溶洞，那里是岛内地下河流的出海口，要进入无名岛的话就要等退潮，这时候溶洞入口露出，你们的船从溶洞驶入，再沿河流逆上，这样就可以毫无痕迹地进入无名岛。”
小老头道：“世上多有一些自以为才智通神的人，自谓巧夺天工，殊不知天工之巧，又岂是常人能够想像得到。”
陆小凤道：“夫子的话，陆小凤自当谨记。”
小老头点了点头，道：“你应该从岛上有淡水清泉而猜出无名岛上有暗河，然后又从老狐狸的鸡蛋船联想到进岛的方法。”
陆小凤道：“的确如此。”
小老头道：“上岛的谜题你已经解开，看来无名岛已经不够无名，或许我也要另寻出路了。”
陆小凤道：“无名岛是你的基业，你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我只知道上岛的方法，可除了你的嫡系亲信之外，没有人知道无名岛的水域方位。”
小老头道：“小心一些总没有错的。”
陆小凤凝视着小老头的眼，道：“这里的桃源乐土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小岛，可你对于无名岛却总是讳莫如深，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你有一个连你也要害怕的对头？”
小老头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
陆小凤道：“既然你不肯回答，相信你也不肯为我解开鹰眼密室杀人之谜。”
小老头道：“到了合适的一天，所有的答案我会让你知道。”
陆小凤道：“好，我现在就问一个你一定可以回答的问题。”
小老头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是杀手组织的首领，若论杀人的武功手段，不用说宫九，就是贺尚书也完胜于我，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加入呢？”
小老头道：“第一，我要你做的不是杀人，第二，我看中你，是因为你和我都是尊重生命的人，既尊重别人，更尊重自己。”
陆小凤苦笑，道：“我尊重自己？我不过是无行的浪子，喝酒打架狎妓，还有一个喜欢奢侈喜欢浪费的毛病，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如斯评价？”
小老头道：“当我在无名岛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珍惜自己羽毛的人。”
陆小凤道：“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己都忘了。”
小老头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在岛上突然出现的时候，全身上下干净整齐，就像是一个整装赴宴的翩翩公子，根本不像一个人在荒岛上孤立无援地生存了三十天。”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觉得在孤岛上生存的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小老头道：“洁身自好，为悦己者容，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个人流落到世外荒岛，又觉得离开无望的时候，他就会变得焦虑和自暴自弃，任由头发打结，胡须突兀，衣服也不洗不换，反正孤岛无人，根本不需要好整以暇，可是你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却像是公子哥儿轻车到埠，光鲜得像一枚刚剥壳的熟鸡蛋。”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那是因为我每天都用我的夜壶刀刮胡子。”
小老头笑道：“这就是你不同于岳洋和贺尚书的地方，‘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如果连正心修身都做不好，又怎能做其它的事呢？”
陆小凤道：“除了会修身，我还能够做些什么？难道你真的要我持家治国平天下？”
小老头道：“相信你已经听老实和尚说过，我有一个抱负，希望你能够帮我实现。”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小老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陆小凤道：“天纵其才，莫测高深。”
小老头道：“古往今来，能够真正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人只有一个人，我和他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之辉媲美。”
陆小凤道：“这个人我也认识？”
小老头道：“你当然认识，虽然他作古千年，但他的光辉足以照耀万世。”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平整六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小老头摇头道：“嬴政失于残暴，他只懂得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陆小凤道：“那会不会是汉武帝或者唐太宗？”
小老头笑了，道：“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欲望，皇权方面你可以直接跳过。”
陆小凤道：“莫非是尝遍百草的神农氏？”
小老头又摇了摇头，道：“那只是神化了的人物，当不得真。”
陆小凤道：“你建立无类堂，倡导教学，不分贵贱，莫非你最敬佩的人就是孔先圣师？”
小老头道：“我所敬佩的人，孔子也同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小凤道：“我书念得不多，真不知道了。”
小老头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陆小凤道：“我知道这是曹操的诗，念完这首诗，曹操就打了败仗。”
小老头道：“黄帝之后，孔子之前，能够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者，就只有这位一饭三吐哺的周公旦了。”
陆小凤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原来是他。”
小老头道：“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想仿效周公当年的礼乐制度，建立一个世人景仰的桃源国土。”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要做的，已经做到了。”
这绝不是恭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来自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语言和信仰，但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脸孔，流露着的却是相同的平静和满足。
小老头道：“我要做的不止于此，这里只不过是方圆五六里的小岛，我的梦想在更辽阔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皱起了眉，道：“难道你想把中原大地也改造成你心目中的乐土？”
小老头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错了？”
小老头道：“故国的一花一叶只会令我怀缅，我绝对不会作非分之想。”
陆小凤道：“那你梦想中的乐土在什么地方？”
小老头不答，反问道：“听说你上老狐狸的船是想东渡扶桑，领略异国风情，是吗？”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小老头道：“你知道这个东瀛岛国由谁人执政？语言习性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完全不知道，反正我只是想游历一番，其它的根本没有想过太多。”
小老头道：“你应该要知道的。那里景色绝美，女子更是温柔如水，但那里的男人彪悍横蛮，一言不合就要动刀砍人。”
陆小凤道：“打架我最喜欢了。”
小老头道：“但那里的人心胸狭隘，你打赢了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打输了的那个既然砍不了你，就会用手上的刀砍自己。”
陆小凤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他虽然喜欢打架，却不喜欢和疯子纠缠。
小老头又道：“有两样东西可以代表扶桑岛人的特点。”
陆小凤道：“哪两样？”
“菊花和倭刀。”小老头解释道：“菊花代表着恬淡高雅，而倭刀代表着他们的暴力和凶残。大和民族是一个矛盾的民族，既好斗蛮横又和善秀雅，既保守刻板又乐具创新，既勇敢又胆怯，既顺从，又不甘心受人摆布，他们克己守礼，但又忘本疯狂……总而言之，他们从小就在一个矛与盾的夹缝中生存，所以那里的人往往也是充满了扭曲和怪异。”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小老头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做的是哪一行？”
陆小凤道：“你做的是第二古老的行业，比最古老的那种更刺激，更多姿多彩。”
小老头道：“你在中原有没有听说过我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
陆小凤摇了摇头。
小老头道：“因为高价请我杀人的，和那些被我暗杀的，都是扶桑岛国上的人。”
陆小凤的眼睛已经亮起。
小老头继续道：“那里的人从汉唐开始学习我中华文化和政制，之后野心渐现，自诩日出之国，更屡有染指朝鲜之举，不过近百年来扶桑战乱纷呈，群豪割据，就像是历史倒退，回到两千年前诸侯激战争霸的年代。”
陆小凤的神情变得更加专注，小老头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经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小老头继续道：“扶桑岛上的人称他们的国王为天皇，其下各方大名，就等同于周天子时代的诸侯，现在日本岛内战火不断，大名之间混战不休，他们为了自己的地盘和利益争斗火并，整个岛国被豪强瓜分，他们的天皇早已形同虚设，成为各方角力时候的棋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听说孔子在生之时，见诸侯礼崩乐坏而担忧周天子地位不保，之后的历史就如同孔子的推断，想不到同样事件在两千年后的海外再次发生。”
小老头道：“我之所以熟悉这些，是因为那些大名经常请我暗杀他们的对手，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有尾张的织田氏，甲斐的武田氏，还有中国的毛利氏。”
陆小凤两只眼睛都瞪大了，道：“中国？毛利氏？”
小老头大笑道：“此中国不同彼中国，那里的中国只是本州岛上的弹丸之地，就因为居于扶桑中部，故而以此命名，倭人心态，可见一斑。”
陆小凤道：“原来如此。现在扶桑岛上的局势怎样？有没有哪个诸侯可以把整个岛国并入版图，一如当日的秦始皇帝？”
小老头道：“他们当然有这样的心思，几经交替，现时日本国内势力最大的人是丰臣秀吉，表面上他辅政天皇，实际上却是仿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陆小凤凝视着小老头的眼睛，道：“这些发生在海外的事，和你要实施的远大抱负，到底有什么关系？”
小老头笑了，道：“你猜猜看，我拿走太平王府的三千五百万两金银珠宝，又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想了想，道：“我一定想不出来。”
老头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如果我能够想出来，你就不会要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了。”
小老头抚掌大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不该多想的时候就不作无谓的猜想。”
陆小凤道：“老头子也果然是老头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所有的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小老头道：“三千五百万两，这笔钱足够买十八个关东落日马场，足可以让三万五千个少女献上自己的贞操，但我要做的，是用这笔钱向丰臣秀吉买下一个小岛。”
陆小凤皱起眉毛道：“如此天价，就只是为了买一个海岛？”
小老头道：“我能够买的，也只能是日本岛国最南端的鹿儿岛，然后我会在那里建藩，做一个没有纷扰，没有斗争的太平藩主。”
陆小凤道：“我不明白。”
小老头道：“以丰臣的智计阴沉，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岛，他还未必肯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做这笔亏本买卖，难道是想把鹿儿岛也改成你心中的另外一座桃源？”
小老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陆小凤等着小老头的解释。
小老头继续道：“现时丰臣家族在日本国炙手可热，权势顶天，但是各方豪强同样蠢蠢欲动，不出三年，扶桑大乱即起，我在鹿儿岛构筑人间净土，到时就可以把那些逃避战祸的人招引过来，一如当年周文王在西歧施行仁德，礼贤纳士。”
陆小凤接口道：“当你势力渐大之后，你就会像周武王那样，旌旗北指，然后将整个日本国据为己有。”
小老头道：“你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这次我错在哪里？”
小老头道：“你忘记我跟你说过，我最敬佩的人是周公，佩服他创立礼乐制度，为周朝八百年江山打下坚实的基础，除此之外，周公摄政于成王年幼之时，还政于成王长大之后，能够将权势富贵举重若轻，这样的胸襟，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陆小凤有些将信将疑，忍不住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有朝一日你统领扶桑，也只是仿效周公辅政，而不是取而代之吗？”
小老头道：“我的志向，是以周公的礼乐典制为蓝本，让一个落后卑微的国度重生和壮大，我要以此证明，周公设立的礼乐和等级制度是建立一个国家政权最好的法典，放诸四海皆准。老实说，如果不是后世的姬周子孙不景气，周朝天下又怎会只有区区八百年？”
陆小凤道：“八百年已经很了不起了，秦国虽强，也不过传存二世，大唐天下极盛一时，也只是捱了三百年。”
小老头道：“后世政权每多短命，是因为他们没有领会周公思想的光辉。”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用扶桑岛作为你的实验田，建立你心目中的桃源王国。”
小老头道：“我可以保证，到时你会见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平世界，道不拾遗，家不闭户，邻里守望，国势强盛，当你置身其中，并且参与创造这样一个人间乐土，你就会明白什么才叫不枉此生。”
陆小凤道：“我在你计划中是怎样一个角色？”
小老头道：“你辅助我创立基业，待我西山日薄，就由你守护和延续我的理想。”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道：“为什么你选中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是宫九？”
（三）
小老头一直微笑着的脸上忽然起了细微的变化，就连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原先的柔和，变得沉重起来。
“做子女的往往不能了解父亲的思想，甚至会背道而驰，这也是每一个做父亲的悲哀。当你的子女还是黄口垂髫，他们会把你视为中心，父亲就是儿女心中无人能及的英雄，但转眼间，儿女的头发长到束发及笄，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的地位和尊严也变得不再重要，他们甚至学会了把自己的内心掩藏起来，不肯轻易敞开。”
陆小凤玩味着小老头的话，道：“你是说，宫九不支持你的梦想？”
小老头道：“他对这个海外岛国殊无好感，也志不在此，所以我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我何德何能，能够担此重任？”
小老头道：“要建立一个人间乐土绝不是三年五载能够做到，负责统筹布局的人需要有超人的智慧，还要有无比坚韧的耐心和毅力，而且他必须有一颗博爱的心，这些优点在你身上都有。”
陆小凤苦笑，道：“我真有那么好？”
小老头道：“最重要的是你对生命的态度，无论是对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生命，你都懂得尊重和敬畏。”
陆小凤道：“但我的武功连贺尚书也打不过。”
小老头道：“若论招式华美繁复，贺尚书的确在你之上，但我敢打赌，只要你能够扛过前二十招，那你就一定能够赢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贺尚书的武功就如画上名花，花的芳华和美丽由绘画的人决定，但说到底，那只是一幅死画，但你的武功却是长在枝头上的花蕾，本身就有着鲜活的生命。”
陆小凤微笑，道：“可惜我从来懒散，醇酒妇人当然却之不恭，但如果要我执权问政，那就绝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了。”
小老头道：“只要你肯去学习，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成功的。我知你少年成名，而且也做过一些不平凡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江湖中英雄辈出，五十年后，一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你陆小凤？只有那些创造历史或者改变历史的人，他们才能够传芳百世，也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能算是完备的人生。现在机会就在你的面前，能否把握住，就要看你自己了。”
陆小凤似乎有些心动，道：“你自己创立的基业，却打算由我来继承？”
小老头道：“是的，我这样做，是因为你我之间，也许还会有半子之谊。”
陆小凤道：“半子之谊？”
小老头道：“小女虽然不才，但样貌智慧还过得去，足与君子相配。”
陆小凤的眼珠几乎要跌出来，连声道：“不行不行。”
小老头笑了，道：“为什么呢？”
陆小凤道：“她几次三番要杀我，你怎会不知道。”
小老头道：“女儿家的心，你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我不懂？”
小老头道：“之前在无名岛，我早已说过，所有人不得与你为敌，但她依然要杀你，这是因为她觉得你会破坏我的计划，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
陆小凤没有说话，但他相信小老头的话是实话。
小老头接着道：“她是一个好女儿，就算心里喜欢你，她也会把这种感情安排在父爱之后。”
陆小凤道：“她喜欢我？”
小老头道：“海难之际，人人自危，你却拼了命，在船上到处找她的下落，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滴眼泪。”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老头道：“当时我就在那个鸡蛋一样的密封舱里，听着你叫她的名字，也看到她流出的眼泪。”
陆小凤喃喃道：“原来你也在老狐狸的船上。”
小老头凝视着陆小凤的眼睛，缓缓道：“你知道吗？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外人而流泪。”
※※※
陆小凤怔住了。
他的脸居然有些发红，过了很久，他终于说道：“但你也说过，她的外号是蜜蜂。”
小老头又笑了，道：“只有当一个人的欲求得不到满足，而且长期处于压抑的状态，才会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做，转而做一只野兽或者蜜蜂。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唯一配得上我女儿的人，我可以保证，她会比很多人更温柔，绝对适合做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妻子。”
陆小凤只能苦笑。
他知道女人善变，但像牛肉汤这样随时都在变化的女人，他实在有些吃不消，可是他也不能否认，昨天晚上那个陪他躺在甲板上一夕夜谈的牛肉汤，那一个牵引着陆小凤的手步回房间的牛肉汤，的确是他喜欢的那个牛肉汤。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就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的心在动。
陆小凤的眼睛虽然是蒙上的，可是他的脑海里面却想起两三个月前洗澡房里的牛肉汤。
沐浴后的肌肤雪白柔细，她的双唇和腰肢在海风中微微战抖……
——如果昨晚他把牛肉汤拉入自己的怀抱，牛肉汤又会不会拒绝呢？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房门开启之后，陆小凤也放开了牛肉汤的手。
令到陆小凤压下内心欲望的原因是曜仪宫主，那个对陆小凤无比仰慕，也无比信任的曜仪宫主。
曜仪宫主被宫九侵犯，陆小凤原本可以用报复作为借口，把牛肉汤也拖入自己的房间，就算他真这样做了，曜仪宫主也不会知道，但陆小凤不想让喜欢自己的人失望，哪怕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曜仪宫主和牛肉汤很相似，她们同样有着南方女子的纤柔体态，让人既想怜爱地捧在手心，又想将她压在身下，慢慢揉碎。
沙曼则是几乎完全相反的，她的体态挺拔而修长，这原本是陆小凤喜欢的类型，只不过现在陆小凤的心思已经慢慢转移到曜仪宫主身上。
只不过，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将来呢？
（四）
小老头一直在观察陆小凤的眼睛：“你的心很乱。”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小老头道：“你另有心上人？”
陆小凤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我不能令她失望。”
小老头道：“但是沙曼并不适合你。”
陆小凤道：“不是沙曼，她是一个不能接触阳光，生命也可能随时完结的女孩子。”
小老头道：“你说的是曜仪宫主？”
陆小凤瞪大了双眼，道：“你也知道她？”
小老头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并不太多。”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道：“她的病能不能治？”
小老头道：“很可惜，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而且你和她欢好，你们的后代也很可能患上同样的病。”
陆小凤的眼神变得黯淡：“那她留在世间的时日还有多久？”
小老头轻轻叹气，道：“正常人的肌肤血管在遇到损伤之后会自我修复，但这种病人没有这个能力，哪怕轻微阳光的灼伤或者稍重一点的碰撞都会令到她伤口溃烂，而且伤口会不断地恶化和扩散，最要命的是，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们身体里的能量每天都在虚耗，这种人通常很难捱过二十五岁这个门槛。”
陆小凤喃喃道：“这么说，她最多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小老头道：“你喜欢她，为什么不仿效昆仑奴夜盗红绡，成就一段武林佳话？”
陆小凤道：“就算她肯跟我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怎能逃出太平王府的追捕？”
小老头道：“你可以把她带上鹿儿岛。那里虽是弹丸之地，但前朝出动十万水师，两伐扶桑，却始终攻不进去。”
陆小凤道：“那牛肉汤呢？”
小老头道：“三年时光不长，牛肉汤可以等你。”
陆小凤道：“你这样委屈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老头道：“答案你早已知道，因为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地加入我们，和我联手开创一片世人艳羡的净土。”
陆小凤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就是为了这个念头，你就要中原武林背上一笔无法偿还的巨债，为了这个念头，你逼迫一百零三个镖师离开自己的家人，去到生死未卜的海外？这样的所作所为，就是你心中口中所说的乐土和梦想？”
陆小凤解开脸上黑布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炽热夺目的阳光让陆小凤有些不适应，他睐起双眼，打量着这个小岛。
海浪推揉着沙滩上停泊的小船，一道长长的引桥从岸边延伸入海，三五成群的渔夫抬着生蹦活跳的海产从陆小凤身边走过，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满足和喜悦。
陆小凤望向牛肉汤，迟疑道：“这里是无名岛？”
牛肉汤眨了眨眼，道：“你说呢？”
陆小凤可以肯定这里绝不是他上次到过的海岛，当时他曾经沿着无名岛的海岸线走了一圈，那里没有任何毗邻的陆地或者人工留下的痕迹，而眼前的小岛有码头有渔人有趸船，分明就是一个常见的海港。
牛肉汤一路推着陆小凤往前走，从绿树婆娑的山径小路穿过去，陆小凤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繁华而热闹的市镇。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将小镇分成两边，这里不但有米铺渔行茶楼酒馆胭脂斋丝绸店珠宝玉石轩，甚至还有赌坊和钱庄。
陆小凤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繁华的内陆，可仔细一看，镇上的人虽然汉服打扮，但他们的身形外貌却带着浓浓的域外风情。
一个卷发厚唇、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看到了牛肉汤，他赤脚走过来，半跪地上，然后用手上的波斯弯刀剖开牡蛎的硬壳，恭恭敬敬地捧给牛肉汤。
陆小凤也尝了一个，肉汁入喉，带着无法形容的鲜甜。
牛肉汤拍了拍黑人的肩膀，道：“今天见过老爷子了吗？”
黑人居然能说一口不错的官话：“老爷子今早讲荀学，在无类堂。”
※※※
青石板街道的尽头是错落有致的农舍，绕过长满绿藻的池塘，青山就在白云下。
“无类堂”就掩映在山脚下的树影里，里面传来一阵阵的读书声。
牛肉汤仍然拉着陆小凤的手，她的眼睛也在发着光：“这个地方好不好？”
陆小凤道：“这里就是你说的乐土？”
牛肉汤道：“不错，这里原本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海岛，附近的水域原本有三四个好勇斗狠的土著部落，他们经常为了争夺资源而拼死打斗，后来老头子接管了这个岛，十年打理经营，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桃源。”
陆小凤点了点头。
他留意到市集上有很多人的脸上臂上都画着各种各样的图腾纹彩，从这些纹身的图案位置看来，他们原本属于不同的族系，可现在却平和欢畅地生活在一起。
当陆小凤进入无类堂之后，他更加明白到这个名字的意义。
“有教无类”是孔子说过的话，说的是教育不分贵族平民，更没有华夷或者善恶之分，只要他们有心向学就应该入学受教，现在这个幽静的学院里就有着各种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他们中间有五六岁的垂髫童子，也有鹤发鸡皮的老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并不一定正确，我说的对吗？”
小老头走了过来，这次他身上穿着的是先秦时候的峨冠博带，俨然一个万世之师。
陆小凤也变得斯文讲究起来，拱手道：“老先生安好。”
小老头微笑着道：“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二）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牛肉汤把那些或扁鼻或深目，肤色各异的学子带入内院，偌大一个讲堂只剩下陆小凤和小老头。
小老头道：“你比我预期中要来得早。”
陆小凤道：“早知世间有此乐土，我应该更早到来。”
小老头抚掌道：“为了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我的确使用了一些手段，幸勿见怪。”
陆小凤道：“在我眼中，你已经有着通天彻底之能，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加入？”
小老头道：“我当然有足够好的理由，但我知道你心中疑团满腹，你不妨先把你想知道的事说出来。”
陆小凤道：“我能够知道的你已经让我知道，我未曾知道的，此时此刻，即使我问了你也不会说。”
小老头微笑，道：“例如呢？”
陆小凤道：“出入无名岛的方法只能经由水路，但我在岛上走了一圈，却看不到有码头船趸，那么来往无名岛的船艇要如何登陆和停靠呢？这是我一直很在意的事，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大概已经猜到。”
小老头道：“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无名岛东岸海水湍急，怪石嶙峋，连人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让船只停靠，西岸就是我被海水推上岛的地方，这里水清波平，可是海水太浅，大船在离岸三四十丈的地方就要下锚，而那里没有引桥，船上的人无法直接上岸，出入就必须换乘小艇，这样一来，沿岸的沙滩椰林就应该会留下脚印足迹，岸边也至少会有拴绑小艇的木桩，但我来到无名岛的时候，整个海滩只有随水漂来的佛像木鱼，所以我曾经绝望过，以为无名岛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
小老头道：“不从水路出入，上岛的人难道从空中飞越吗？”
陆小凤道：“最不可能的地方反而最有可能，所以，船只出入的地方应该就在东岸某个乱石丛生的崖边。”
小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我估计某处悬崖之下应该有一个天然的溶洞，那里是岛内地下河流的出海口，要进入无名岛的话就要等退潮，这时候溶洞入口露出，你们的船从溶洞驶入，再沿河流逆上，这样就可以毫无痕迹地进入无名岛。”
小老头道：“世上多有一些自以为才智通神的人，自谓巧夺天工，殊不知天工之巧，又岂是常人能够想像得到。”
陆小凤道：“夫子的话，陆小凤自当谨记。”
小老头点了点头，道：“你应该从岛上有淡水清泉而猜出无名岛上有暗河，然后又从老狐狸的鸡蛋船联想到进岛的方法。”
陆小凤道：“的确如此。”
小老头道：“上岛的谜题你已经解开，看来无名岛已经不够无名，或许我也要另寻出路了。”
陆小凤道：“无名岛是你的基业，你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我只知道上岛的方法，可除了你的嫡系亲信之外，没有人知道无名岛的水域方位。”
小老头道：“小心一些总没有错的。”
陆小凤凝视着小老头的眼，道：“这里的桃源乐土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小岛，可你对于无名岛却总是讳莫如深，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你有一个连你也要害怕的对头？”
小老头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
陆小凤道：“既然你不肯回答，相信你也不肯为我解开鹰眼密室杀人之谜。”
小老头道：“到了合适的一天，所有的答案我会让你知道。”
陆小凤道：“好，我现在就问一个你一定可以回答的问题。”
小老头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是杀手组织的首领，若论杀人的武功手段，不用说宫九，就是贺尚书也完胜于我，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加入呢？”
小老头道：“第一，我要你做的不是杀人，第二，我看中你，是因为你和我都是尊重生命的人，既尊重别人，更尊重自己。”
陆小凤苦笑，道：“我尊重自己？我不过是无行的浪子，喝酒打架狎妓，还有一个喜欢奢侈喜欢浪费的毛病，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如斯评价？”
小老头道：“当我在无名岛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珍惜自己羽毛的人。”
陆小凤道：“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己都忘了。”
小老头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在岛上突然出现的时候，全身上下干净整齐，就像是一个整装赴宴的翩翩公子，根本不像一个人在荒岛上孤立无援地生存了三十天。”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觉得在孤岛上生存的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小老头道：“洁身自好，为悦己者容，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个人流落到世外荒岛，又觉得离开无望的时候，他就会变得焦虑和自暴自弃，任由头发打结，胡须突兀，衣服也不洗不换，反正孤岛无人，根本不需要好整以暇，可是你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却像是公子哥儿轻车到埠，光鲜得像一枚刚剥壳的熟鸡蛋。”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那是因为我每天都用我的夜壶刀刮胡子。”
小老头笑道：“这就是你不同于岳洋和贺尚书的地方，‘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如果连正心修身都做不好，又怎能做其它的事呢？”
陆小凤道：“除了会修身，我还能够做些什么？难道你真的要我持家治国平天下？”
小老头道：“相信你已经听老实和尚说过，我有一个抱负，希望你能够帮我实现。”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小老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陆小凤道：“天纵其才，莫测高深。”
小老头道：“古往今来，能够真正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人只有一个人，我和他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之辉媲美。”
陆小凤道：“这个人我也认识？”
小老头道：“你当然认识，虽然他作古千年，但他的光辉足以照耀万世。”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平整六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小老头摇头道：“嬴政失于残暴，他只懂得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陆小凤道：“那会不会是汉武帝或者唐太宗？”
小老头笑了，道：“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欲望，皇权方面你可以直接跳过。”
陆小凤道：“莫非是尝遍百草的神农氏？”
小老头又摇了摇头，道：“那只是神化了的人物，当不得真。”
陆小凤道：“你建立无类堂，倡导教学，不分贵贱，莫非你最敬佩的人就是孔先圣师？”
小老头道：“我所敬佩的人，孔子也同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小凤道：“我书念得不多，真不知道了。”
小老头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陆小凤道：“我知道这是曹操的诗，念完这首诗，曹操就打了败仗。”
小老头道：“黄帝之后，孔子之前，能够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者，就只有这位一饭三吐哺的周公旦了。”
陆小凤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原来是他。”
小老头道：“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想仿效周公当年的礼乐制度，建立一个世人景仰的桃源国土。”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要做的，已经做到了。”
这绝不是恭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来自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语言和信仰，但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脸孔，流露着的却是相同的平静和满足。
小老头道：“我要做的不止于此，这里只不过是方圆五六里的小岛，我的梦想在更辽阔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皱起了眉，道：“难道你想把中原大地也改造成你心目中的乐土？”
小老头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错了？”
小老头道：“故国的一花一叶只会令我怀缅，我绝对不会作非分之想。”
陆小凤道：“那你梦想中的乐土在什么地方？”
小老头不答，反问道：“听说你上老狐狸的船是想东渡扶桑，领略异国风情，是吗？”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小老头道：“你知道这个东瀛岛国由谁人执政？语言习性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完全不知道，反正我只是想游历一番，其它的根本没有想过太多。”
小老头道：“你应该要知道的。那里景色绝美，女子更是温柔如水，但那里的男人彪悍横蛮，一言不合就要动刀砍人。”
陆小凤道：“打架我最喜欢了。”
小老头道：“但那里的人心胸狭隘，你打赢了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打输了的那个既然砍不了你，就会用手上的刀砍自己。”
陆小凤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他虽然喜欢打架，却不喜欢和疯子纠缠。
小老头又道：“有两样东西可以代表扶桑岛人的特点。”
陆小凤道：“哪两样？”
“菊花和倭刀。”小老头解释道：“菊花代表着恬淡高雅，而倭刀代表着他们的暴力和凶残。大和民族是一个矛盾的民族，既好斗蛮横又和善秀雅，既保守刻板又乐具创新，既勇敢又胆怯，既顺从，又不甘心受人摆布，他们克己守礼，但又忘本疯狂……总而言之，他们从小就在一个矛与盾的夹缝中生存，所以那里的人往往也是充满了扭曲和怪异。”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小老头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做的是哪一行？”
陆小凤道：“你做的是第二古老的行业，比最古老的那种更刺激，更多姿多彩。”
小老头道：“你在中原有没有听说过我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
陆小凤摇了摇头。
小老头道：“因为高价请我杀人的，和那些被我暗杀的，都是扶桑岛国上的人。”
陆小凤的眼睛已经亮起。
小老头继续道：“那里的人从汉唐开始学习我中华文化和政制，之后野心渐现，自诩日出之国，更屡有染指朝鲜之举，不过近百年来扶桑战乱纷呈，群豪割据，就像是历史倒退，回到两千年前诸侯激战争霸的年代。”
陆小凤的神情变得更加专注，小老头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经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小老头继续道：“扶桑岛上的人称他们的国王为天皇，其下各方大名，就等同于周天子时代的诸侯，现在日本岛内战火不断，大名之间混战不休，他们为了自己的地盘和利益争斗火并，整个岛国被豪强瓜分，他们的天皇早已形同虚设，成为各方角力时候的棋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听说孔子在生之时，见诸侯礼崩乐坏而担忧周天子地位不保，之后的历史就如同孔子的推断，想不到同样事件在两千年后的海外再次发生。”
小老头道：“我之所以熟悉这些，是因为那些大名经常请我暗杀他们的对手，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有尾张的织田氏，甲斐的武田氏，还有中国的毛利氏。”
陆小凤两只眼睛都瞪大了，道：“中国？毛利氏？”
小老头大笑道：“此中国不同彼中国，那里的中国只是本州岛上的弹丸之地，就因为居于扶桑中部，故而以此命名，倭人心态，可见一斑。”
陆小凤道：“原来如此。现在扶桑岛上的局势怎样？有没有哪个诸侯可以把整个岛国并入版图，一如当日的秦始皇帝？”
小老头道：“他们当然有这样的心思，几经交替，现时日本国内势力最大的人是丰臣秀吉，表面上他辅政天皇，实际上却是仿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陆小凤凝视着小老头的眼睛，道：“这些发生在海外的事，和你要实施的远大抱负，到底有什么关系？”
小老头笑了，道：“你猜猜看，我拿走太平王府的三千五百万两金银珠宝，又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想了想，道：“我一定想不出来。”
老头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如果我能够想出来，你就不会要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了。”
小老头抚掌大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不该多想的时候就不作无谓的猜想。”
陆小凤道：“老头子也果然是老头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所有的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小老头道：“三千五百万两，这笔钱足够买十八个关东落日马场，足可以让三万五千个少女献上自己的贞操，但我要做的，是用这笔钱向丰臣秀吉买下一个小岛。”
陆小凤皱起眉毛道：“如此天价，就只是为了买一个海岛？”
小老头道：“我能够买的，也只能是日本岛国最南端的鹿儿岛，然后我会在那里建藩，做一个没有纷扰，没有斗争的太平藩主。”
陆小凤道：“我不明白。”
小老头道：“以丰臣的智计阴沉，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岛，他还未必肯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做这笔亏本买卖，难道是想把鹿儿岛也改成你心中的另外一座桃源？”
小老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陆小凤等着小老头的解释。
小老头继续道：“现时丰臣家族在日本国炙手可热，权势顶天，但是各方豪强同样蠢蠢欲动，不出三年，扶桑大乱即起，我在鹿儿岛构筑人间净土，到时就可以把那些逃避战祸的人招引过来，一如当年周文王在西歧施行仁德，礼贤纳士。”
陆小凤接口道：“当你势力渐大之后，你就会像周武王那样，旌旗北指，然后将整个日本国据为己有。”
小老头道：“你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这次我错在哪里？”
小老头道：“你忘记我跟你说过，我最敬佩的人是周公，佩服他创立礼乐制度，为周朝八百年江山打下坚实的基础，除此之外，周公摄政于成王年幼之时，还政于成王长大之后，能够将权势富贵举重若轻，这样的胸襟，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陆小凤有些将信将疑，忍不住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有朝一日你统领扶桑，也只是仿效周公辅政，而不是取而代之吗？”
小老头道：“我的志向，是以周公的礼乐典制为蓝本，让一个落后卑微的国度重生和壮大，我要以此证明，周公设立的礼乐和等级制度是建立一个国家政权最好的法典，放诸四海皆准。老实说，如果不是后世的姬周子孙不景气，周朝天下又怎会只有区区八百年？”
陆小凤道：“八百年已经很了不起了，秦国虽强，也不过传存二世，大唐天下极盛一时，也只是捱了三百年。”
小老头道：“后世政权每多短命，是因为他们没有领会周公思想的光辉。”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用扶桑岛作为你的实验田，建立你心目中的桃源王国。”
小老头道：“我可以保证，到时你会见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平世界，道不拾遗，家不闭户，邻里守望，国势强盛，当你置身其中，并且参与创造这样一个人间乐土，你就会明白什么才叫不枉此生。”
陆小凤道：“我在你计划中是怎样一个角色？”
小老头道：“你辅助我创立基业，待我西山日薄，就由你守护和延续我的理想。”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道：“为什么你选中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是宫九？”
（三）
小老头一直微笑着的脸上忽然起了细微的变化，就连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原先的柔和，变得沉重起来。
“做子女的往往不能了解父亲的思想，甚至会背道而驰，这也是每一个做父亲的悲哀。当你的子女还是黄口垂髫，他们会把你视为中心，父亲就是儿女心中无人能及的英雄，但转眼间，儿女的头发长到束发及笄，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的地位和尊严也变得不再重要，他们甚至学会了把自己的内心掩藏起来，不肯轻易敞开。”
陆小凤玩味着小老头的话，道：“你是说，宫九不支持你的梦想？”
小老头道：“他对这个海外岛国殊无好感，也志不在此，所以我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我何德何能，能够担此重任？”
小老头道：“要建立一个人间乐土绝不是三年五载能够做到，负责统筹布局的人需要有超人的智慧，还要有无比坚韧的耐心和毅力，而且他必须有一颗博爱的心，这些优点在你身上都有。”
陆小凤苦笑，道：“我真有那么好？”
小老头道：“最重要的是你对生命的态度，无论是对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生命，你都懂得尊重和敬畏。”
陆小凤道：“但我的武功连贺尚书也打不过。”
小老头道：“若论招式华美繁复，贺尚书的确在你之上，但我敢打赌，只要你能够扛过前二十招，那你就一定能够赢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贺尚书的武功就如画上名花，花的芳华和美丽由绘画的人决定，但说到底，那只是一幅死画，但你的武功却是长在枝头上的花蕾，本身就有着鲜活的生命。”
陆小凤微笑，道：“可惜我从来懒散，醇酒妇人当然却之不恭，但如果要我执权问政，那就绝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了。”
小老头道：“只要你肯去学习，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成功的。我知你少年成名，而且也做过一些不平凡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江湖中英雄辈出，五十年后，一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你陆小凤？只有那些创造历史或者改变历史的人，他们才能够传芳百世，也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能算是完备的人生。现在机会就在你的面前，能否把握住，就要看你自己了。”
陆小凤似乎有些心动，道：“你自己创立的基业，却打算由我来继承？”
小老头道：“是的，我这样做，是因为你我之间，也许还会有半子之谊。”
陆小凤道：“半子之谊？”
小老头道：“小女虽然不才，但样貌智慧还过得去，足与君子相配。”
陆小凤的眼珠几乎要跌出来，连声道：“不行不行。”
小老头笑了，道：“为什么呢？”
陆小凤道：“她几次三番要杀我，你怎会不知道。”
小老头道：“女儿家的心，你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我不懂？”
小老头道：“之前在无名岛，我早已说过，所有人不得与你为敌，但她依然要杀你，这是因为她觉得你会破坏我的计划，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
陆小凤没有说话，但他相信小老头的话是实话。
小老头接着道：“她是一个好女儿，就算心里喜欢你，她也会把这种感情安排在父爱之后。”
陆小凤道：“她喜欢我？”
小老头道：“海难之际，人人自危，你却拼了命，在船上到处找她的下落，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滴眼泪。”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老头道：“当时我就在那个鸡蛋一样的密封舱里，听着你叫她的名字，也看到她流出的眼泪。”
陆小凤喃喃道：“原来你也在老狐狸的船上。”
小老头凝视着陆小凤的眼睛，缓缓道：“你知道吗？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外人而流泪。”
※※※
陆小凤怔住了。
他的脸居然有些发红，过了很久，他终于说道：“但你也说过，她的外号是蜜蜂。”
小老头又笑了，道：“只有当一个人的欲求得不到满足，而且长期处于压抑的状态，才会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做，转而做一只野兽或者蜜蜂。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唯一配得上我女儿的人，我可以保证，她会比很多人更温柔，绝对适合做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妻子。”
陆小凤只能苦笑。
他知道女人善变，但像牛肉汤这样随时都在变化的女人，他实在有些吃不消，可是他也不能否认，昨天晚上那个陪他躺在甲板上一夕夜谈的牛肉汤，那一个牵引着陆小凤的手步回房间的牛肉汤，的确是他喜欢的那个牛肉汤。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就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的心在动。
陆小凤的眼睛虽然是蒙上的，可是他的脑海里面却想起两三个月前洗澡房里的牛肉汤。
沐浴后的肌肤雪白柔细，她的双唇和腰肢在海风中微微战抖……
——如果昨晚他把牛肉汤拉入自己的怀抱，牛肉汤又会不会拒绝呢？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房门开启之后，陆小凤也放开了牛肉汤的手。
令到陆小凤压下内心欲望的原因是曜仪宫主，那个对陆小凤无比仰慕，也无比信任的曜仪宫主。
曜仪宫主被宫九侵犯，陆小凤原本可以用报复作为借口，把牛肉汤也拖入自己的房间，就算他真这样做了，曜仪宫主也不会知道，但陆小凤不想让喜欢自己的人失望，哪怕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曜仪宫主和牛肉汤很相似，她们同样有着南方女子的纤柔体态，让人既想怜爱地捧在手心，又想将她压在身下，慢慢揉碎。
沙曼则是几乎完全相反的，她的体态挺拔而修长，这原本是陆小凤喜欢的类型，只不过现在陆小凤的心思已经慢慢转移到曜仪宫主身上。
只不过，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将来呢？
（四）
小老头一直在观察陆小凤的眼睛：“你的心很乱。”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小老头道：“你另有心上人？”
陆小凤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我不能令她失望。”
小老头道：“但是沙曼并不适合你。”
陆小凤道：“不是沙曼，她是一个不能接触阳光，生命也可能随时完结的女孩子。”
小老头道：“你说的是曜仪宫主？”
陆小凤瞪大了双眼，道：“你也知道她？”
小老头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并不太多。”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道：“她的病能不能治？”
小老头道：“很可惜，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而且你和她欢好，你们的后代也很可能患上同样的病。”
陆小凤的眼神变得黯淡：“那她留在世间的时日还有多久？”
小老头轻轻叹气，道：“正常人的肌肤血管在遇到损伤之后会自我修复，但这种病人没有这个能力，哪怕轻微阳光的灼伤或者稍重一点的碰撞都会令到她伤口溃烂，而且伤口会不断地恶化和扩散，最要命的是，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们身体里的能量每天都在虚耗，这种人通常很难捱过二十五岁这个门槛。”
陆小凤喃喃道：“这么说，她最多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小老头道：“你喜欢她，为什么不仿效昆仑奴夜盗红绡，成就一段武林佳话？”
陆小凤道：“就算她肯跟我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怎能逃出太平王府的追捕？”
小老头道：“你可以把她带上鹿儿岛。那里虽是弹丸之地，但前朝出动十万水师，两伐扶桑，却始终攻不进去。”
陆小凤道：“那牛肉汤呢？”
小老头道：“三年时光不长，牛肉汤可以等你。”
陆小凤道：“你这样委屈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老头道：“答案你早已知道，因为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地加入我们，和我联手开创一片世人艳羡的净土。”
陆小凤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就是为了这个念头，你就要中原武林背上一笔无法偿还的巨债，为了这个念头，你逼迫一百零三个镖师离开自己的家人，去到生死未卜的海外？这样的所作所为，就是你心中口中所说的乐土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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