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三

    汪十五上了岸,石挡墙边一个日常供人歇脚等船的八角亭内,几个船工水手模样的汉子在里面闲谈,说的浪荡。十五路过间小店随手换了两吊钱,喝了两碗茶,店内客人多说的是本地方言,十五努力也只听了个三四分,只从窗外看着江水,偶尔几只货船经过,发出划水声响。十五出店只往那街头最热闹的去处,那里正灯火通明,丝竹锣鼓伴着唱戏声,戏台下聚拢了乌泱泱的人,卖茶水瓜果的手举着托盘在人群中游走。

    台上演的正是本地徽州雅调,也叫徽剧,整合了弋阳腔和青阳腔,唱词古雅高亢。在苏州,扬州的徽商请了不少班子养着,后来又深刻影响了昆腔。徽州当地热闹集镇百姓和官商地主多爱听徽调,徽调尤擅长演老爷戏,即关公戏。而山里乡村人却爱看的是目连戏,说的是目连救母,阎王鬼怪,青面獠牙,望去有些震慑。一雅一俗,一忠一孝,帮助塑造了徽州一府六县普通百姓的道德观念。

    汪十五捡了处人少的角落,靠在一处栏杆上看戏。一幕戏刚毕,忽而一段笛声起了个板式,锣鼓点起,周仓擎着大刀,引了关平,唱了一句“离了九重八宝账”,二人又踩着锣鼓点走了个圆场,上场门走出绿袍红帽的关羽,

    生风走到台中,周仓关平分列两旁,关羽亮了相,红脸长髯,微闭丹凤,渊渟岳峙。还未开口,底下炸了般叫好。唱的是一段拔子,那关羽唱到“耳听得草营内大小儿郎吵嚷嚷,某也曾过五关。。。”一句未了,后台猛的传出一声“杀人了,杀人了。。。”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丝竹锣鼓,台上演员也停了唱词身段齐刷刷的往后台看去,台下观众们面面相觑。瞬间过后,哄。。人们全往后台钻去。十五也不凑热闹,只在那站着。

    那后台一人倒在地上,表情狰狞,双目睁开。一摊殷红的血水正慢慢从后背洇出。戏台老板看了两眼后,赶紧让人去报官,让手下打杂的用了块白布盖住了尸体。四边看的人探头踮脚围了个里外三层,街面上还不停有人往这边赶来看热闹,还有几个父母拿树枝抽着孩童屁股,使劲往家拉。等有人过了新鲜劲逐渐散开,往不同方向而走,十五这才随了两三人往码头而去,就事发过后的一会功夫,街面上的酒肆饭馆门关了个彻底清净,都怕惹事上身。只留了灯笼在门檐口随风轻摆。

    十五倒不心惊,从军杀伐倭寇,亲手戮敌,什么样的死人他没见过?身首分离的,枪刀扎成窟窿的,火铳射成蜂窝的,陷入海边滩涂被剁成肉泥的。。。死在战场上,不管刀枪箭矢,一击毙命或许才是痛苦最少的。

    十五不急不忙的走到船前,这老伯正横躺在船尾模板上酒后睡的那叫一个莫问前程,不管生死。鼾声如雷,加上有些鼻塞,鼾声居然还能转弯发出哨子般的声音。十五暗地好笑,还是喊了船家。喊了三回方把白胡子老头喊醒,老头一抹口水,连忙道“后生,这就动身,快上来。”撑了竹篙,往那三江正流方向划去。

    汪十五站在船头,长衫迎风猎猎。直到船过黎阳五里,回过头面对船中小仓,说道:“出来吧,你是现在跳江逃命,还是等到歙县,我拿了你去送官?”船家还以为是同他说话,问道:“后生吃醉了?跳什么江送什么官呀”

    十五摆手不言,走到仓前把船内的被子一掀,一个黑影蜷在那。船尾老头一句“老子哎”吓得差点掉入水里,骂道“戳你个祖宗,你是哪一个,躲我船上做甚,是趁我困觉进来的吧。”拿了竹篙捅过来。十五一进身一把攥住篙头,说了句“老伯莫怕,我在哩,你只管撑船,有古怪我再丢这货下水。”船家老头见他手上有斤两,黑暗中能一把抓实竹篙,便说,“后生,你小心问了,有事你就喊,我就戳他,不行我俩拖他下水浸住,这水上一年水漂子不知道多少哩”,十五心想这老头到是个石头心肠。

    十五还回了句“好哩”,话毕,一手抓住了那黑影脚踝,往外一拖。

    咚,这黑影没防备被十五拖到船首,头被仓板磕了一下,顺带把帽子也磕了下来,仔细一看。“哎呀,你这粗人,弄疼我了”。坐起身形,一头长发耷在肩头,随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是个女子,这下子慌了在撑船的老头,急说道:“你是这沿水哪里的女子,大夜间跑我船上躲着,你是不是逃婚私奔的,要命哩,这要是官家晓得了,拿我一个拐卖女子,杀头的呀,杀头的呀,我前面靠岸,你快自下船去吧,真要命哩”。

    “老伯莫急,我来问清楚,你安心撑船,我保你无事,问毕再说。”其实十五刚才也吓了一跳,好在他大事静气。

    十五联想到戏台后的事,用官话问道:“姑娘,刚才岸上的事是你做的吧?你与我说实话缘由,我便放你上岸自逃,若是无缘无故做恶,我绑了你去衙门,和船家去领赏银吃酒。这船上水下你都打不过我两个,莫要扯谎!”

    姑娘蜷缩在船仓头,抽噎了两下:“我姓朱,家里人都唤我朱五妹,婺源紫阳镇人,家乡前几年虎患,娘上山砍柴被害了,哥哥和老子上山去寻又没回来。家中叔叔是跟戏班的,回来把我接到戏班,怕有人起歹心,只说是侄子,日日把我当男孩打扮,可年岁增长已是瞒不住,戏班里有个唱丑婆子的看出来了,告诉了班主。他们与我叔叔商量,要把我卖到苏州昆班,明里唱戏暗里陪富人和官家,我叔叔死活不从,暗地告诉我到黎阳唱完后就送我去当地龙山寺出家,能躲半世安宁。可趁着戏班赶路,那唱丑婆子的周保三故意落在后面,将我叔叔从黄茅岭高处推下,说是失足,威胁我莫说,否则告诉班主,一起把我卖到船上做妓。今天唱戏,我看那恶人在后台整理物件,我就拿了剪刀从后面桶了他,然后就跑到这船上来了。”说的真切情难,眼泪止不住又哭将起来。

    十五听了,在整理这姑娘的话语,到是撑船老头听了不住骂道:“杀的好,杀的好,这两个小畜生,戳他们祖宗,我把船一路顺水撑过徽州府,到了严州府县寻一个热闹处下来,逃命去。”

    朱五妹正要谢,十五却说:“不,姑娘所说我要打听实了,我在徽州府有个卫所军官兄弟,家大业大,我让他安排你个去处暂避,姑娘你也不能一辈子逃生,没有路引,去哪都是被捉或落在坏胚手中,只要我问的实情,我定让姑娘你捉那班主报仇,如何”。

    船家老头只图嘴快,他一个船民,只能在这水上过日,一个没有路引的外地囡如何过活他是没想的,嘿嘿笑了道“还是你这后生想事周全,倒是我嘴快了”。

    朱五妹想到这几年叔叔不易,还遭恶人所害,还有一个更厉的班主,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囡家。先给老头拜了:“老伯,你是好人哩,能不赶我下船已经是菩萨心肠了。”起身又向十五欲拜,十五拿着斗笠隔住了朱五妹的手臂,示意莫拜。朱姑娘说:“我信大哥的。”

    船家见了十五端庄,注意男女之别,说道:“好些年没见过这般后生了,后生,我姓叶,以后水上的事,你只说是叶留孙的朋友,除了官家船外都会让你一次。”

    十五作揖答道:“叶老伯,我叫汪十五,歙县人,从军杀了几年倭寇,现在在徽州城送信护货。以后老伯要喝酒,就去斗山街北巷兴客来寻我。”

    朱五妹听了十五经历放心下来,叶老儿听了更是夸奖少年英雄,只说道:“水上人,只能白日寻你喝酒,外乡镇上,晚上我们还能偶尔不回船去岸上吃酒或是寻相好的,这去了徽州城晚上不回来,船空无人,捉住可是要杖了充军的。”

    原来这水上船家都是元末陈友谅的水军之后,被当朝太祖皇帝下命定了祖辈船籍,流放到新安江中,只有陈、钱、林、李、袁、孙、叶、许、何一共九个姓。规定他们不得上岸居住、不准与岸上人通婚、不准读书应试、不准穿鞋上岸,而且官府有事还要服徭役。他们世代生活在水上,以打鱼、载客和运货为生。所以那日十五和许世荫一行人听那江上童子唱“一世不得上岸”。从徽州府到严州府再到杭州府,这船民有自己参杂了各地方言的水上话,也能听懂说些各地方言。起初打鱼,载客,货运到也还能生活,只到后来船多起来,就有些渔民拉着妻女干起了皮肉勾当,也正是许世荫最爱的去处。

    十五让朱五妹洗净了脸休息,和叶留孙一路谈天,还帮着撑了十余里。叶老儿告诉了船家暗号,只要去新安江上随意码头,告知暗号,不几日叶便会让人通知他。十五觉得神秘,但还是细心记下。船到南源口,老叶不让他们换船,坚持要转弯逆水十里把他们送到渔梁码头。十五把斗笠给朱五妹戴上,告诉她进城时只做哑巴,什么话都莫说。

    十五把身上的几吊钱全给了叶留孙,又给了两粒碎银,叶不要,十五笑道:“老伯,馋了便来寻我,嫌麻烦莫进城,我带酒上船来。”二人同叶老儿告别,从渔梁行几里便往城里而去。

    十五带着朱五妹,那已熟络的马弁靠近过来,十五拿了银子晃了晃:“去,你去帮我消了路引,再帮我妹妹报备,汪五妹,竹林坑,进城到许旗官家帮佣的。”马弁与铜板是兄弟,与银子是父子,哪有不去办的道理,笑着收了银子带二人进门。还隆重自我介绍了一下,叫宋祖望。祖宗就把他望到来守城门了。

    二人到了客栈,十五只说这是自己亲妹,让老潘把后院平时只住女眷的客房给了朱五妹,让五妹吃些东西去休息,有事自会叫她。然后给了隔壁小孩几个铜板,让他去卫所寻许旗官,说晚时来吃酒。小孩问了句:“他要是不来呢”,十五笑答:“你就说,不来十五就把画贴他家大门上。”

    酉时不到,潘老儿已经弄好了鸡鱼和蔬菜,十五坐在客栈门口喝茶等许世荫。许世荫果然精怪,在巷口探了头笑,贴着墙往客栈这边走。十五放了茶碗,站起一把勾住了许的脖子,许害怕说道:“我知道你去了吃不了亏,哥,你是我哥哥,你大我三个月,从此不争了。我当弟弟,行不,进屋吃酒吧。”十五笑了笑,脚准备勾住许的脚踝,不料许世荫脚一抬:“我躲,勾不到了吧”,贱兮兮的笑道。

    十五一脚勾向许的另一个脚踝后面,啪。。许世荫摔了一个后仰八叉,十五拍拍了手,进了客栈说道:“进来吃酒”。

    许世荫摸着屁股咬着牙进客栈正要扑向十五报仇的时候,猛见的小桌一侧坐着个清秀姑娘捂着嘴笑。十五正在给碗中倒酒,许连忙自说:“都说这老巷石板路苔藓多,还是没注意摔了一下”。

    说完一本正经坐下,眼睛使劲盯着清秀姑娘看了一下,又满脸疑惑的看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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