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倾

    乌恒国539年十月十五日,乌恒城派出最后一支探险队,满载着人们的希望向着佰鞑峡谷进发。这是下半年第十七次派出探险队,也是城内最后一支队伍,队长是决定复出亲自带队的艾家公子艾谭。

    “一定要保证安全!”翌日早晨,送探险队出城的城主祁高剑看着眼前这二十人的队伍,他年近五十岁,仅539年下半年短短的几个月里头发便全白了,“诸位一定要保证自身的安全!”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眼里有些湿润,他似乎觉得不妥,便努力使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可听起来竟然愈发的悲壮。

    “保证完成任务。”艾谭目光坚定,他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决然的选择亲自带队。他年方27,距离他上次出城已经是七年前了。自从他的副队段龙牺牲以后,他便再也没参加过探险队。艾谭一身白色的盔甲在太阳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腰间一把双刃大剑。这让很多人想起了七年前的艾谭,一条顽劣的白色苍龙。

    身后站着十九人中的十二人是城镇里最后一批有经验的探险队成员,他们曾多次参加过探险,此刻全副武装的站在城门前。

    “艾谭,一定要小心。”高慢坐在轮椅上,眼睛里透露出一丝忧伤。他是第六支探险队队长,一个月前第六支探险队浩浩荡荡的三十三人如今只剩下三个人,而他自己也终身残疾,空空荡荡的裤管耷拉在轮椅上,他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高哥!”艾谭拍了拍高慢宽厚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完成未完成的任务,带回零草或许是对高慢的最大安慰。

    城门前围的水泄不通,全城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铁链发出沉重的响声,城门微微打开了一人高的高度。一阵清爽的风从那里面吹进来,王保无比紧张的看着外面,从前只能在城墙上远远看上一眼的森林此刻就在眼前,兴奋压过了恐惧。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段冲,段冲只是阴沉着脸。队伍中唯一的女人靖雪则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其他队员们或喜或忧,一言不发的看着沉重城墙之外的世界。

    “诸位,我们等待你们凯旋!”城主高呼,随后围观的群众像炸开了锅一样,欢呼着送探险队出了城。城门落下之前,艾谭远远的看了一眼秦家的方向,随后头也不会的踏上了通往佰鞑峡谷的路。秦悠悠没有来送行,只是站在窗前远远的看着城门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姐,艾大哥走了!”一名纤瘦的男子双手扶着门栏冲着屋里用力的喊道,他的脸苍白没有血色,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的生机,像被冬日大雪覆盖着的田野,死气沉沉。

    “桑儿,你怎么跑出来了。”秦悠悠一边带着责问的语气一边心痛的看着眼前的秦桑。秦桑十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乌恒城内没有医生医治好他的病。秦家多次求助于大占卜师,可大占卜师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秦桑这么多年来像个药罐子一般,靠着家族强大的财力,苟延残喘挺到今日。

    “姐,艾大哥走了,你不去看看吗?”秦桑被秦悠悠搀扶着坐到了床边,口中满是急切。

    “你乱跑什么?”秦悠悠用一条丝绸做的巾子轻轻的蘸去秦桑额头上的汗珠。

    “是阿千告诉我的,一大早阿千就去看艾大哥他们了。阿千刚才跑回来说他们现在已经走了,你怎么不去送送艾大哥,他可是我未来的姐夫啊。”

    “桑儿。”秦悠悠一提起艾谭,脸上就荡漾出层层的幸福,像是吃了密一般微微的笑着,“你艾大哥啊,肯定会回来的。”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这么多支探险队都吃了亏,好几个队伍都全军覆没了,我怕……”

    “你可别乌鸦嘴啊。”秦悠悠轻轻的把绸巾缠在自己的手指上,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你又没见识过你艾大哥的本领。”

    “唉,艾大哥没看到你,或许会有些失望吧。”秦桑双手微微的抓着自己腿,如同抓着一颗干枯的树枝,多年来的病痛的折磨让他身体衰弱,一阵风吹着都要踉跄几步,咳上几天,“我倒是想去送送他们,王保和段冲也去了。”

    “你艾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约定好了等他回来那天我去接他。”秦悠悠拿起一件宽大的袍子轻轻的披在秦桑的身上,“到时候我跟爹好好说说,带你一起去,你也去看看你那两个好哥们儿。”

    “好”秦桑的眼睛猛地明亮了一下。

    城门重新封闭后,人群并未完全散去。人们久久的聚集在那里,为探险队祈祷。刚才那城外的风吹的大伙儿内心荡漾,他们多么渴望结束守城时代,拥抱广阔的天地。外面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迸发着生的活力,它们在广袤的大地上无忧无虑,丝毫不受玛尔斯的干扰,那是人类的向往。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活在这片弹丸之地,像是一座监狱一般牢牢的禁锢着自由。

    “城主!城主!”城门刚落下,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人们纷纷对其避让,眼里透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

    祁高剑看向那人,他光着脚,穿着一件干净的睡袍,手里拿着一张纸,眼框红红的。“怎么了?”祁高剑冷冷的问道。

    “我女儿,我女儿也参加探险队了?”他气喘吁吁得扭动着僵硬的身子,“你看,你看这个,怎么能让她掺和这种事!”他几乎哭出声来,他手里拿着一封简短的告别信。

    “探险队名单早已向全城公布,靖雪完全有资格参加。况且参加探险队是何等的荣誉,她怎么不能去了。”城主双手背后,略带嘲讽的说道,“怎么,靖大人事务繁忙,连这自己的女儿参加探险队都不知道?”

    靖倾浑身瘫软地摔倒在地上,眼泪滚落。没有一个人上来安慰他或是扶他起来,只是任他躺在地上绝望的看着天空。

    “怎么这种人还在教团任职。”远处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哎,谁知道教团的人是怎么想的。这种人赶紧早死了好。”

    “不过他女儿确实无辜,生活在这种家庭中,可怜啊。”

    “再可怜好歹衣食无忧,哪像我们这种穷光蛋,饥一顿饱一顿。”

    “……”

    不久,人群散去,只剩靖倾眼神空洞的躺在地上,他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上挂着泪花,但此刻却挺直了脊梁,以此来挽回他最后的尊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如此度过,“太快了,太快了。”他喃喃道。

    一名娇小的中年女人从远处跑来,看到靖倾后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扑在了靖倾的身上,眼泪倾盆大雨般滚落,侵湿了靖倾的睡袍,“雪儿让我瞒着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来人是靖倾的发妻马氏。

    “没事,没事。”靖倾轻轻的搂着马氏,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溺爱,“不怪你,不怪你。”

    靖倾清楚的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靖雪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兴奋的指给他看,书上是一张画。那是一张彩色的图画,背景是一片天空,繁星点点,一道优美而绚丽的光占据了半片天空,勾勒出迷幻又优美的色彩,像是神明即将降临的前奏。靖雪简直被迷住了,“爸爸,快看,这个,极光!”

    靖倾看着自己的女儿,深秋时节里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一些棉花裸漏在外面,脸上挂着鼻涕,她微微的跺着脚,以此来抵御寒意。靖倾轻轻的把女儿的脚放到自己怀里,他感觉不到一丝的冰凉。只是那颗冰冷的心忍不住痛了起来,他努力的冲女儿微笑着,倾听女儿的话。

    “人怎么可能画出这么漂亮的画儿?”靖雪瞪大了眼睛,“我做梦都梦不到。”

    靖倾轻轻的擦掉女儿的鼻涕,耐心的解释道,“这个啊,是洪水计划带来的,还记得吗?爸爸给你讲过。”

    “记得记得,洪水计划好厉害。”靖雪拍着自己双手。

    提到洪水计划,靖倾的脸微微的抽搐了一下。屋内小小的煤油灯微微的闪动,靖倾的影子在墙上不停的摇摆着。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雪儿,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亲眼看看极光哦。”

    “真的!”靖雪灿烂的笑容再次刺痛了靖倾的心。

    “当然。”靖倾轻轻的把女儿的头发用手指梳理整齐。

    “爸爸你见过吗?”靖雪盯着那副画问道。

    “爸爸没见过。”靖倾把靖雪捂热的脚拿出来,随后站了起来,“不过你可能会亲眼见到。”

    靖雪用力的点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好了,把书收起来吧,你妈妈要做好饭了,快去看看,今天爸爸带回来好多好吃的哦!”

    靖雪用一根小木棍夹在书里,又把书仔细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放到了床前,便一蹦一跳的跑进了隔壁厨房。实际上靖倾的家只有小小的十来平,一边用木板隔起来做厨房,剩下的空间摆上一张床,一张小四方桌子,再没多余的地方。靖倾虽然在教团任职,可多年来一直未能得到重用,只是最边缘的小人物。他为人又刚正不阿,一身傲骨,因此纵使有优秀的能力依旧过的穷困潦倒。

    打开破烂的门板,外面几乎黑透了,寒风吹得靖倾打了个哆嗦。

    “要吃饭了,你干什么去。”靖雪的母亲马氏从小隔间走出来,她面容清秀,却满是烟尘气,多年来的贫困劳累的生活让她看起来有些苍老。她把一小锅零水汤放在桌子上,锅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出去办点事。”靖倾回头看看马氏,眼中满是痛苦之色。

    “吃了饭再走吧,你脸色不太好。”马氏走上前想给靖倾扣上扣子,却发现扣子已经掉光了。

    “没事,你们吃吧。”靖倾拉着马氏的手,未到冬天那双手已经冻裂了,他轻轻的抚摸着那些伤口,眼神愈加的坚定了起来,“吃完了不用等我,你和雪儿多吃点菜,那些菜新鲜吗?”

    “很新鲜,像是刚摘的一样。雪儿看到高兴坏了。”

    “嗯嗯,回去吃饭吧。”靖倾又一次裹紧了衣服,往外面走去,屋外静悄悄的,人们都躲进了自己的小屋子。靖倾穿过又脏又臭的街道,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屋子,马氏站在门口轻轻的向他招手,他微微的笑了笑,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至今让他心痛。靖倾记得那晚教团里每张人的脸,高傲,冷酷,轻蔑,不可一世。他站在众人面前沉重的点了点头,那是他最后的答案。

    那年是529年,距今已过了十年。

    靖倾搂着马氏一步一步的往自己家走去,他宽大的睡袍迎风飞舞着,像是勇猛战士的披风一般。路过街道时行人对其指指点点,有的甚至出声骂了起来,“蠢东西!乌恒城的未来算是让你毁了。”

    马氏低着头,不敢抬头,她的头靠在靖倾的肩膀上,从那里竟能听到靖倾的心跳,心脏剧烈的跳动着,那里面迸发的热血支撑着靖倾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事已至此,靖倾早已毫不在乎,他从未恨过任何人,要说唯一看不上的东西,便是自己身体流动的血吧,那受诅到咒的肮脏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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