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喂,你怎么了?”

    段冲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昏暗,微弱的烛光打在王保的脸上,他神色紧张,伏在床边,脸看着自己。段冲微微起身,环顾四周,哪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又躺在床上。

    “做噩梦了?”

    段冲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王保的话,‘做噩梦了?噩梦?梦?’所幸那只是一场梦,此刻他才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湿漉漉的被窝里,身上水溜溜的。

    父亲的身影再一次在段冲的脑海里浮现,醉醺醺的,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一根棍子,踉踉跄跄,却走的飞快,自己在梦里拼命的奔跑,可父亲却一直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坑边时,摇摇晃晃,差点摔进坑里,可是他站住了,“冲,冲,过来,快过来。”

    他呼喊着,段冲不敢停下脚步,往日自己熟悉的那个父亲,喜欢驮着他到处逛街的父亲已经不见了。段冲儿时喜欢坐父亲的肩膀上,两只手抓住他的耳朵,那时他刮了个光头,但看起来和蔼可亲,并不高大的身躯,却能为自己挡住所有的风雨。

    如今的父亲嗜酒如命,暴躁,愤怒,恐怖。看着自己曾经最依赖的的人变成一个可怕的人,没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了。

    “有水吗?”段冲的声音有些嘶哑,含混不清。

    王保离开床边,离开屋子,很快就端着一只破口的碗回来了。

    “你慢点喝,小心点别割着嘴了。”王保坐在床边看着段冲将水一饮而尽。

    “王保,”段冲哭了起来,“我害怕。”

    “没事,我家很安全,我爹说了,你爹再虐待你他就把你爹告到城主那里,争取你的抚养权。”王保把一条毛巾递给段冲,毛巾有一股馊味,“到时候咱们就是亲兄弟了。”

    “我真的欠你太多了,”段冲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上,“没齿难忘。”

    王保急忙把段冲扶了起来,“你干什么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兄弟!”

    “兄弟。”段冲喃喃道,从段龙死后,再没人对他如此真心了。

    ……

    露珠粘在裤腿上,湿乎乎的,段冲绕过一些灌木丛,踩着腐烂的树叶往前走着,他的心思有些乱。

    腰间挂着那根枪尖,本来离开洞口时,那把精铁打造的双刃大剑是准备带着的,可想来觉得麻烦,探险队的配件都有编号,那把剑的剑柄上有张明的编号——44号,与他腰间挂着的枪尖编号一样。

    这把枪尖是张明失踪那天得到的。没错,是张明的枪尖。那是一切的开端,巡逻的张明没有归队,只在一片有打斗痕迹的大树边见到了张明的枪,他的右手紧紧的抓着长枪,半截的小臂,滴着血。

    段冲想把枪拔出来,可是贯穿的太深了,枪尖从树的另一端贯穿出来,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这个留在这里确实浪费,”艾谭抽出长剑把枪尖砍了下来,“留给你保管吧,找到张明再还给他。”

    至今为止,段冲依旧觉得这是艾谭犯的最大的错误,交给他一把能够杀人的武器。这全归功与自己的隐忍,自己的伪装。艾谭一早就认出了自己是段龙的弟弟,从他偶尔恍惚的眼神中,可是他太自信太自大了。

    太阳越到头顶,世界陡然明亮起来,段冲的心情突然变的无比的畅快,再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了,艾谭的死会成为一个谜,那深渊会让他粉身碎骨,而玛尔斯会帮他消除一切证据,艾谭从此人间蒸发。与这一切有关的——王保,很快也会被玛尔斯清理掉,就算运气好,他也只能在那洞里腐烂了。

    一切的誓言,一切的约定也随风飘散,一切都结束了。

    王保死亡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段冲在心里计算着日子,539年10月23日,王保的忌日,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为了省去麻烦,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连王保的父母也是如此。王保的死虽然一度令段冲有些不舒服,可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它隐藏在内心的深处,连段冲也分不清那是痛苦还是兴奋。

    艾谭,张明,王保,还有自己可恶的父亲,再也与自己的人生无关了。只是,段冲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还沾着血迹,他想洗一下,可怎么也找不到水源,必要时只能扔掉了。

    午后,段冲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准备休息一下,可远处却又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急忙翻下石头,声音是从自己的西面传来的,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耳朵竖起,把那些声音全部收进耳朵,野外除了玛尔斯之外没有其他活物,他猜想这些声音不是玛尔斯的就是人类的。

    幸运的是,那是后者。

    一小队人松松垮垮的从远处的林子里走过来,队伍虽然松垮,但他们走的很快,领头的正时林时泽和于德忠。

    段冲的内心一阵狂喜,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自己简直像是得到了眷顾。不,段冲很快有冷静了下来,这一切都拜托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己从张明嘴里掏出了回去的方法,就算遇不到这些人,他也有很大的可能能够回去。

    他并不打算错过大部队,自己唯一决定不了的是玛尔斯,如果自己在回去的路上遇到玛尔斯,那就不好玩了。

    段冲从石头前站起来,准备伸手叫林时泽,话还没出口,他又立刻蹲了下去。“衣服!”段冲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冷静。”

    段冲脱掉自己上面的全部衣服,他的裤子还算说的过去,一条深色的裤子,脏兮兮的,有一些血渍也看不出来。鞋子破的不像样子,自然也不用多说,只是自己的上面的衣服必须要处理掉。

    ……

    “你昨晚跟我说的都是真的吗?”于德忠小声的问林时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林时泽向后看了一眼,他们二人走在前头,离后面的人有一段距离,“还有,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别再提了,回去之后按我说的做。”

    “嗯。”于德忠挠挠脑袋,“说真的,真的要谢谢你告诉我。”

    “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林时泽拍了拍于德忠的肩膀,“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那会儿吧。”

    “你爹出事那年?”

    “什么叫出事那年,我可是一直长到十五岁才知道林家的老大是我爹的,他奶奶的。”林时泽的脸微微抽动,“小时候就爱吹牛,没想到现在吹成了啊。那时候怎么说来着?”

    “狗富贵,勿相忘。”于德忠接道。

    “你才是狗。”林时泽想开点玩笑,但他的心里一直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压着。

    “等等。”于德忠突然深处一只手,林时泽微微一愣停了下来,身后剑刃划出剑鞘的声音迅速且利落。

    “怎么了老于?”文斌小声的在后面问了一句。

    林时泽朝着前方搜索着,很快便看到一棵大树不远处的石头上躺着一个人。

    “卧槽,真他妈邪门啊。”于德忠拔出自己的长剑,“玛尔斯没见到,碰见了个人。”

    “会不会是艾谭或者是张明?”文斌快步上前拉住于德忠。

    “从目前的情况看,极有可能是我们自己队的人。”林时泽迈开步子往前走去,“老于跟上,其他人待命。”

    二人悄悄摸上去,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光膀子的人。于德忠索性走上去看了看,“是这小子,段冲是吧。”

    林时泽有些生气,不管怎样,于德忠有些鲁莽,从小的毛病,林时泽多次提醒,还是没什么用。他真怕这个坏毛病会害了他。

    于德忠把剑递给林时泽,自己爬上石头摇了摇段冲,摇不醒,他又伸手探了探段冲的鼻息,没什么大问题。于是便伸手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痛的段冲叫了出来。林时泽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小子怎么在这儿啊?”于德忠蹲在石头上看着段冲。

    “我……”段冲捂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时泽朝后面摆了摆手,示意这里没什么问题,大家这才来到石头边。

    “什么情况,说说吧。”大家团团围住石头,段冲则坐在刚才的位置。

    “我可找到你们了。”段冲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真以为自己回不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于德忠这会儿一屁股坐在了段冲刚才躺的地方,一只手在石头上来回抚摸,石板有些粗糙,像一面被顽皮的少年用棍子凿坏的墙面。

    “那天走散之后,我……”

    “打住。”林时泽突然制止了段冲的话,“我们时间紧迫,路上讲。”

    段冲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他环顾四周,逐一扫过人脸,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怎么少了这么多人?”这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但段冲就是要在此时把这句话讲出来,非讲不可。

    果然,大家都沉默不语,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一股浓烈的悲哀笼罩在队伍里,紧紧的塞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段冲的目的达到了,很快有几个人便迈开步子出发了,他们低着头,看上去像是突然矮了一截。

    “好了,老于,你跟他讲一下。”林时泽也有些不太高兴,把于德忠的剑插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跟上了队伍。

    段冲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没人注意自己,没人注意,他们都被可笑的悲伤打败了。

    “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突然有人在段冲的后面问了一句。

    段冲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头发半白,驼背,脸很黑,但他的目光让段冲有些不安,这人他记得,叫李树立。

    “老天爷保佑。”段冲正想着如何回答,可很快他就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李树立似乎没把段冲放在心上,看也不看他一眼,拉着矮个子径直从于德忠和段冲面前走过。在他黝黑的的脸上,段冲察觉到一丝极为隐蔽的嘲笑,一股怒火伴随着羞耻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但他又意识到李树立并未脱队,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上的事情。

    跟于德忠的交涉简单了许多,二人只是简短的交换了一下情报,很快便结束了,于德忠快步向前跟上了林时泽。段冲在心底冷笑,这个留着寸头的于德忠一如他观察到的那样头脑简单,而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是队伍会在后天回到乌恒城。

    “喂,王保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李树立见于德忠走远了,笑盈盈的上来跟段冲搭话,他的手上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不过看样子,没有要打算直接给段冲的意思。

    临近十一月,林子里偶尔会有寒风吹来,段冲光着膀子,自然非常需要这件外套。他自己上身的全部衣服已经挖了个坑埋掉了,那件王保母亲做的衣服。坑挖好之后王保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他最后抚摸了一下那件并不漂亮的外套,随后扔了进去。

    除此之外,他在地上把身上弄的很脏,看起来就像很久没穿衣服一样。目前为止,这一切都没露馅。

    “忠哥跟我说了。”段冲叹了口气,“可我根本没见到他。”

    “不会吧?”李树立似乎十分的惊讶,“我记得那天你们是往同一个方向跑的,你,王保,还有艾谭。‘

    听到后面两人的名字,段冲有些紧张,他迅速的看了一眼李树立,后者正歪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他的脸。段冲把头别到一边,李树立的眼神令他不快,他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一开始我跟着艾队,后来跑散了。“

    ”哎,希望他俩平安无事吧。“李树立这番话似乎异常的真心,”艾队是个好人,王保也是。“

    段冲无声的点了点头,他的心里不断的翻腾着’好人‘二字,他不理解好人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依靠道德为标准吗?

    ”那王保不是你好兄弟吗?“李树立突然又问道。

    ”是。“段冲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李树立并未再多问,把衣服塞给王保便与前面的矮个子走到一起去了。段冲接过衣服,看着李树立的背影,心里莫名的起了杀意,杀人是会上瘾的,无声的杀人更是,那种把一切都隐藏起来的感觉,瞒过一切人的快感萦绕在段冲的心头,让他不停的游离在道德的边缘,人性的边缘,而这二者带来的独有的刺激又加深了他想要隐藏掉一切的冲动。

    他舔了舔嘴唇,一只手在枪尖上摩挲着,盯着李树立半头白发底下那微微前驱的脖子。恍惚间,他突然觉得李树立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夜幕降临,众人升起了篝火。于德忠悄悄的把林时泽拉到了一边,段冲此时正对着火堆烤火,此刻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围着他。

    ”怎么回事?“林时泽有些不耐烦,”那你再说那件事,我非揍你。“

    ”不是不是。“于德忠严肃了起来,他用嘴往段冲那边努了努,”是那小子的事儿。“

    林时泽往那边看去,段冲孤零零的坐在一边,其他人都有意或无意的离他很远,“他怎么了?”

    “你不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他?”林时泽就此想了一会儿,接着有摇了摇头。

    “我也是今天发现的,今天我好好的看清楚了他的脸。”于德忠压低了声音,“我给你提个醒,跟艾谭有关。”

    “你别卖关子了,再不说我走了。”

    “黑白双龙啊!”于德忠提醒道。

    “段,段……”林时泽反应了过来,“他跟段龙什么关系?”

    “可能是他弟弟。”

    “哦,不过那又怎么了?”林时泽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这样,你知道那小子今天跟我说什么吗?”于德忠示意坐下,“他跟我说自己走散之后一个人往西走,路上碰到了玛尔斯,他把衣服脱了下来挂在树枝上,吸引玛尔斯的注意力,自己跑了。”

    “这么爱吹牛吗?”林时泽又扭头看了一眼段冲。

    “不是,你怎么净注意这些事儿?”于德忠没好气的说道。

    “这样,老于,你把这故事讲给大伙儿听。”林时泽站了起来,“我真没这个心思考虑这些事了。”

    “老林!”于德忠一把拉住林时泽,“我知道那件事一直压在你心头,但你也说了,光凭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而且你现在是探险队队长,回到城里之前,一切的事都需要你去考虑,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你应负的责任,可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事实摆在眼前,你却看不见,那个段冲怎么可能一个人摸到我们的回城路线?巧合吗?”

    林时泽又坐回原地,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看着于德忠,“你继续说。”

    于德忠看到林时泽的样子,知道他听进去了,“让我起疑的是他睡的太死了,这么多天来,谁的神经不是紧绷着,睡觉都不敢闭着眼,即使我们现在知道大多数的玛尔斯可能都在佰鞑峡谷,睡觉还是放不下心,因为这里毕竟是野外。”

    “这两件事都可以解释,我也相信如果我们去问他他一定有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林时泽与于德忠对视了一下,“不过我不信。”

    二人默契的笑起来。

    “最关键的事在后面,这小子身后睡的石头。”

    “贼,真贼。”林时泽用手指着于德忠的脸,“我说你小子怎么自己坐那了。”

    “哎,老林。”于德忠看着林时泽的脸,“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的运气,能有我这么机智的兄弟呢?”

    林时泽笑着点了点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说真的,以前那帮子哥们儿,就剩咱俩了。都是贱命,我也一样。可你不一样,你背后有这么大的家要继承,我知道你压力大。我想我肯定也会死在你前面,给你挡个刀子什么的,帮你分担分担压力。”于德忠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林时泽的脸,夜幕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林时泽挪了挪位置,把一只胳膊搭在了于德忠的肩膀上,“狗东西,再这么说,我先给你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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