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指点

    今夜的金桂公寓有些热闹。

    在三杯醉吃完饭回来的叶赫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公寓的正门门台侧方放着一个火盆,门框两边各点了一支红色蜡烛,而随着台阶拾级而上,叶赫发现楼道上每间隔三丈便有一支红烛燃烧着,烛火就这样一直延伸到二楼葛大郎的屋子外。

    楼道中此时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观看的住客,还有些人躲在房间内向外观察,往日的喧闹和人声此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一种化不开的沉郁笼罩着这栋五层的楼宇。

    葛大郎的房间门开着,有两个身着皂衣、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郎君站在门口,手上拿着纸钱和白帆,屋内还有几个人影,站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明黄色法袍的法师,此人背对着房门,叶赫便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上边绣着一只白鹿。

    “是白鹿宫的法师。”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叶赫的耳边响起,冷不丁地吓了他一跳。

    不是叶赫胆小,都怪此时此刻这阴森的氛围。

    搭话的人是谢六,他好像刚刚才从外边回来。

    “谢六叔。”叶赫先打了个招呼缓冲一下,然后开口问道:

    “是城东的那个白鹿宫?”

    “嗯。”

    白鹿宫供奉的是白鹿神,相传上古之时,先民迁徙至鹭江之南,见一白鹿从天而降,遂在此地筑城,名白鹿,这是白鹿府府名的由来。

    当然传说可能多有杜撰和附会的成分,但白鹿府人对白鹿神的信仰却是由此流传下来,位于城东的白鹿宫也因此成了可以和儒道释三家在婚丧嫁娶领域掰掰手腕的巨头。

    费用自然也不会便宜。

    “是葛大郎的家人找来了?”叶赫这样猜道。

    谢六却是摇摇头。

    “今日午时辅校院的人上门清理了一下葛大郎的遗物,说是他们查到葛大家中已是没有至亲。”

    “这些白鹿宫的法师是钱大娘子请来的,毕竟公寓里头出了这样诡谲的事。”

    “我明白,”叶赫点了点头,“昨夜大家恐怕都睡不安生吧。”

    谢六闻言看了叶赫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我可没有被吓到啊....”叶赫在心中辩解,但他并没有说出口,那样只会显示他的心虚。

    不过他有些误解谢六了,谢六只是单纯想到叶赫昨天夜访葛大房间的稳健举动,觉得有些有趣。

    不过两人都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房中的法师念念有词地忙碌着。

    “铃铃铃,”黄袍法师拿起一串招魂铃,在手上摇了起来,铃声空灵,在楼道中回响,好听得有些诡异。

    “二郎相信鬼神之说吗?”谢六开口问。

    “嗯?”叶赫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其实就他的本心来说,经历过穿越和十仙人图的奇异经历后,他自然是相信这世上恐怕真的存在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但谢六偏偏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情形中问出这句话,让他觉得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将信将疑......”叶赫打了个太极。

    谢六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拿到剑了?”他看向叶赫腰间的黑铁剑。

    “此事多亏了六叔。”叶赫闻言把剑从腰间解了下来,递给谢六。

    “叮~”谢六将剑拔了出来,用手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黑铁剑通体漆黑,散发着属于金属的冰冷寒光。

    “不错,”谢六端详了一下,把剑收回鞘中,“今天有些晚了,我观你这些时日都有早起练武,明日早些来我屋中过把手如何?”

    “六叔也习过武?”叶赫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像谢六这样的富户多是养些仆役护院防身,却没想到他自己也习练过武艺。

    谢六带着笑意说道:“走南闯北的,没点本事在手上怎么行?”

    说罢,他迈步向楼上走去。叶赫也跟着上楼了,起步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葛大郎的房间,白鹿宫来的法师还在里头忙活着葛大的身后事,空气里煤油、纸钱、香烛燃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心恍然。

    *

    第二日清晨,叶赫早早吃了饭,提着黑铁剑上了五楼。

    “用过早食了吗?”谢六开门迎他进去。

    “用过了。”

    “多久了?”

    “大约是一刻前。”

    “那便再等上一刻。”谢六闻言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示意叶赫也先坐下。

    “饭后半小时再运动,这我可熟了。”叶赫心中这么想着,也随着谢六坐了下来。

    谢六给叶赫倒了一杯茶,然后拿起搁在桌案上的一份报纸。

    江东早报。

    大新朝报业起源于邸报,最初只是为了给各地官员呈上最新时局的传讯工具,后来随着几番改制,政坛上的衮衮诸公都敏锐地嗅出了报纸或者说传媒背后的巨大潜力,于是各方大员纷纷下场,报业的发展也就从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行业发展自然会催生功能分化,兴盛了几十年后,大新朝报业就形成了四个门类:

    一是专供各级官员的邸报和朝参;二是由朝廷各部或地方各级主办的、用于向百姓宣传大政的官报;三是民间主办,议论要务、针砭时弊的正报;四则是刊登些奇闻异事、市井谈资的杂报。

    江东早报便是一份官报,由江南东路转运使司主办。

    “平日里看报吗?”谢六把手头的报纸摊到两人桌椅间的茶几上。

    “却是,不太常看......”

    叶赫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作为一个穿越前主要靠热搜了解新闻的键盘强者,看报纸这样的习惯,自然是不会有的。

    “这倒是怪了,你这般年纪,多是些‘志向高远’的,如你这样闭塞的倒是少见。”谢六调侃了一下,把报纸推到叶赫眼前。

    “你且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叶赫闻言接过报纸,头版上的几个要闻映入眼帘:

    “运相祁居道接见花拉子模、西辽、古尔三国国使。”

    “军相吴藏锋再谈‘南海征讨司’宜更名‘南洋征讨司’,参议赵通斥其乱政。”

    “鸿胪寺力主削减僧道度牒。”

    “大通钱引院称金银铜比价下月或有大变。”

    .......

    “可有看出些什么门道来?”谢六带着一点考较的意味问道。

    叶赫有些答不上来,他毕竟没什么政治经验,穿越过来这些年要么是在读书要么是在寻找外挂,对这些报纸上所说的事务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认知。

    凭良心说,第一则新闻中的这三个国家,他也就知道个西辽,剩下两个听都没有怎么听过。

    见叶赫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谢六也就息了考验的心思,更准确地说,是他已经得到考验的结果了,就是有些不太理想......

    “这小子恐怕不是干我这行的料啊,就是有些可惜这身天赋了。”谢六心中这样想,嘴上开始向叶赫解释这几条消息背后的内容。

    “花拉子模、西辽、古尔三国皆在远西之地,虽一致向我朝称臣,但三国之间这些年却纷争不断。如今三国一同遣使入朝,多半是朝廷施加了压力,令三国议和。”

    “南海征讨司升格南洋征讨司,无非是希望将我大新的影响力进一步向南扩张。”

    “自我朝为应对铜荒而引入金银充作通货以来,金银铜比价就成了附骨顽疾,朝廷每月都需耗费巨资核算比价、维护通货、平抑商事,故而政事堂早有变革之意。”

    “大新物产丰沛、无所不有,天下财货皆入我朝,源源不绝;唯独金银矿产,有些不足。而政事堂若是要变革财税,必先囤积金银。”

    “而巧的是,花拉子模、西辽、古尔和南洋诸岛,盛产金银。”

    谢六说完,打量了叶赫一眼,见他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有所悟?”

    “朝廷意在金银?”叶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看,偶尔读报也是可以有所得的,不是吗?”

    谢六点了点头,微微浮现出几分欣慰的神情,他拍了拍报纸,将其折好放回茶几上。

    “差不多了,去练剑吧。”

    *

    不得不说,谢六租住的这套房子,面积真的很大,叶赫草草估算了一下,大概相当于他家的6倍。

    富余的空间使得这里拥有很多功能独特的房间,譬如叶赫此时身处的这间演武房。

    空间相当于1.5个叶赫的家,地面上铺着好几层隔音用的毯子,然后便没有其他的器具,空空荡荡的,显得更加富贵。

    “拔剑吧,”谢六取出了一把剑,握在手中,剑身银白,看起来比较薄。

    “噌,”叶赫将黑铁剑从剑鞘中一把拔了出来,发出了好听的嗡鸣。

    两人持剑行了一礼,谢六就率先一剑袭来。

    银亮的剑在空气中勾勒出一条纯白的线。

    快,太快了。

    叶赫本来有些轻视这场对练,他自持金手指在身,继承了丁剑客战斗本能的他剑术一日千里,恐怕很难从谢六身上学到什么,毕竟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但眼前这一剑却让他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怕是大错特错。

    谢六叔的剑术远比他想象中的强。

    “嘭,”叶赫本能地实战无影剑诀,手中的黑铁剑向上挥去,与谢六的剑撞在一起,发出金铁敲击的声音。

    他成功格挡住了谢六的这一式快剑,但一股诡异的振动劲力却顺着黑铁剑传导到了他的双手,虎口也感到微微一麻。

    “反应不慢,”谢六赞道,手上却毫不停滞,见上一剑并未建功,第二剑马上接肘而至。

    “砰,”叶赫再次挥剑格挡。

    第三剑、

    第四剑、

    第五剑....

    转眼之间,两人便交手了十余剑,叶赫一直在格挡,而谢六一直在出击。

    绵密,这是谢六的剑术给叶赫的感受,这是一种充满张力和空间感的剑法,在他的眼中,谢六的剑就像是一根拨动的琴弦,每一次出击都为下一次留下了蓄力和回旋的余地,一剑紧接着一剑,让他疲于奔命。

    “嗡,”一种类似蜂鸣的轻响出现,谢六的剑身微微震颤,叶赫感受到一丝威胁。

    谢六再次一剑袭来,竟然比之前还要更快几分。

    黑铁剑再次格挡,但就在两柄剑身碰触的一瞬间,叶赫的虎口感受到一阵比之前强烈得多的酥麻感,这让他握剑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不好,”叶赫暗道。

    剑术对决中的战机总是转瞬即逝,但对于谢六这样老练的剑客来说,这般破绽已足够他破局。

    他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叶赫的剑微微松动的一瞬,向左前方轻轻一递。

    一道寒芒停在叶赫左肩前一指处。

    叶赫的额头冒出了几滴冷汗,他的剑尖向地面垂落,有些失望地说:

    “我输了。”

    谢六将剑收回,却没有理会叶赫的失望。

    “想一想方才那一剑,以你现在的境界,有没有什么阻拦的办法。”

    “办法吗?”

    叶赫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从丁剑客海量的剑术记忆中搜索破局的思路。

    “看来你有想法了,我们再来。”

    “嗡,”蜂鸣声再次出现,谢六长剑袭来。

    “砰,”两剑相撞,熟悉的酥麻感再次出现。但这一次谢六的剑却并没有建功。

    只见叶赫的左手抓着剑鞘,从下向上挑去,将谢六的剑挡了出去。

    谢六眸子中闪过一丝赞赏,嘴上却依旧用平淡的语气说:

    “再来。”

    *

    半个时辰过去,叶赫大汗淋漓地瘫坐在演武房的地毯上,双手勉强撑着地面,让他不至于完全瘫倒。

    “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啊,昨日在蒙学独自练了一个时辰的招式,都没有这般耗体力。”叶赫狠狠吸了一口气,用黑铁剑撑着站起了身。

    “感觉如何,”谢六从房外喝了一口茶水回来,他的脸上也出了一些汗水,但是不多,看起来仍旧精力充沛。

    “感受?感受就是,六叔你并非寻常武者吧?”叶赫试探问道,这几天谢六身上的种种痕迹,让他怀疑起对方的身份,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这么简单。

    谢六笑了一下,

    “按照武道的标准,谢某大概可以算是三重天武者吧。”

    “果然.......”

    “不过方才和二郎对练的时候,我可是把实力压制在一重天明劲的层次。”

    “可没有以境界欺人。”谢六递了一杯水给叶赫。

    “原来如此,”叶赫喝了一口,“也就是说,即便是同为一重天,我也不是六叔的对手。”

    “不,如果同为一重天,我不是二郎的对手。”谢六深深地看了一眼叶赫:

    “我虽然压制了实力,但是这么多年对剑术的理解、经验、身体的反映却是做不了变化的,我一重天的时候,施展不出方才那样的快剑,而如果位置互换,我也无法施展出二郎那样的格挡。”

    “二郎对剑术的反应、那种属于真正剑客才有的本能,是我都羡慕不已的天资,你只是被不熟练的身体牵制了实力,而只要你多练上几次,让身体熟悉一下这样的出招、发力,你很快就能追赶上前人的脚步。”

    谢六说道此处,突然停顿了一下,话风一转,却是提起了昨日。

    “昨日你回来的时候,我见你神色有些忧虑,可是那李铁匠同你说了什么?”

    叶赫对谢六提起这个话题感到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很坦诚地说了:

    “那位匠师说,我不知道为何拔剑,恐怕难以凝练武道真意。”

    “呵呵,”谢六闻言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二郎知道我大新朝有多少人习武吗?”这个问题叶赫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谢六也没打算让叶赫去回答这个问题。

    “两千万人左右,”他自己接着说,“而攀登到武道大圆满的武者又能有几人呢?”

    “不过寥寥数百人。”

    “那剩下的人怎么办?因为不能攀登至大圆满,便索性直接放弃?”

    谢六摇了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武道也是如此,越是到了高处就越是难以更上一层楼,但若是因为害怕最后那一段路的艰难而连前面九十里都走不通畅,岂不是更为可惜。”

    “凝练武道真意需要阅历和世情的磨炼,这是你这个年纪难有的东西,但不代表你以后不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而二郎要知道,你在武道上的天赋,可以让你在大圆满之前如履平地地前进,这是六叔有生之年见过最惊人的天资。”

    叶赫稍稍有些心虚,因为自己的天赋根源上来说,属于自己的外挂,而不是源于自身。

    但他也不是矫情的人,非要去区分两者,把属于自己的幸运推开。

    他接受这份命运的馈赠,就如同他接受自己穿越这一事实一样——只因他仍旧对未知的世界、陌生的旅途充满好奇。

    “每个人的天分、基础都不一样,而二郎你有非凡的天资,这是六叔见过的最好、最高的基石,”谢六欣慰地看着叶赫,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犹豫地走下去,坦坦荡荡的,不管是武道还是其他,”

    谢六的话似乎有着其他的深意,但此时的叶赫却并没有领会,而谢六也没有挑明的意思,他只是继续说出了自己对叶赫的期待:

    “白鹿城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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