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机械运转时的巨大噪声让车间内的所有人都头晕目眩,源源不断的香水原料从管道内倾泻而出,玻璃瓶则排列有序的从另一端跑来。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用手边的拉杆,把香水原料注入到玻璃瓶内,再送去别的车间二次加工,整个灌装过程不会超过三秒钟,但是连续六个小时的三秒钟就不一样了。洛斯觉得自己的手快要抽筋了,他没法思考任何事情,因为手上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歇,如果他想抹一把鼻涕和被熏出来的眼泪,那么他们这一条生产线就会多出三四个空瓶子,触及良品率的红线。

    “干的真不错!”麦金捂着鼻子,“我就知道你们聪明的不行。”洛斯期望他下一句说的话是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或我为你们准备了防护用品之类的。但麦金只是反复看着钟表,没有再说什么。越来越浓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一楼的搬运工们正大汗淋漓的将封口的箱子搬上卡车,直到装满一车之后,才有空蹲在原地,深吸一口浑浊无比的空气。仅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有两个人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咳嗽声声飘渺,从一楼直上到洛斯的耳旁,洛斯觉得自己也快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当中了。

    “关掉机器,清点数量。”麦金终于开口了,“确保所有人离开后再断掉电源。”洛斯是今天的值班员,他必须最后一个走,除非他能在所有人离开之前就清点完剩余的库存和检查机器是否正常。三楼的人一步一步扶着把手从楼梯下来,走过洛斯身边时,他们全部都低着头。洛斯还记得下午开工前他们和自己打招呼时有多热情。

    他在二楼的仓库多待了半个小时,这里的纸箱如山一般高大,玻璃瓶东倒西歪的躺在里面,不少已经碎成了粉末。“真是不合理的安排。”洛斯抱怨道,“为什么加工线要摆到二楼。”他一边清点一边把数据填在表格内,“一楼不能同时摆下加工线和装货区。”他觉得这一切很荒谬。“就为了省点地方让我们全部挤在二楼?”洛斯检查完毕,所有数目都对的上,他把表格放回值班室,朝里面大喊了一声,除了回音,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拉下电闸,重重的关上了门。

    路过后头的装货区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地上看见了一些红色的东西。园区内昏暗的灯光把洛斯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发现自己站在时刻亮如白昼的室内,无从得知外界的变化,墙上的时钟也没有人给它换块电池,时间仿佛和指针一起在他的心中停滞了。“这才第一天。”洛斯叹了口气,晚上的风吹着真冷。

    但要说冷,明显食堂的残羹剩饭明显更胜一筹,洛斯吃了几口就难以下咽,窗口已经没有亮着的灯,投诉无方。他连着餐盘一起把所有东西全倒进了垃圾桶,以示无声的抗议。洛斯摸摸口袋,下午发现的书也许是他最后的慰藉了。书这种东西有一种异常的魔力,你会在某一个时刻发现自己特别需要它,好像它的出现能带给你什么,尽管你可能从来不会去看一眼(最多看个封面和作者),可你总是会充满力量,这就是书的另一种妙用。“我记得我还得去领衣服。”洛斯向大厅走去。

    “真会挑时候。”值班的员工一脸苦水,“我刚把没人要的东西收好。”他不情不愿的打开门,拿出一个箱子。“这是你的生活用品,下次请来早点。”洛斯连连致歉。他抱着箱子,一摇一摆的走回寝室。他从未如此希望见到自己的朋友们。

    他轻轻踢了一下门,门马上开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跑路了。”罗尔的声音听起来也疲惫不堪。“他今天没跑,明天就没力气跑了。”米瑞安则一如既往。“你们真是......”洛斯的嘴角扬起微笑,感觉重新充满了力量。

    “你们知道一个小时搬了六十袋建筑材料上楼是什么感觉吗?”罗尔卖弄着自己的臂膀,“我一次能抗两袋,可是工头还是觉得慢,就是那个黄色头盔的家伙,他觉得我们应该在一天之内就把房子盖好。”看起来罗尔被分配到了建筑队,“那你呢,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精神。”洛斯不解的看着米瑞安,“我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刚好跟在领队后面,他向我炫耀他今年打算换一辆新车的消息,我附和几句后,他就和我聊了一个下午。”罗尔也满脸羡慕,“你的口才还真好。”米瑞安耸耸肩,“他对这些东西其实一窍不通,我也是,他只是希望能有个人听他显摆一下。”“那么你的队伍到底是干什么的。”洛斯想着米瑞安瘦小的身躯如何胜任体力劳动。

    “我在发电厂,归蓝色帽子的管。我们一般得在楼下铲煤,不过我今天是在楼上的控制台度过的。”米瑞安展示着自己的外套,“隔着十几米远我的衣服都能被熏黑。”袖口和衣领已经染上了黑乎乎的一层煤渣,看上去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连个口罩也没有,如果我没遮住脸,我估计快染上肺病。”米瑞安向后倒去。

    洛斯装着咳嗽了两声,把罗尔和米瑞安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我想你们都知道香水。但你们绝对不想知道香水是怎么做出来的。”罗尔笑着说,“你一进来我们就都闻到了,我猜你也不在什么好位置。”洛斯模仿着操作机器,“一!二!三!你看,一个瓶子就装好了。”米瑞安被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三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嘴的插科打诨,空气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一天的沮丧一扫而空。

    “是不是有人在敲门?”罗尔先反应过来,“还真是。”洛斯想知道是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拜访。“你们好。”管理员探入脑袋,“还记得我之前说过要统一分配人员吗?”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好了,进去吧,他们人都很好,相信我。”管理员把一个人拉到门口,“现在你们这间也住满了,不过我们还有可能继续加床位。”管理员的声音越来越远,三个人静静的看着这位新舍友。

    “你们好,我叫林赛坷。”他头上包裹着纱布,遮住了半张脸,细小的眼睛透过镜片观察着室内。“我想我得睡那张床了。”他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到空闲的床位坐下,“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他低头整理着箱子,其实心不在焉,把餐具来来回回的摆弄着。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罗尔。”罗尔看着林赛坷,“你的头怎么了?”林赛坷尴尬的笑了笑,“坐火车来这儿的时候,我晕倒了,我本来以为我还能撑到进站。”他摸着自己头上的伤口,“我被人发现躺在洗手间里,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镜子还砸下来划破了我半张脸。”“真是倒霉透了。”洛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然后我被医生抬下火车,在医务室躺了一晚上。”林赛坷拍着自己的双腿,“他们本来打算连夜把我拉回去,可是医生坚持我必须先处理伤口,不然哪都去不了。”米瑞安看着眉飞色舞的林赛坷,一言不发。

    “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医生告诉我只是麻药用的有点多,因为我叫的太大声了。”林赛坷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我今天一天都在找状态,我很想知道我错过了什么,我去找了这里的负责人,他人可真好,他说我现在的状态估计不会有工作岗位需要我,他让我先好好休息,听候安排。”林赛坷说着说着竟有点抽泣,“你们没有赶我走我真的很高兴,我之前自己去敲门,管理员告诉我哪间房间还有位置。但他们都是只开了一条门缝,看了我一眼就把门关上了。”洛斯和罗尔对视了一下,“然后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让管理员亲自带着我来找房间。他把我介绍给你们,真是荣幸啊!”林赛坷的话音激动不已,“我有点神经质,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形容我,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们这欢迎你。”米瑞安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天哪,你们可真好。”林赛坷的手抖得不行。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罗尔看着厚厚的纱布脑袋,“你没法工作的话,他们估计还是会挑日子把你送回去。”林赛坷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地方,明天我就会去找点事情做,好留下来。我现在身无分文,他们要是真把我送回去,还不如把我从火车上直接丢出去。”“火车已经开走了吗?”洛斯迫切的想知道轨道安排。

    “这里现在大概只有货运火车,都是空车厢,没有我待的地方,如果他们争论时说的不是气话,那么这里现在每周只有一趟火车有客厢。还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拉其他地方的人过来,把一些想离开的人送走。”这个信息也许很重要,洛斯把它牢记在心里。

    “你在这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米瑞安也想问点什么,“有啊,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来的,他们很关心我,不过我还没找到他们住在哪一间,我想我明天也会问清楚的。”“那我们就放心了。”罗尔点点头,“我们去上工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找他们的房间,他们如果还有空位置应该也会很乐意接纳你。”林赛坷认同万分,“我会的,他们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你们真该找个机会认识一下。”林赛坷举着他的箱子,“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他们把这个放到了医务室,那时候我麻药劲还没过,晕晕乎乎的,不过我还是听见了头儿在询问我的状况。”

    “头儿?”米瑞安有点警惕。“是啊,很正常,不是吗?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抱团才能取暖,如果我们分散开来,就会像蟑螂一样,一旦被掀开老窝就只能到处乱爬。”林赛坷有点得意的说,“这句话也是头儿告诉我的,他看起来可靠极了,总是变着法子给我们变出钞票。”“所以你实际上是,某个帮派成员?”罗尔的一只手撑住下巴,“你们的帮派叫什么名字?”

    “呃......不是什么帮派啦,我们只是一群臭味相投的混蛋。头儿都让我们叫他‘水蛇’,听起来很吓人,但他真的一点也不坏。”洛斯觉得林赛坷身上藏着什么的秘密,不过不需要特别询问,他的大嘴巴早晚就会把这些事情吐的一干二净。

    “好啦,好啦,这儿不是法庭,没必要追问这么多。”洛斯向罗尔使了个眼神,“说的是,这么晚了,我们应该都挺累了。”罗尔扶着他的背向后倒去,“哦,哦,到睡觉时间了。”林赛坷也抱着头慢慢躺了下去,“很高兴认识你,罗尔。”他转头看向洛斯。“我是洛斯,他是米瑞安。”洛斯介绍完之后就躺了下去。“晚安,罗尔,洛斯还有米瑞安。”没有人回应他,他轻轻翻了个身,摘下眼镜,昏睡过去。

    第二天开工的时候,洛斯多希望自己也能和林赛坷一样继续躺在床上,“别看了,要迟到了。”米瑞安打着哈欠离开了房间,“我可能伤到背了,这床板太硬了......”罗尔看起来很没精神,洛斯悻悻的跟在他后面,关上了房门。

    今天和昨天唯一的区别就是午休时间又缩短了半个小时,现在他们一点半就得继续开工。美好生活的面纱已经被揭下,留下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没有任何包装的工厂生活能带给他们想要的一切吗?他们终会有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

    今天终于不是洛斯值班了,他可以按时离开,吃上热乎一点的饭菜。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很糟糕的想法,好像这么干下去也不赖。他发现今天下班意外的早,也许是因为新一批货还没来,他们就已经清空了仓库。他走向寝室的路上想起了那本书,自己还没好好看过,他加快了脚步,想趁着房间还比较安静的时候看一会,但是洛斯明显忽略了一个不稳定因素。

    “你好啊。”洛斯兴冲冲地推开门后却傻了眼。“我想你不会介意,对吧?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林赛坷坐在桌旁,翻动着自己找到的书本,“你放在枕边的书我很感兴趣。”林赛坷一边说着,一边用不知道哪来的铅笔在上头一阵涂抹,“印刷的很粗糙,不过能看的内容有很多。”洛斯的满脸写着不悦,却不好发作。他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人当面披露出来实在羞耻,他甚至还没和罗尔和米瑞安说过这件事。

    “我今天找到头儿他们的房间了,没想过会是在五楼那么高。”林赛坷把书递还给洛斯,“他向你们表示感谢,愿意收留我,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们那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床位了。”林赛坷从怀里拿出一顶帽子,“我拿回了我的帽子,不过我现在也用不上了,纱布缠的我脑袋都大了一圈。”洛斯注意到这顶帽子不止一次在他眼前晃动过,“你的帽子?”洛斯把帽子接过来反复打量着,“是的,我在车上晕倒后它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弄丢在车上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注意到了,还帮我保管的非常好。”林赛坷想到了什么,“上面应该没有血渍,我晕倒前肯定把它摘下来了。”

    罗尔和米瑞安推门而入的时候,洛斯的脸色十分沉重,“出什么事了?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了?”罗尔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氛围。

    “怎么了,林赛坷?”米瑞安看着不知所措的林赛坷发问,“我也不清楚,我给他看了我的帽子后,他就一直这个表情。”罗尔凑到洛斯边上,对他耳语一番,洛斯点点头,“林赛坷,你知道你老大的名字吗?我是说真正的名字。”

    林赛坷看着两人紧张的神情,也紧张起来,“我,我不知道。他总是在换名字,他说这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我们从来不会关心这个。”米瑞安也察觉到了什么,转向林赛坷,“放松点,我们只是想和他认识一下。”罗尔和洛斯意识到自己过于严肃了,“我们总得互相了解一下。”罗尔挤出一个微笑,洛斯语气温和了很多,“我只是想上厕所了,罗尔你呢?”罗尔也点点头。

    两人快步走向公共卫生间,在确定没人跟来后,洛斯对着罗尔再次确认了一遍,“这是普托尔戴过的帽子......”洛斯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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