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线和残次品
如果要说监狱和工厂的区别，应该就是关心囚犯待遇和改造程度的人远比思考工人待遇和工作环境的人多。汉爵德第四产业园区屹立在这片贫瘠也便宜的土地上，成为周遭唯一的人造景观。高耸的工厂大门把荒蛮和文明隔开，留下一片百废待兴的景象。除开已经完工的几座生产车间，剩下的建筑材料还静静的裹着防水布，远处竖着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栅栏，上头围着铁丝网，但是没有人会想越过去。外面除去整日整夜的曝晒风吹就再无别物，相比之下，能在室内重复整日的劳动简直是一种恩赐。
监管者考克按时宣读着工作安排和管理条例，他坚定的神情和语调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很荣幸的通知诸位，你们从今日起，已经正式成为汉爵德第四产业园区的一名员工，你们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和佼佼者。”人群里有人带头鼓掌，于是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欢呼。“相信大家已经看到了工厂现在的处境，写满着不幸。”监管者考克抬手指向大门，“一切都在等着你们去创造！朋友们！”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儿什么也没有，但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拔地而起一座高楼，而在远处，其他的建筑也将焕然一新。”白色的塑料棚发出无声的抗议，没有大门的临时仓库看起来摇摇欲坠。“你们的工作很简单：建造、生产还有服从。”
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就绪，他们掏出分配好的名单，开始领取自己的人手。整个过程有序且流畅。“剩下的管理条例由各组组长告知各位。”监管者考克收起稿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惹麻烦，任何麻烦都不行。”他看了一眼台下的人群，“除非你想被扔到外面去。”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他们觉得监管者考克现在看起来毫无幽默感。
洛斯被白色帽子的组长领走，看着罗尔和米瑞安待在原地待命。“晚点见！”洛斯眨了眨眼，罗尔心领神会。“跟紧点，小伙子们，你们不会希望在车间迷路的。”洛斯和十几个人一起，寸步不离的跟在组长后面走出了侧门。
“我会带你们参观一遍，记住就一遍，所以你们得睁大眼睛看好。”领头的组长留着一嘴茂密的络腮胡，每次说话，嘴上的胡子就不停抖动，看起来在跳舞。“好了，你们可以叫我麦金，或者组长，还是麦金组长，随便了。”他走进车间的值班室，拿出一个小册子，现在再次确认一遍你们的信息，然后分配岗位。
洛斯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地方，一路见闻已经足够让他大开眼见，但他还是没想过这个地方居然会如此荒凉，整个产业园区只有大门最为气派，然后是宿舍，虽然简陋，但相比于食堂、车间、仓库......已经算得上是豪华了。不过也难怪，如果只是单纯的让他们来操作流水线，哪里会用得到这么多人。
“看好了。”麦金把电闸拉上去，电流瞬间贯穿整个房间，灯亮了起来，没有窗户的房间亮如白昼。庞大的机器塞满了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一楼只需要四个人就够了，你们站在机器出口，负责把装好的东西搬上卡车。”麦金拍拍机器的外壳，发出咚咚声。“她可真漂亮，不是吗？你们会和她共度很多个良宵。”
狭窄的过道隐藏在机器后面，如果在机器开动时经过，肯定会被震的耳聋。“希望你们不会吃太胖。”麦金深吸一口气，艰难的挤了过去，“二楼在这边。”他指了指一旁的小门，“这是货运电梯，不过现在我们人太多了，所以还是走楼梯吧。”洛斯一边踏上铁板，一边细心听着有没有嘎吱作响的地方。
二楼的视野更为宽敞，五六条传送带把二楼的布局切开，它们共同的归宿是一个塑料管道，斜通一楼。“这儿需要的人就多一些了，忙碌的时候可能要二十几个人。”麦金摆弄着流水线操作台，“通常需要提前半个小时检查机器是否正常，等会也会有人教你们该怎么做。”洛斯看着即陌生又熟悉的机器，希望它的味道不会比橡胶厂更难闻。“等会再看吧，让我们先去三楼。”麦金站在楼梯口，“三楼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三楼的构造与楼下并无二致，只不过分成了很多的小房间，预留出很多空闲位置，透明的玻璃地板让人心惊胆战。“别被吓跑了，这儿安全的很。”麦金在上头跳了一下，真让人捏把汗。“底下还有铁丝网，你们根本掉不下去。”麦金从栏杆往下看，“这能看到楼下的情况，如果你们发现任何异常，你们必须停掉机器，刻不容缓。”麦金仔细抚摸着总控台，“电源也是，确保一切正常。如果机器的温度出现异常，立刻停工！我是说立刻！”麦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了很久，“这些不是最新型号，温控很不稳定，而且是在这鬼天气，这鬼地方。”麦金带领他们慢慢参观完剩下的房间，总控室，电源间，休息室。
“麦金组长，那是什么？”队伍里有人指向天花板延伸下来的管道，“那是其他车间会送过来的原材料，这儿可不止我们一个生产队。”麦金像是在透露什么惊天秘闻，他压低了嗓门，“为了保密，有些车间建造在地下，你们想知道里头有什么吗？”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算了吧。”麦金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那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走吧，参观结束了。”洛斯跟着他们慢慢下楼，他看见通往四楼的楼梯上竖着一块员工止步的牌子，“真古怪。”他嘟哝了一句。
十二点了，麦金对他的工作效率很满意，“你们都清楚自己的岗位了吗？”所有人站成一排，异口同声的表示明白无误，“那就吃饭去吧，下午两点我们就该开动了。”洛斯迫不及待地冲出车间，他有很多事情想和罗尔他们分享。“我可以适应这个地方，不是吗？”
食堂已经是人山人海，洛斯端着食物找了半天座位。有人猛击了一下他的胳膊，险些把餐盘一同撞翻了，“你！”洛斯转过身来，怒不可欸。普托尔戴着鸭舌帽，也端着一份午餐，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真是抱歉。”洛斯有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看着普托尔再次消失在人海之中。
“你认识他？”罗尔静静目睹了这次冲突。洛斯在罗尔边上坐下，“认识，而且我们是同学。”“那你能被这么欺负，也算是一种缘分吧。”米瑞安躲在罗尔的身旁，洛斯刚才居然没注意到他，“吃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少贫嘴几句。”洛斯满是不悦，“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我觉得我好像真的遇到麻烦了。”罗尔左顾右盼，“你们看上去都不打算浪费时间回寝室对吧？”洛斯和米瑞安也转过头来看着罗尔，“那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聊聊这个故事吧。”
快要一点了，食堂的人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谁都不想提前上工，空气闷热无比，哪怕只是干坐着都会满身大汗，但三人交谈的兴致丝毫不减，但愿米瑞安不会热晕过去。
“让我想想我该从哪里说起。”洛斯喝着凉茶，“那是在我中学的时候。”罗尔和米瑞安静静的听着。“那时我跟你一样大，米瑞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真的还很懵懂无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惹上麻烦的，我们每个学期都会有校外的同学来借读，也就是转校生，不过那个学期转来的人，我从没想过我会惹到他，他叫普托尔，所有人都怕他怕的不行......”洛斯觉得耳边响起蝉鸣，但是这里并不是枝繁叶茂的校间。
开学典礼上，教导主任宣读了这个学期的教学计划，校园活动，和几位从乡下中学转过来的学生。普托尔就是其中之一，他被分配到了我所在的班级，我们习以为常，同年级转校生哈特也是去年才转过来的，如今已是我的挚友。可是我没想过普托尔的出现会对我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我们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次爬树比赛，当然不是学校组织的，是我们偷偷干的，学校大道旁最老的那棵树已经伸展出无数分支。我只爬上过第三个，桑迪是身手最好的孩子，但他也才爬到过第六根树杈，就不得不摇摇晃晃的爬下来了。普托尔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骄傲的站在树冠上，十厘米粗的嫩枝在他脚底下弱不禁风。他挥动着双手，“你们都是孬种！”我们一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在喊我们，但等到我们发现普托尔时，我们全都吓了一跳，然后就是老师和消防员拿着梯子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他被拽了下来，停课一周。再回到学校时，他自鸣得意，可是我们都被家里人告诫不能和他多说一句话。我觉得他是个爬树天才，他觉得自己也是。
“听起来不坏。”罗尔点评道，“一个爱出风头的小丑。”米瑞安补充道。
是的是的，这些听起来都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比较顽皮的孩子喜欢出风头。但在水池事件发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普托尔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用当时最流行的一句电视剧台词来描述就是——“她是我的救赎，是我此生唯一的倚靠。”他苦思冥想了一个计划，也许是得到了谁的指点，但事到如今估计不会再有人承认了。普托尔决定表现一下自己惊为天人的意志和怜花惜玉的本质。他决定躲在学校教学楼后头的大水池里面，让他的几位玩伴把那个女生引到这来，最好是拿走她的发卡或者作业本，扔进水池，自己则从会应声从水池中跳出，英雄救世一般的拿出她丢失的物品。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有点蠢。”罗尔摇摇头，“不过听起来很符合他的作风。”“我更想听的是普托尔拿着一束玫瑰花在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米瑞安趴在桌子上侧听着。
计划顺利进行着，那个女生的浅红色发卡被普托尔的朋友从头上摘下，哄抢着跑向水池边，扔了进去。那个女生当时一定气极了，她一路小跑着来到水池边上。你要问我在这场演出中扮演什么角色，那你等会就知道了。那个女孩子在水池边气喘吁吁的停下来，焦急的往里头张望。过了一会，水池开始冒泡泡，那个女生和我都被吓了一跳，是的，那时我躲在水池边上倒霉的角落看书，其实是借来的漫画，被老师发现估计要留校察看。我缩在水池边上，目睹了这一切发生。
“当！当！当！”普托尔举着发卡，从水池里冒头，我猜他想模仿某个动漫角色登场的声音，“你的宝物在这里。”普托尔一本正经，那场面不是一般的滑稽。普托尔没想到这一点，但是那个女生已经由困惑转变为哈哈大笑。我也偷笑着，笑得肚子快要炸开，普托尔还以为自己的计划生效了，他已经赢得了这位美人的芳心。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都笑不出来了，原本普托尔应该麻利的上岸，把东西归还到她的手中，也许还可以学着电影里一样亲吻她的手背。
但普托尔的脸在水池中逐渐扭曲，高举的双手放了下来，似乎在极力维持平衡，“帮帮我！”他几乎是大喊出来。我们愣在原地，普托尔拍打着水面，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几乎要趔趄的向后仰去。那个女生和我都意识到了这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从角落冲了出来，普托尔看见我突然出现，非常吃惊，我却只想着怎么捞他上来。那个女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我扶着她在墙角坐下，然后拼命的喊叫，找人。我看着普托尔在池水中挣扎，痛苦且愤怒。“去你的！软蛋！”这是我跑去找老师之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难以置信。”罗尔揣摩着每一个字，“他还真是命大。”米瑞安比划着水池的深浅，“对我来说已经够深了。”
故事的结局是，我带着几名老师面如死灰的飞奔回来，捞起了快要溺死的普托尔，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周左右就恢复的生龙活虎，体质真好，不是吗？但是他的学业就不一样了，他被开除了，这件事已经在我们当地掀起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要说什么实质的影响，大概就是蓄水池被填上了，一个假期后转变为管道供水。《落水小子和勇敢少年》，你真该读读这篇报道，这篇刊登在我们日报上的头条完整的记录了这件事情的经过，不过为了保护当事人身份全部使用了化名，但我们都明白故事里的主角分别是谁。
事发时，普托尔没有想过他的大腿会突然抽筋，让他在不浅的水池里失去平衡，他彻底慌了神，越挣扎越难受，在连呛几口水之后失去了意识，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孩子。我则成为学校的英雄，拯救了一个快要陨落的生命，老师们表彰我，称赞我勇敢且高尚。但要我说，我宁可这一切从未发生。
回到学校收拾课桌的普托尔像是换了一个人，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冷酷，所有人都躲着他，老师则目不转睛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我，“你好啊，英雄。”我听着他说的话，感觉毛骨悚然。他慢慢离开了教室，我没在门口看见接他的家人。
普托尔把过错全部归咎于我，你可能会好奇那时他的玩伴跑到哪里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全逃走了，是的，他们被普托尔叮嘱事成之后不要出现，不能破坏这份来之不易浪漫场面。这群家伙在知道普托尔溺水之后便请了假，好几天没有来上学，我猜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要不是我揪着其中一个快要转学的家伙问个彻底，我可能也会永远不知道普托尔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多么希望这真的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一天放学的路上，我被普托尔拦住了，“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没明白普托尔的意思，“如果我没在那里，你就淹死了。”我的脸老老实实挨了一拳头，“你这喜欢偷看别人的，该死的东西。”又是一拳，此时我已经躺在了地上。他压了上来，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快要晕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你想羞辱我！对不对？带她来看我出丑是吗！好让你当英雄，我早该知道你躲在那里！”我两眼一闭，再无任何反应。“我的老天爷！你在干嘛！”留校值班的老师锁好门从办公室出来，撞见了这一幕。
我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我妈正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父亲也从外地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情况，然后是医生，然后是警察。几周以后我就能回去上学了，脸上的淤青和脖子上的抓痕也消了下去。普托尔被关了起来，但因为年纪太小，所有人都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斗殴，只有我知道他下的确实是死手，这就是在赤裸裸的犯罪。感谢那位老师，他现在年纪很大，已经退休了，每次回家时，我都会顺路去探望他。他很高兴我健康平安的活到今天。
至于普托尔，我再也没见过他，但他被开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油漆把学校的围墙画满了脏字，校长脸拉的比年终报告单还长。此后关于他的传闻便越来越离谱，有时会听说他今天抢劫了一家杂货铺，扔掉了所有的塑料首饰，又有人说他成立了自己的帮派，每天晚上都会入室行窃，更有甚者说他其实是某个通缉犯的私生子。人云亦云，不过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儿？”罗尔还在反复回味，“真是阴魂不散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向监管者报告这件事，不管真假，没有人会想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米瑞安耸耸肩，“你还真是命大。”洛斯知道他们的建议不无道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只是一个吓坏了的小孩。”
洛斯至今也不愿意去相信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之内走上极端暴力的道路。普托尔离开学校后几经奔波，寻到了那个可怜女生的住处，想要和她解释一切的原委，结果自然是被她的父亲像扔垃圾一样，从门口扔了出去，“滚远点，再敢过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普托尔什么也没说，捡起一块砖头，将窗户的玻璃砸的稀巴烂，然后飞奔离去。那个女孩看了一个学期的心理医生。
普托尔的故事是洛斯一整个假期的思考课题，他反复揣摩着每一个细节，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如果自己那时没有选择出声，或者稍有迟疑，普托尔就真的溺亡在水池中了。自己还会是报道里的英雄吗？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口诛笔伐的对象呢？那个女生晕过去之后又怎么样了？为什么普托尔会因为自己的在场感到愤怒？洛斯发现整件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整件事中，没有人在乎过普托尔的想法，面对老师和警察的质问，普托尔如实承认，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让他坐下来，好好询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没有一个人。
讲完这份不情愿的回忆以后，洛斯发现自己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不过回首往昔，他发现这件事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是如此深刻，普托尔挣扎求生的面庞深深的烙印在洛斯的心中，更随着如今普托尔的归来而挥之不去，就像用刀挑开了快要愈合的伤疤，渗出黑色的血。
“不要再发呆了！”麦金看起来很生气，“去看看机器怎么了？”洛斯回过神来，“好的组长。”传送带异常运转，直到电源被切断。洛斯俯下身去，在黝黑的机器底部摸索着，他摸到了异物，“有东西卡住了，组长。”洛斯举手报告，“把它弄出来，看看你能不能办到。”洛斯稍微一使劲，近乎完整的扯出一本书。他透着光，仔细检查着，用指甲扣出了剩下的废纸。齿轮顺畅的咬合起来，多余的垃圾也被搅碎殆尽。“再发动一次试试。”洛斯表明故障已经排除，“注意安全。”机器轰鸣起来，传送带开始缓缓前进。
洛斯端详着他找到的宝贝，这本书印刷的无比粗劣，封面上的文字已经看不清楚，原本鲜红的印章也已经褪色，颇有年代感，只能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大写的字母N。
洛斯觉得这本书是上一条生产线遗漏下来的东西，书角和部分文字已经被自己扯烂，好在勉强还能看。传送带的速度越来越快，达到了规定的数值。“好了，所有人。”麦金双手放在嘴边当扩音器，“让我们开工吧。”
洛斯把这本书装在口袋里，他很好奇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按理说所有残次品会被统一回收，统一销毁。真是奇妙，同为工业的产物，它和它的同类用着相同的原料，却因为一点参差就成了不被认可的东西，会被毫不留情的扫进垃圾桶，倒进焚毁炉，这就是所有残次品最后的归宿。
“残次品......”洛斯低着头，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监管者考克按时宣读着工作安排和管理条例，他坚定的神情和语调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很荣幸的通知诸位，你们从今日起，已经正式成为汉爵德第四产业园区的一名员工，你们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和佼佼者。”人群里有人带头鼓掌，于是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欢呼。“相信大家已经看到了工厂现在的处境，写满着不幸。”监管者考克抬手指向大门，“一切都在等着你们去创造！朋友们！”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儿什么也没有，但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拔地而起一座高楼，而在远处，其他的建筑也将焕然一新。”白色的塑料棚发出无声的抗议，没有大门的临时仓库看起来摇摇欲坠。“你们的工作很简单：建造、生产还有服从。”
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就绪，他们掏出分配好的名单，开始领取自己的人手。整个过程有序且流畅。“剩下的管理条例由各组组长告知各位。”监管者考克收起稿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惹麻烦，任何麻烦都不行。”他看了一眼台下的人群，“除非你想被扔到外面去。”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他们觉得监管者考克现在看起来毫无幽默感。
洛斯被白色帽子的组长领走，看着罗尔和米瑞安待在原地待命。“晚点见！”洛斯眨了眨眼，罗尔心领神会。“跟紧点，小伙子们，你们不会希望在车间迷路的。”洛斯和十几个人一起，寸步不离的跟在组长后面走出了侧门。
“我会带你们参观一遍，记住就一遍，所以你们得睁大眼睛看好。”领头的组长留着一嘴茂密的络腮胡，每次说话，嘴上的胡子就不停抖动，看起来在跳舞。“好了，你们可以叫我麦金，或者组长，还是麦金组长，随便了。”他走进车间的值班室，拿出一个小册子，现在再次确认一遍你们的信息，然后分配岗位。
洛斯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地方，一路见闻已经足够让他大开眼见，但他还是没想过这个地方居然会如此荒凉，整个产业园区只有大门最为气派，然后是宿舍，虽然简陋，但相比于食堂、车间、仓库......已经算得上是豪华了。不过也难怪，如果只是单纯的让他们来操作流水线，哪里会用得到这么多人。
“看好了。”麦金把电闸拉上去，电流瞬间贯穿整个房间，灯亮了起来，没有窗户的房间亮如白昼。庞大的机器塞满了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一楼只需要四个人就够了，你们站在机器出口，负责把装好的东西搬上卡车。”麦金拍拍机器的外壳，发出咚咚声。“她可真漂亮，不是吗？你们会和她共度很多个良宵。”
狭窄的过道隐藏在机器后面，如果在机器开动时经过，肯定会被震的耳聋。“希望你们不会吃太胖。”麦金深吸一口气，艰难的挤了过去，“二楼在这边。”他指了指一旁的小门，“这是货运电梯，不过现在我们人太多了，所以还是走楼梯吧。”洛斯一边踏上铁板，一边细心听着有没有嘎吱作响的地方。
二楼的视野更为宽敞，五六条传送带把二楼的布局切开，它们共同的归宿是一个塑料管道，斜通一楼。“这儿需要的人就多一些了，忙碌的时候可能要二十几个人。”麦金摆弄着流水线操作台，“通常需要提前半个小时检查机器是否正常，等会也会有人教你们该怎么做。”洛斯看着即陌生又熟悉的机器，希望它的味道不会比橡胶厂更难闻。“等会再看吧，让我们先去三楼。”麦金站在楼梯口，“三楼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三楼的构造与楼下并无二致，只不过分成了很多的小房间，预留出很多空闲位置，透明的玻璃地板让人心惊胆战。“别被吓跑了，这儿安全的很。”麦金在上头跳了一下，真让人捏把汗。“底下还有铁丝网，你们根本掉不下去。”麦金从栏杆往下看，“这能看到楼下的情况，如果你们发现任何异常，你们必须停掉机器，刻不容缓。”麦金仔细抚摸着总控台，“电源也是，确保一切正常。如果机器的温度出现异常，立刻停工！我是说立刻！”麦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了很久，“这些不是最新型号，温控很不稳定，而且是在这鬼天气，这鬼地方。”麦金带领他们慢慢参观完剩下的房间，总控室，电源间，休息室。
“麦金组长，那是什么？”队伍里有人指向天花板延伸下来的管道，“那是其他车间会送过来的原材料，这儿可不止我们一个生产队。”麦金像是在透露什么惊天秘闻，他压低了嗓门，“为了保密，有些车间建造在地下，你们想知道里头有什么吗？”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算了吧。”麦金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那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走吧，参观结束了。”洛斯跟着他们慢慢下楼，他看见通往四楼的楼梯上竖着一块员工止步的牌子，“真古怪。”他嘟哝了一句。
十二点了，麦金对他的工作效率很满意，“你们都清楚自己的岗位了吗？”所有人站成一排，异口同声的表示明白无误，“那就吃饭去吧，下午两点我们就该开动了。”洛斯迫不及待地冲出车间，他有很多事情想和罗尔他们分享。“我可以适应这个地方，不是吗？”
食堂已经是人山人海，洛斯端着食物找了半天座位。有人猛击了一下他的胳膊，险些把餐盘一同撞翻了，“你！”洛斯转过身来，怒不可欸。普托尔戴着鸭舌帽，也端着一份午餐，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真是抱歉。”洛斯有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看着普托尔再次消失在人海之中。
“你认识他？”罗尔静静目睹了这次冲突。洛斯在罗尔边上坐下，“认识，而且我们是同学。”“那你能被这么欺负，也算是一种缘分吧。”米瑞安躲在罗尔的身旁，洛斯刚才居然没注意到他，“吃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少贫嘴几句。”洛斯满是不悦，“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我觉得我好像真的遇到麻烦了。”罗尔左顾右盼，“你们看上去都不打算浪费时间回寝室对吧？”洛斯和米瑞安也转过头来看着罗尔，“那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聊聊这个故事吧。”
快要一点了，食堂的人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谁都不想提前上工，空气闷热无比，哪怕只是干坐着都会满身大汗，但三人交谈的兴致丝毫不减，但愿米瑞安不会热晕过去。
“让我想想我该从哪里说起。”洛斯喝着凉茶，“那是在我中学的时候。”罗尔和米瑞安静静的听着。“那时我跟你一样大，米瑞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真的还很懵懂无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惹上麻烦的，我们每个学期都会有校外的同学来借读，也就是转校生，不过那个学期转来的人，我从没想过我会惹到他，他叫普托尔，所有人都怕他怕的不行......”洛斯觉得耳边响起蝉鸣，但是这里并不是枝繁叶茂的校间。
开学典礼上，教导主任宣读了这个学期的教学计划，校园活动，和几位从乡下中学转过来的学生。普托尔就是其中之一，他被分配到了我所在的班级，我们习以为常，同年级转校生哈特也是去年才转过来的，如今已是我的挚友。可是我没想过普托尔的出现会对我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我们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次爬树比赛，当然不是学校组织的，是我们偷偷干的，学校大道旁最老的那棵树已经伸展出无数分支。我只爬上过第三个，桑迪是身手最好的孩子，但他也才爬到过第六根树杈，就不得不摇摇晃晃的爬下来了。普托尔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骄傲的站在树冠上，十厘米粗的嫩枝在他脚底下弱不禁风。他挥动着双手，“你们都是孬种！”我们一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在喊我们，但等到我们发现普托尔时，我们全都吓了一跳，然后就是老师和消防员拿着梯子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他被拽了下来，停课一周。再回到学校时，他自鸣得意，可是我们都被家里人告诫不能和他多说一句话。我觉得他是个爬树天才，他觉得自己也是。
“听起来不坏。”罗尔点评道，“一个爱出风头的小丑。”米瑞安补充道。
是的是的，这些听起来都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比较顽皮的孩子喜欢出风头。但在水池事件发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普托尔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用当时最流行的一句电视剧台词来描述就是——“她是我的救赎，是我此生唯一的倚靠。”他苦思冥想了一个计划，也许是得到了谁的指点，但事到如今估计不会再有人承认了。普托尔决定表现一下自己惊为天人的意志和怜花惜玉的本质。他决定躲在学校教学楼后头的大水池里面，让他的几位玩伴把那个女生引到这来，最好是拿走她的发卡或者作业本，扔进水池，自己则从会应声从水池中跳出，英雄救世一般的拿出她丢失的物品。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有点蠢。”罗尔摇摇头，“不过听起来很符合他的作风。”“我更想听的是普托尔拿着一束玫瑰花在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米瑞安趴在桌子上侧听着。
计划顺利进行着，那个女生的浅红色发卡被普托尔的朋友从头上摘下，哄抢着跑向水池边，扔了进去。那个女生当时一定气极了，她一路小跑着来到水池边上。你要问我在这场演出中扮演什么角色，那你等会就知道了。那个女孩子在水池边气喘吁吁的停下来，焦急的往里头张望。过了一会，水池开始冒泡泡，那个女生和我都被吓了一跳，是的，那时我躲在水池边上倒霉的角落看书，其实是借来的漫画，被老师发现估计要留校察看。我缩在水池边上，目睹了这一切发生。
“当！当！当！”普托尔举着发卡，从水池里冒头，我猜他想模仿某个动漫角色登场的声音，“你的宝物在这里。”普托尔一本正经，那场面不是一般的滑稽。普托尔没想到这一点，但是那个女生已经由困惑转变为哈哈大笑。我也偷笑着，笑得肚子快要炸开，普托尔还以为自己的计划生效了，他已经赢得了这位美人的芳心。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都笑不出来了，原本普托尔应该麻利的上岸，把东西归还到她的手中，也许还可以学着电影里一样亲吻她的手背。
但普托尔的脸在水池中逐渐扭曲，高举的双手放了下来，似乎在极力维持平衡，“帮帮我！”他几乎是大喊出来。我们愣在原地，普托尔拍打着水面，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几乎要趔趄的向后仰去。那个女生和我都意识到了这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从角落冲了出来，普托尔看见我突然出现，非常吃惊，我却只想着怎么捞他上来。那个女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我扶着她在墙角坐下，然后拼命的喊叫，找人。我看着普托尔在池水中挣扎，痛苦且愤怒。“去你的！软蛋！”这是我跑去找老师之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难以置信。”罗尔揣摩着每一个字，“他还真是命大。”米瑞安比划着水池的深浅，“对我来说已经够深了。”
故事的结局是，我带着几名老师面如死灰的飞奔回来，捞起了快要溺死的普托尔，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周左右就恢复的生龙活虎，体质真好，不是吗？但是他的学业就不一样了，他被开除了，这件事已经在我们当地掀起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要说什么实质的影响，大概就是蓄水池被填上了，一个假期后转变为管道供水。《落水小子和勇敢少年》，你真该读读这篇报道，这篇刊登在我们日报上的头条完整的记录了这件事情的经过，不过为了保护当事人身份全部使用了化名，但我们都明白故事里的主角分别是谁。
事发时，普托尔没有想过他的大腿会突然抽筋，让他在不浅的水池里失去平衡，他彻底慌了神，越挣扎越难受，在连呛几口水之后失去了意识，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孩子。我则成为学校的英雄，拯救了一个快要陨落的生命，老师们表彰我，称赞我勇敢且高尚。但要我说，我宁可这一切从未发生。
回到学校收拾课桌的普托尔像是换了一个人，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冷酷，所有人都躲着他，老师则目不转睛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我，“你好啊，英雄。”我听着他说的话，感觉毛骨悚然。他慢慢离开了教室，我没在门口看见接他的家人。
普托尔把过错全部归咎于我，你可能会好奇那时他的玩伴跑到哪里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全逃走了，是的，他们被普托尔叮嘱事成之后不要出现，不能破坏这份来之不易浪漫场面。这群家伙在知道普托尔溺水之后便请了假，好几天没有来上学，我猜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要不是我揪着其中一个快要转学的家伙问个彻底，我可能也会永远不知道普托尔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多么希望这真的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一天放学的路上，我被普托尔拦住了，“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没明白普托尔的意思，“如果我没在那里，你就淹死了。”我的脸老老实实挨了一拳头，“你这喜欢偷看别人的，该死的东西。”又是一拳，此时我已经躺在了地上。他压了上来，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快要晕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你想羞辱我！对不对？带她来看我出丑是吗！好让你当英雄，我早该知道你躲在那里！”我两眼一闭，再无任何反应。“我的老天爷！你在干嘛！”留校值班的老师锁好门从办公室出来，撞见了这一幕。
我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我妈正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父亲也从外地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情况，然后是医生，然后是警察。几周以后我就能回去上学了，脸上的淤青和脖子上的抓痕也消了下去。普托尔被关了起来，但因为年纪太小，所有人都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斗殴，只有我知道他下的确实是死手，这就是在赤裸裸的犯罪。感谢那位老师，他现在年纪很大，已经退休了，每次回家时，我都会顺路去探望他。他很高兴我健康平安的活到今天。
至于普托尔，我再也没见过他，但他被开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油漆把学校的围墙画满了脏字，校长脸拉的比年终报告单还长。此后关于他的传闻便越来越离谱，有时会听说他今天抢劫了一家杂货铺，扔掉了所有的塑料首饰，又有人说他成立了自己的帮派，每天晚上都会入室行窃，更有甚者说他其实是某个通缉犯的私生子。人云亦云，不过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儿？”罗尔还在反复回味，“真是阴魂不散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向监管者报告这件事，不管真假，没有人会想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米瑞安耸耸肩，“你还真是命大。”洛斯知道他们的建议不无道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只是一个吓坏了的小孩。”
洛斯至今也不愿意去相信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之内走上极端暴力的道路。普托尔离开学校后几经奔波，寻到了那个可怜女生的住处，想要和她解释一切的原委，结果自然是被她的父亲像扔垃圾一样，从门口扔了出去，“滚远点，再敢过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普托尔什么也没说，捡起一块砖头，将窗户的玻璃砸的稀巴烂，然后飞奔离去。那个女孩看了一个学期的心理医生。
普托尔的故事是洛斯一整个假期的思考课题，他反复揣摩着每一个细节，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如果自己那时没有选择出声，或者稍有迟疑，普托尔就真的溺亡在水池中了。自己还会是报道里的英雄吗？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口诛笔伐的对象呢？那个女生晕过去之后又怎么样了？为什么普托尔会因为自己的在场感到愤怒？洛斯发现整件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整件事中，没有人在乎过普托尔的想法，面对老师和警察的质问，普托尔如实承认，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让他坐下来，好好询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没有一个人。
讲完这份不情愿的回忆以后，洛斯发现自己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不过回首往昔，他发现这件事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是如此深刻，普托尔挣扎求生的面庞深深的烙印在洛斯的心中，更随着如今普托尔的归来而挥之不去，就像用刀挑开了快要愈合的伤疤，渗出黑色的血。
“不要再发呆了！”麦金看起来很生气，“去看看机器怎么了？”洛斯回过神来，“好的组长。”传送带异常运转，直到电源被切断。洛斯俯下身去，在黝黑的机器底部摸索着，他摸到了异物，“有东西卡住了，组长。”洛斯举手报告，“把它弄出来，看看你能不能办到。”洛斯稍微一使劲，近乎完整的扯出一本书。他透着光，仔细检查着，用指甲扣出了剩下的废纸。齿轮顺畅的咬合起来，多余的垃圾也被搅碎殆尽。“再发动一次试试。”洛斯表明故障已经排除，“注意安全。”机器轰鸣起来，传送带开始缓缓前进。
洛斯端详着他找到的宝贝，这本书印刷的无比粗劣，封面上的文字已经看不清楚，原本鲜红的印章也已经褪色，颇有年代感，只能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大写的字母N。
洛斯觉得这本书是上一条生产线遗漏下来的东西，书角和部分文字已经被自己扯烂，好在勉强还能看。传送带的速度越来越快，达到了规定的数值。“好了，所有人。”麦金双手放在嘴边当扩音器，“让我们开工吧。”
洛斯把这本书装在口袋里，他很好奇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按理说所有残次品会被统一回收，统一销毁。真是奇妙，同为工业的产物，它和它的同类用着相同的原料，却因为一点参差就成了不被认可的东西，会被毫不留情的扫进垃圾桶，倒进焚毁炉，这就是所有残次品最后的归宿。
“残次品......”洛斯低着头，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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