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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隔岸观火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并不灰暗,墙壁上挂着十来盏油灯,将十几平方的小空间照得灯火通明。

    借着几乎与日光等效的光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铁力木雕云纹罗汉床放在房子的北边,床上放着精工细织的锦缎被子,左右两边各设一排一人高的漆雕屏风,香樟木的书架桌椅靠屋子的南墙,书架子上放着《增广贤文》、《诗经》、《三国演义》等十几本书,剩下的空间则被一堆堆的画册和宣纸占据着。

    可以看出主人对绘画的热情,四面墙上都是画作,有生机勃勃的绿竹,水墨调子的山石嶙峋,对着书桌的这面墙上画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外,赤黄色的太阳压了一半在地平线上,看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

    尽管灯火光明,房间华丽,但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此刻正站在门前,他穿着套黑色的棉质中山服,抓住门把的手用力向外推,却只能推开约摸一指头的距离。门被一条拇指粗细的铁链给锁住了,从缝隙里,他可以勉强看见外面的环境——一条狭窄深长的通道,通道的两边砌着灰砖,此刻在这通道里通行的只呜呜的风声。

    风刮到少年的脸,他便似被刀子割了般痉挛一下。

    深宅大院里的命案总让常天头疼,动机无非就那几种,但这些非富即贵的嫌疑人们,却个个都做得警察的好对手。

    死去的孩子名叫沈祥哥,刚满十八岁,父亲是南市泰和制药公司的老板沈泰和,母亲是二姨太薛雅梅,她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了。

    沈祥哥生前因患感冒正吃中药,最后一次吃药的时间是中午12:30,毒发身亡是在中午13:00,沈祥哥的贴身丫鬟郑凤莲描述,他在死前有怪笑、抽搐、角弓反张的症状,中药是死者最后接触的入口之物,警员已经带着药液和药渣去了真如镇的法医研究所,证实了药渣中确实有马钱子,而那些没熬煎过的中药则与药方相符,里面没有马钱子。

    正如常天推测,有人将毒直接下在了药罐子里。

    负责熬药的是仆人郭正,他是薛雅梅的远房表叔,已被拘押了起来。经过问询,郭正表示自己在熬药途中去了趟茅房,时间大约有五分钟,也就是中午12:15~12:20之间——在这段期间,沈宅里的任何人都有机会下毒。

    沈宅挤满了沈家人和薛家人,空气里除了悲愤之外还另有一股微妙的氛围。

    薛雅梅虽不是沈泰和的正室,但地位却并不低,她的父亲薛中奎在上海拥有三家百货公司,财力胜过沈泰和,据说薛雅梅嫁给沈泰和的时候,正值他事业低谷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段婚姻拯救了沈泰和,让他东山再起。再加上薛雅梅虽然入门晚,却比正室太太李薇玉先生儿子,所以地位与正房太太没有区别。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常天察言观色,发现薛家人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李薇玉的儿子,沈家二少爷沈祥飞的身上。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皮肤黝黑,身体消瘦,穿一身黑色棉质中山装,模样与李薇玉有几分相似,都是细长丹凤眼,尖下巴。此时他薄唇紧抿,表情严肃,常天注意到他右侧额头上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常天听底下的仆人讲过,二少爷沈翔飞在四岁的时候,曾遭人拐卖,一直流浪在外,直到半年前,才终于在一家做皮革的工坊里被找到,接回家来。

    沈泰和有两个儿子,若是沈祥飞一直不回来,家业将来无疑该由沈祥哥来继承,现在沈祥哥死了,李薇玉和沈祥飞是最大的受益人,焉能不叫人疑心?

    李薇玉手拿着一串菩提子佛珠,也不说话,闭着眼睛默默念数,柳叶片似的薄唇微微开合。李薇玉平时基本都呆在佛堂,逢初一十五,便连佛堂的门也不出,今天刚好是阴历三月十五,仆人证明她一大早就进了佛堂,没有离开,连饭都是送进去吃的。

    当然,这种事她也不需要亲自动手,派个心腹就行了,常天看着李薇玉身边蜡黄脸的中年仆妇,人称桂花嫂,是个哑巴,但耳朵不聋,双眼炯炯,身体看上去十分健壮,跟着李薇玉已经有二十年,真真是心腹的最佳人选。

    李薇玉说,事发时桂花嫂与她一直同在佛堂,仆人们可也证明,但鉴于李薇玉有作案动机,常天认为这个证词的可信度不高,不排除两人合谋的可能。

    沈宅的建筑风格中西混杂,颇有时下流行的过渡式改革的气质,进门处保留了传统的影壁,在旧式两进的院子里正中位置,建了一栋三层灰色尖顶小洋楼,主人们都住在洋楼里,左右的木质厢楼里住着仆人,男左女右。厨房、柴房和锅炉房在后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仓库,左右厢楼左侧皆连着朱红色游廊,可通往后院,佛堂设在右厢楼的最左侧,佛堂的前窗和前门都对着一个乘凉用的六角凉亭,后窗对着沈宅的外围墙,墙高三米,墙与窗之间有一条只能侧着身子通过的狭窄通道,走上五六米,便又与通往后院的游廊相通。

    事发时间是在中午,沈家吃午饭的时间是11:30,到12:00时,厨房里也就没什么活了,主人在午睡,三个厨娘和两个伙夫都回了房,后院只剩下熬药的郭正,以及在锅炉房里干活的丁老顺。如果桂花嫂从后窗溜出,躲在一边静待时机,趁着郭正去厕所的时候下药,再溜回佛堂,期间没被人发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沈祥飞自称事发时在屋里念书,负责茶水的丫鬟柳菊在12:30的时候给他送过一次茶水,也是沈宅的大小主子们标准的茶水时间。在12:0到12:30之间,有三个仆妇都在客厅打扫清洁,她们能证明在这个时间段,没有任何人出入洋楼。

    沈祥飞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且站在窗口便可以直接看见厨房,所以沈祥飞很可能在看见郭正离开后,从二楼窗户跳入后院,将毒药放进药罐子,然后再爬回二楼。常天试过了,他可以做到,沈祥飞流浪在外多年,不同于其他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这对他应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搜查结果却不能证明他的推测,沈祥飞的鞋子干干净净,房间里所有鞋子的鞋底都没有厨房地面上的油垢——要进入厨房又不沾上这些油垢几乎不可能的,鞋子没有清洗过的痕迹,此外,二楼窗户周围也没有鞋印。

    “哦,对了,在小菊送茶水进来前十分钟,我正在写字,有块石子砸了进来,差点砸到我的手。”沈祥飞想起一件怪事,“但等我往院子里看时,却没看到人。”

    “你没去后院查看吗?”常天问。

    “没有。”沈祥飞瞄了众人一眼,“去了肯定也找不到人了。而且我母亲常常教导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弥陀佛!”李薇玉终于开口了。

    “听到狗叫了吗?”常天又问,沈家在后院养了三只看门狗,如果有外人进入,狗是一定会叫的。

    沈祥飞摇着头,仆人们也都摇着头。

    “还是内鬼啊!”说话的人是薛雅梅的哥哥薛金成,他冷笑地看着沈家的主仆们。

    沈泰和没什么反应,自见了儿子的尸体后,他便一直精神恍惚。

    搜查工作终于结束,各人房里都没查到可疑物品。除开沈宅的司机刘潭,他们从刘潭房间里搜出了一些片状的大黄,大黄是强势的清热药,吃了会腹泻,但却不会毒死人。

    “三天前郭正让我帮他买二两大黄,说这药泡水可以治疗便秘,”刘潭解释道,“我也有这毛病,所以给自己买了二两。”

    常天觉得很奇怪,在郭正的房间里却并没有发现大黄。

    “爹,我看还是让弟弟尽快入土为安吧。”说话的人是沈泰和的大女儿沈胜男,她穿着紧身收腰的黑色薄花呢的西装,齐耳短发,浓眉大眼,既英姿飒爽也不失妩媚,今年二十三岁,至今未婚,在沈家制药公司做经理。虽是个女子,但精明能干,是沈泰和最得力的臂膀。事发之时她并不在沈宅,是接到消息后才和沈泰和一起从公司赶回家来的。

    常天摩挲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楂,沈胜男同样有嫌疑,对一个有着要在男人世界里打天下的女人来说,沈祥哥也算是一块绊脚石,更何况,她跟薛雅梅关系十分恶劣,几乎一见面就要吵架。

    不过她和沈祥哥的关系却不错,沈祥哥待人宽厚,性子也温和,只是有些寡言少语,不太合群,根据调查得来的信息,他没什么朋友,却也没什么敌人,没有男女情爱纠葛,也没有结仇的历史。

    “你买大黄做什么?”常天话一出口,郭正的脸色刷地发白。

    “我便秘。”郭正小声回答。

    常天嘴角叼着笑,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家伙,郭正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粗壮,手臂上的肌肉尤其发达,据说在投奔沈家以前是山里的猎户。

    “有多久了?”

    “有,有,有些日子了。”郭正说。

    “到底有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

    郭正想了想:“得有两个月了。”

    “怎么现在才想到买大黄?”

    “我现在才知道这法子啊!”

    “谁告诉你这法子的?”

    “前段时间老家来了个朋友跟我说的。”

    “现在可好了?”常天又问。

    郭正点头。

    “这大黄效果不错啊!”常天微微一笑,“怎么个吃法?泡水吗?一次泡多少啊?”常天打开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大黄。

    郭正小心翼翼地捻了两片:“差不多这么多。”

    “你一天泡几次?”常天又问。

    “泡一次。”

    “多久能见效?”

    “那个,那个,不一定。”郭正说,“大概一两个小时吧。”

    “那你不是没吃完?”常天慢悠悠地问道,“应该还剩了不少吧?放在哪儿了?”

    郭正说道:“是,剩了一些,可能放在床头的小柜子里了。”

    常天的手下王涛觉得十分诧异,不明白上司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等到郭正被带离了审讯室,常天伸了个懒腰:“你听出什么问题了吗?”

    王涛想了想:“郭正的大黄没吃完,他说放在屋里,可是我们却没找到那些大黄,这一点很奇怪。”

    常天摇头:“那不是最重要的,你看见刚才他的表情了吗?我问过沈家的仆人,在刘潭说郭正买大黄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郭正便秘。沈家一共有仆人二十个,可只有一个厕所可用,主人的厕所,他们是不准用的。如果郭正早就有便秘的毛病,他们没理由不知道。他们可都知道刘潭便秘!等在厕所外的滋味不好受呀!郭正在牢里可没这毛病,大黄有通便的功能不假,但只吃三天,他这病就全好了?那治不好便秘的大夫都该去撞墙了!”

    三个小时之后,常天又派人将郭正带到审讯室。

    “我刚找人称了你屋子里剩下的大黄,你根本没吃那么多。”常天说道。

    “这有啥关系?!我记错了不行吗?”郭正梗着脖子,“这犯法吗?”

    常天把一大包中药切片放在郭正的面前:“来,把大黄选出来。”

    郭正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药材,各色各样的切片有好几种,他犹豫地拿起一片,又犹豫地放下去。

    “长官,我是个老粗,不认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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