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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莫负•长诀

    夜幕低垂,关西一片漆黑,只一点火光突兀地照亮原野,与绯红的圆月遥遥相对。愈靠近,那火光便看得愈清,原来是千余人在此厮杀,火炬舞动,喊杀声与兵器交碰声不绝于耳,无数热血被剑光洒向这片天地,又很快被秋风吹凉。

    耿云霄率部众与孙同的威虎卒交战许久,原先跟在身边的两百靖远卒仅剩三十余人,且皆已负伤。他自己亦遍体鳞伤,衣甲早已残破不堪,仍咬着牙关挥动泉婴,只是他伤得实在太重,再难有平日的气焰。

    孙同骑在马上,一剑刺倒眼前的一名靖远卒,喝道:“耿云霄,我劝你莫再负隅顽抗,此时将江天何踪迹告知于我,我仍愿在元帅面前保你!”

    耿云霄正从倒地的一人身上拔出泉婴,听见他这话,便抬眸冷笑道:“想知道么?等你死在我枪下,我便告诉你!”说着提枪朝那方大步奔去,四周威虎卒亦呼喝着围上来,手中兵器一齐挥动,他旋枪一扫,将当前一拨尽数挑飞,却未能顾及身后,被人一剑划破脊背,衣上赤色登时又深三分。

    耿云霄才要回身反击那人,四周又有几人围上,他挥枪荡开其中三人,却被另两人的长剑刺穿身体,登时身形略顿,又大喝一声,回枪将两人齐齐搠倒。

    奋战至今,他身上大小伤口已有数十道,随着鲜血流失,体力早已不济,如今又添这两道重伤,更难再战。周围威虎卒已得令退下,他咬着牙一步步走近孙同,将至他身前时,忽然脚下一软,半跪着歪倒在地,而右手仍紧紧握着泉婴,不肯松动半分。

    有靖远卒惊呼:“将军!”话音刚落,便被威虎卒一剑刺倒。耿云霄回眸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孙同,只听他道:“你一向爱惜士卒,如今为了江天何一人而将这许多人置于死地,不觉可悲么?”

    他冷笑道:“你兵力五倍于我,如今死伤近半,竟也有脸说可悲?”

    孙同斥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我也不再留情了!”说毕,拔剑便朝他颈上挥去,耿云霄直视着那道剑光,唇角微扬,竟似带了些许欣慰与洒脱。

    那一瞬间他似看见江天何就在眼前,唤他“云霄”,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云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唤,比记忆中更为真切。与那声音一齐到来的,还有一支火灵箭,箭矢远远飞来,正钉在孙同剑上,将他剑刃打偏两寸,贴着耿云霄耳畔划过,削落一缕凌乱的发丝。

    他猛然回首,只见江天何纵马飞来,一身赤红军袍比火焰还要炽烈。

    江天何一路跃过威虎卒,直到他身前才勒马停住,下马俯身道:“云霄。”

    耿云霄怔怔看着他,低声道:“你怎么敢回来……”江天何却不答,只伸手擦了他脸上的血迹,又去拿他手中泉婴。他握紧长枪,眸中竟盛满了怒气,咬牙道:“你怎么敢回来?!”

    江天何只微笑道:“给我罢。”

    他还想再说话,却猛咳出一喉血,再握不住泉婴,由他取了枪去。江天何起身对孙同道:“此事因我而起,还望勿牵连靖远众将士。”

    孙同自他来时便命人退后,听了他这句话,便冷笑道:“自然,你若如实坦白罪行,我自会请元帅酌情量刑,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他笑道:“我确未通敌,如何坦白?不如先放他们离去,我随你回寨,你们也只管查我,若真查得什么,再处置我不迟。”

    “你畏罪潜逃已是事实,他们助你出逃,亦是戴罪之身,断不能放!”

    江天何还未说话,耿云霄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牙道:“你以为我为何送他走?若不是你老子阴险用毒,又夺了他解药,我原可与他一同守在营寨,何惧你们乱按罪名?你不让他寻医,反抓他回去,是不是存心想让他死?”

    孙同听了,心中虽有惊疑,仍还是对江天何沉声道:“我不管你究竟为何出逃,既已逃了,便落实了罪名,其余人等亦是同犯。你若真要保他们,不如现下好生交代罪行,我还可在回寨之前考虑是否放他们走。”

    他只道:“我此番回来便是为证明靖远清白,断不会背负罪名回寨。”

    孙同冷笑道:“我还道你如何有气魄,竟引得这一众人甘愿为你赴死,原来也不过是为了名声不顾同僚性命之人!”

    “贵部未得实证便轻断我通敌,又以将士性命相要挟,我不过恪守职责,却不知自己有何过错,亦不知贵部是何理由。”

    “既如此,我便只好将这些人与你一起擒回去,届时元帅责罚,可莫怪我未曾提醒!”孙同冷哼一声,举剑对威虎卒道,“随我捉拿叛军,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威虎卒持兵器应道:“是!”一时刀光俱到眼前,江天何目光一凛,挥枪扫开当前一拨,扬声道:“靖远将士听令!收聚队形,八方阵防守!”

    靖远部众皆士气大振,齐应一声,破开眼前敌军聚拢,呈八方防守阵型。孙同打马挥剑刺来,江天何把耿云霄往阵中一推,道声“护住他”,跨马迎上,掌中泉婴如有千钧之力,将来招稳稳接住。四周威虎卒又攻上来,他一枪扫退孙同,又与其余人交斗起来。

    耿云霄见他以一敌众,忙要出阵助他,才走两步,衣上又洇出一滩鲜血,登时步伐不稳,往前跌在地上。身旁靖远卒道:“耿将军,你歇歇罢!往先兄弟们多次承将军救助,今日必定护你平安!”

    他怒斥道:“你们管我干什么?护他,护江将军!”众将士却再无暇回话,只奋力抵抗威虎来攻。

    交战多时,江天何已添了十数道伤口,好容易将眼前威虎卒破开一道缺口,扬声道:“矢阵突围!”残余的靖远部众瞬间变换阵型,如一支利箭冲开敌军,紧紧跟着他朝南奔去。孙同喝道:“叛军休走!”亦率威虎卒紧跟而上。

    江天何一面打马疾驰,一面对靖远部众道:“你们先撤,我引他回寨,待日后平反后再寻你们!”

    耿云霄正伏在一人背后,听见此语便抬头骂道:“你疯了?我们拼命救你,你还回去送死!”

    他只温声道:“你就听我一次罢。”又对靖远部众道:“快走!”

    这二十余人只跟在他身后不应,他还要再说,忽听一道破空之声,忙挥枪挡下飞来的箭矢,只见孙同一面喝马一面发箭,已步步迫近了。他心下正叹,忽觉地面如雷霆般震颤起来,再看东面,一支大军正赶往此方,将原野震得沙尘滚滚,竟是靖远的两万骑兵!

    当首的冯焕、齐协二人飞马在前,大呼道:“靖远骑兵前来驰援!”

    两方人俱是一惊,孙同忙停马观望,江天何率众与大军会面,轻喝道:“你们来干什么?私自举兵出寨乃重罪!”

    诸将皆不答,只接了负伤的二十余人,对远处的孙同一队人道:“我等接两位将军回寨,不劳孙将军护送了!”

    孙同怒道:“胆敢举兵造反,靖远果真是叛国之军么?”

    众将士只护着救下的一行人急速南驰,江天何被裹挟着前进,对诸将道:“我先时的命令你们都忘了么?纵威虎欲对靖远不利,也要等他先发,擅自出兵只会留下把柄!”

    齐协道:“如今那边已然欲图谋害将军,兄弟们断不能不顾!”

    他叹道:“我知你们牵念我安危,可我一人如何比得过靖远全军?即便受一时之辱,也不能陷你们于此境地!”

    齐协只喝马不应,耿云霄在一旁道:“如今全军都回不去了,既来了,便一起走罢。你若实在放不下荣辱,待日后王上与元帅查明真相再回京便是。”

    “王上命我们守关,如今敌军未撤,我们却不御敌,家国岌岌可危!”

    “你倒是想守关,可人家非但不让你守,还想杀你!到时命都没了,拿什么……”他又急又怒,话未说完,忽又咳出一口血,江天何忙道:“云霄!

    他勉强止住咳嗽,带了几分恳求笑道:“你就让我少操点心罢。”语毕,再无力说话,只伏在身前那名士卒背上闭眸喘息了。

    江天何眼眶一热,沉默许久才对齐协等人道:“你们带他走罢。”说着便拍马逼开身旁护卫,欲离军而去,齐协忙道:“将军!”

    他微笑道:“你们听见马蹄声了么?威虎大部已追上来了,他们目标在我,你们不必为我送死。”

    耿云霄伸手挽住他马缰,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还不明白么?他们害你,便是想害靖远全军,你真以为自己一人回去便可拦住他们?若不是你身份特殊,他们如何会盯着你不放!你若回去,便是让全军有所顾忌,届时只能束手就擒,这也是你愿意看见的么?”

    他垂眸不语,半晌才道:“若我——”话未说完,忽听一道箭声,他旋枪扫开,回眸一望,果见孙同又追上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片烟尘,威虎骑兵隐在其中,只略略一望,便知有数万之巨。

    齐协对冯焕道:“我带人拦住他们,你护两位将军走!”说罢打马便往回走,江天何忙道“不可”,挣开耿云霄纵马去追,拦在众人身前道:“兄弟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决不能让你们无端受牵连!”

    齐协只咬牙道:“将军,得罪了。”又吩咐身边两人道:“护江将军撤离!”两人应了,左右夹住江天何的马便往后撤,恰逢冯焕催马迎来,众人便又接了他继续南驰。他以枪尾扫开身旁一片人,薄怒道:“你们今日是怎么了,我说的话全然不听了么?”

    众人皆不应,他便立马不前,对耿云霄道:“前几日我与你说的还记得么?平野关以东有一片山岭,一直连到安、宁之交的临月关,彼处三国相交,各方军部皆不敢轻易涉足,你引兄弟们往那处去,待日后洗清了罪名再归国。”

    耿云霄道:“你是一军主将,该由你带他们平安返京!”

    他微笑道:“你也才说了,我的兵你来带。再者,如今兄弟们都不听我的,我如何带领?”

    耿云霄气极,一时无话可说,他又往后一望,见齐协等人已与威虎大部交战,便道:“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了,我时日无多,已撑不到去荣陵,可你们得活着。”说罢再不顾劝阻,撞开众人直奔去那方,扬声道:“靖远骁骑将江天何归营,望孙帅速止内战,齐心应敌!”

    那边孙宴、黄峻等人皆在,见他回来,便命止了交斗。孙宴打马迎上,笑道:“你小子可害我们好找。既已犯下重罪,一味逃走也不是解决之法,如今才算有些胆魄。你便召集那些叛军一同归营罢,我也好向王上求情。”

    他微笑道:“我此来正为说明实情,靖远绝非叛军,望孙帅明察。”又对齐协道:“你先带人与耿将军会合罢。”

    齐协愤慨道:“将军!”

    江天何只直直望着威虎部众,孙宴道:“既是叛军,我怎好放他们走?”又望着他来处笑道:“耿将军已来了,有什么话随我回寨再说罢。”

    他早已听到马蹄声与众人呼唤,亦知自己拦不住他们,便由他们跟来了。两处靖远军部会合毕,他仍恭谨道:“先时靖远以两百人对贵部一千人,所杀近半,如今我靖远兵力两万,孙帅所携骑兵五万,步兵赶来还需一段时间,若强留靖远在此,恐怕对自身战力亦有损伤。不如放他们离去,我自随孙帅回寨,日后若真查出靖远罪行,王上定会派大部收剿,却不急于这一时。”

    孙宴笑道:“小子好大口气。你既有心回来,也不必动兵枪,大家和和气气一道回寨岂不好?你若执意顽抗,我威虎倒也想讨教一番靖远军风,只是日后王上问责,我也没立场替叛国之军求情了。”

    耿云霄骂道:“老匹夫,你无端构陷忠良才是叛国!还敢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如你我同去王上面前对质,看你那所谓的罪证是否站得住脚!”

    黄峻喝道:“小儿无礼!”孙同亦道:“我先时好心劝你,你偏不听,如今才想狡辩,却是迟了。”

    他还要再骂,江天何抬手止住他动作,对孙宴道:“既如此,便由我一人与贵部快战,不牵连众将士,如何?”

    孙宴笑道:“果然有胆色。”又对孙同道:“你便与江将军切磋一番罢,切记莫伤他性命。”孙同应一声“是”,拍马上前,江天何亦上前,扬声道:“靖远诸将听令,我自与威虎交涉,旁人不得干扰!”

    诸将皆悲呼道:“将军!”耿云霄拉住他,咬牙道:“天何!”

    江天何回眸一笑,在他耳边低声道:“寻机突围。”说罢一枪拍在他胯下马腹上,马儿嘶鸣一声,载着背上两人跃开数步。他心下大惊,正要夺过身前那士卒手中的马缰,却已被靖远众人围住,只眼看着江天何走向威虎部众,与孙同互点了头,纵马斗在一起。

    他二人一个使重枪,一个使长剑,甫一交战,便碰出清冽的声响。江天何武艺原胜对方几分,如今身负多处伤口,却难占上风,只与他打得平分秋色。众人见他们交斗正酣,亦不好上前,只屏息凝神地看着,牙关紧咬,不敢发一声。

    耿云霄身体愈来愈虚弱,只能勉强睁眼观察局面,见那方孙宴与身旁小将低语几句,那小将点头退后,不多时威虎卒便悄声转变阵型,欲将靖远围住。他对冯焕等人低声道:“蛇形排列,把他们逼回去。”

    冯焕低应一声,往旁传令,两万靖远便如蛇一般游走蜿蜒,威虎竟不能近前一步。

    那边江天何与孙同战了片刻,早已忘记伤痛,耳边只有呼呼的剑风,眼中亦只有月光下挥来的剑影。孙同又刺来一剑,他挥枪猛力一砸,竟将那剑生生劈断,对方险险躲过枪身,身下战马却替他受了这一招,嘶鸣着将孙同甩下背去。

    挥了这一枪,江天何却不追击,只横枪立马,眼眸直直看着孙同身后的威虎大部,红袍渗出殷红的鲜血。

    孙同咬牙起身,伸手对部下道:“拿枪来!”立时有一名小将把长枪递上,他提枪再上,与江天何斗了几招,寻了个机会一枪刺穿马腿,战马嘶鸣一声,亦将他甩在地面。长枪又刺,江天何翻滚着躲了两招,拍地起身再战。

    两人身上各添了数道伤口,皆愈战愈勇。孙同见难以胜他,心中煞是嫉恨,欲紧攻结束战局,出招却受心态影响,渐渐毫无技法可言,皆被对方轻巧格挡。某一刻江天何忽然身形微顿,竟无力挡住对方来招,任那长枪刺穿胸口,登时鲜血飞溅。

    “天何!”一声凄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他无力回头,亦无力再战,只定定看着胸口的长枪,抬手想将其拔出,手指触碰枪身,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玄铁,以及铁面汩汩流淌的热血。

    毒又发了。

    他手掌微微颤抖,握了枪身片时,终于无力垂下。孙同将枪尖拔出,他便后退一步,转身悲怆地望向靖远诸人,众将士皆惊呼:“将军!”

    他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见那熟悉的身影靠近,便再撑不住伤势与毒症,脚步一软,跪倒在他身前。耿云霄跌身扶住他,颤声道:“天何……”

    “现在,该再无牵挂了罢。”他强笑着说出这句话,又呕出一口鲜血,伏在他肩上闭眼喘息。

    耿云霄怔怔扶着他两肋,一时茫然,不知该做什么。他喘了片时,又苦笑道:“早知如此,百里……”后话如何,却再无力说出。

    周围威虎将领似说了什么,靖远诸将亦说了什么,耿云霄再也听不见,耳中只有江天何微弱的喘息声。穹顶满月如血,照彻天地,将夜幕下的原野染成猩红,冷风呼啸而过,将他心中的热气一寸寸带走。他脑海白茫茫一片,忘了愤怒,也忘了悲伤,只有预感即将失去的深深的恐慌。

    怀中那人的呼吸与心跳愈来愈弱,他张了张口,不敢擅动,仿佛一说话就会惊扰了对方。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回过神来,那呼吸与心跳不知何时竟断了,而他却半分未察觉。

    “天何……”他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对方却再无法答语。他只觉心脏仿佛被利刃一片片剜下,痛得肝肠寸断。

    身旁冯焕悲声道:“将军!”他不理。

    两丈外孙宴笑道:“虽是叛贼,到底一身豪勇,竟这般死了,真是可惜。”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轻轻将江天何放下,顺手取了他手中的泉婴,目光平静地注视孙宴,起身猛力一掷,长枪顿时如弩箭一般朝他飞去,势不可挡。

    那一枪太快太猛,孙同欲在途中拦下,招式却被泉婴直直撞破,其余将士欲挡,亦被穿破身体,而长枪半分未偏。孙宴见枪尖已到眼前,忙拔剑格挡,还未抬手,泉婴便已穿透他胸口,又带着他飞出数尺,直直插在地面。

    孙同痛呼道:“阿父!”黄峻亦惊道:“元帅!”

    耿云霄立在两军之间,冷冷望着威虎诸人:“过来,给他陪葬。”

    孙同一声声唤着“阿父”,已是声嘶力竭,又拭了泪回眸,恨道:“威虎卒听令,诛杀叛军,一个不留!”威虎卒齐应一声“是,打马呼喝上前。

    耿云霄迈步朝众人走去,一掌劈翻当先一人,夺了他手中长剑,又以剑招扫开身前挡路者,走至孙宴身前,拔出他胸口泉婴,抬眸看着马上的黄峻,冷笑道:“你也去死罢。”说毕一枪挥下,黄峻拔剑挡住,一旁孙同已提枪上来对招,另有无数威虎卒亦来刺他。他以一敌众,枪尖挥出一大片烈火,而自己稳立其中,炎炎若神人。

    两军已然开战,喊杀声震天。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斥候来报:“司徒御率兵突袭,后方步兵被围,情势危急!”

    黄峻心中大惊,扫开耿云霄一枪,喝道:“小儿放下私仇,回去杀敌!”

    他冷笑道:“我要杀的敌便是你,想走么?问过我手中泉婴再说!”又一枪猛力挥下,孙同挡住他来招,对黄峻道:“黄老将军速去,此人我亲手来杀!”

    黄峻应一声,调马引兵而去,一时威虎部众减了大半。耿云霄一人杀了孙同身边数十百人,又一枪将他扫在地面,踏着火焰以枪指着他面门,恨道:“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孙同亦恨道:“你杀我阿父,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仰天长笑,复又冷冷注视对方:“若非他夙愿,我真想杀了你。——回去抵御定军还是死在此处,你自己选。”

    孙同咬牙看了他片时,伸手拂开泉婴,起身对威虎诸将道:“随我回去御敌!”

    威虎诸将皆应声撤退,靖远部众却不放他们走,耿云霄喝道:“停战!”冯焕、齐协等人这才率众人停手,皆悲愤难平。孙同才上马,耿云霄又道:“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必杀你。”

    孙同恨道:“再见面,我定手刃你这叛贼,为我阿父报仇!”耿云霄冷笑不语,他也不再多言,引着余下骑兵去追黄峻了。

    耿云霄看着威虎骑兵驰远,忽然体力尽失,只撑着长枪勉强站定。冯焕道:“耿将军……”

    他回身看着不远处躺在地面的江天何,只见众人皆围在他身前低泣,踏月不知何时一瘸一拐地从北面赶来,伏在他身旁低低地悲鸣。齐协抹泪道:“耿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他走至江天何身前,牵起踏月的马缰交到齐协手中,道:“往东走罢,去那片山岭,活下去。”

    冯焕见他似无一同离去之意,低声道:“耿将军欲往何处?”

    他凄然笑道:“我送他回家。”

    众人皆一惊,欲劝说什么,却说不出话。他又道:“还不走么?”

    诸将便皆抱拳,悲声道:“辞别将军!”说罢纷纷抹泪上马往东疾驰,踏月嘶鸣着不愿离去,齐协死拽不动,耿云霄便上前抚着它颈项道:“你已尽力,去罢,他若在,一定希望你活着。”踏月这才悲鸣一声,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待众人皆已走远,他又看了江天何许久,终于把他并泉婴一同抱起,一步步朝东南而行。那方是他们的家国,他要送他回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仅余的力气皆已耗尽,却仍抱着江天何不愿放手。身后火光与喊杀声近了,他不知是威虎还是定军,亦或是两军战地蔓延到了此处。他只知,无论何种情况,自己已不可能活着回京了。

    前方远远立了一个人,正背对他仰视夜空,几点星子和着月色照亮了他身影。耿云霄原以为是谁不愿离去,走近看时,却见那人一身黑衣,并未着军服。

    那人抬手触碰虚空,指尖缓缓凝起几点金光,才要聚拢,又倏地消散了。他低喃道:“已被河汉当作人类了么。”

    耿云霄并不在意此人,只一步步朝前走着,距他丈余远时,终是再无力抱动江天何与泉婴,往前一跌,跪坐在地上。那人亦早知他在身后,只此时才回眸看了他一眼,耿云霄瞬间愣住。

    月光下彻,照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眉心金纹清晰可辨,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耿云霄一字一顿,咬牙嘶声道:“百里初!”

    虚垂眸看着他,似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分明带了喜悦,却又饱含悲怆,似在惊喜他的存在,却又有着深深的哀怨与绝望。他问道:“这便是他的名字么?”

    耿云霄怔怔看着他,只见那目光并未在自己怀中逝者停留,也不见半分悲戚与怜悯,便了然苦笑道:“是了……你怎可能是他。”

    身后喊杀声又近了,他已放弃了求生,只抱紧江天何,不愿再走。虚看了他片时,开口道:“为我做一件事,我让你活。”

    喊杀声仍在继续,战火已遍布四方,沉重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龙吟。耿云霄盘腿坐在游龙之背,俯视下方愈来愈远的平野关,又将目光投到臂弯的江天何脸上。

    他会活下去的,他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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