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姨妈出嫁的时候没有哭,因为嫁得不远,不过是从村东头嫁到西头,不过三分钟路程,觉得此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必要哭泣。其实,弄到最后,就数四姨妈回娘家的次数最少,而且从没留宿过,有的时候,远近并不能用空间距离来衡量,而且,恰恰相反,有时候,近亲倒不如远亲,距离反而全程人们忽略了感情的联络。四姨妈出嫁时是个夏天,唯有她出嫁是夏天,村里人结婚多选择农闲时的冬天,一是因为距离近,迎娶方便,二是因为四姨夫的父母算得精,早晚要娶过来,不如农忙时娶进家来,增加一个劳动力,否则,冬天时娶亲,得白养她半个冬天。四姨妈在家时是有些脾气的,我最怕她瞪眼,她一瞪眼我就不敢淘气,虽然她极少冲我瞪眼,但是威力还是不小的。记得有一次,我非吵闹着要跟四姨妈下地干活儿,大概是自己突然良心发现,做为一个农民的孩子,从没下过地,也不知农事,自己有必要先从旁观开始学起,四姨妈被吵得没招,牵着我的手,临行时还恐吓我:“带你去中,你可不许闹,要不然,我就随手把你丢在地里。”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头,忸忸达达跟着四姨妈去了。结果土地离家太远了,以至于刚走到地头,还没开始干,我就累了,死活不肯往前走,躺下就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四周空无一人,静寂如夜,呼呼的风声吹乱了我的卷发,并且吹得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直响,我站在比我还高的玉米杆中间,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觉得世界无边无际、充满无穷的变数,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大声疾呼:“四姨,四姨。。。你在哪儿。。。呜呜。。。我害怕。。。”听到没有,朋友们?我竟然说“害怕”二字,我竟然也会害怕,记住这一意义非凡的历史时刻吧,在以后的人生中,无论我遇到了什么磨难,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害怕”这样的赤裸裸地表白,所以,记住,在我被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包裹着,看不到一个人影时,我说“我害怕”,好难得,好真诚啊!我哭得快上不来气儿时,四姨妈出现了,她累得气喘吁吁,一见我就呵斥:“你哭啥?不叫你来你非来!一来就闹人。”我立即住嘴,表面上是慑于四姨妈的威力,实际上也是哭得累了,没有水和食物补充能量。四姨妈把手在衣服上蹭蹭,然后为我擦干眼泪,温和地说:“别哭了,走吧,咱回家,找恁姥娘去。”我开心极了,每当某个姨妈惹不了我或对我不耐烦时,这是她们共同的口头语,而且每说必奏效,一想到外婆慈祥、和蔼的笑容,姨妈们的苛刻立即被我忘在脑后。“四姨,我睡了多么时间?”“大概二、三儿小时吧。”“啊,恁长时间?你上哪去啦?”“我薅草,才薅了一陇地。咱东北勒地长,不像关里家,几个来回都有了。”“噢。”“不许哭了哈,再哭,我就不领你回家了。让恁姥娘看到不高兴。”“噢。”我有史以来听话,乖巧地用正常的姿势走路回家,也不敢让姨妈抱。自领教过四姨妈的“凶狠”之后,从此,不敢轻易招惹她,再也不单独跟她出去玩。

    四姨妈是家中最有学问的人,一口气读到了初三,本来有希望读高中,谁知她迷上了通俗小说,而且没黑天白日地看,结果中考落榜。四姨妈读小说时特别着迷,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灵魂都钻进书中,不喊她七、八遍她是没有感觉的,一叫醒她,她立即放下书,往锅底下添把柴禾,剥几头蒜,立即回屋拿起小说接着读,什么民间故事、稗官野史,什么《故事会》、《上海故事》之类的通俗小说杂志,她都看,看得忘记了全世界,又像得到了全世界。四姨妈爱读小说的习惯在出嫁后还保留了好多年。不过是从村东头被拉到村西头,从一个家进入另一个家,四姨妈出嫁那天,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到婆家,四姨妈就坐在炕头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头垂到胸前戴着的“新娘”花儿上,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任凭男女傧相劝酒、捉弄,也不抬头。我和其它孩子一样趴在窗台上看热闹,我觉得四姨妈变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由此我觉得出嫁十分可怕,女人一出嫁,就把自己给丢了。从第二年开始,四姨妈也抱上了孩子,身材本来就胖,这下子愈发胖了。外婆家过春节时越来越热闹,每年初二时聚会的人越来越多,二姨妈、三姨妈和四姨妈都带着姑爷和孩子回娘家,家中济济一堂、共享天伦之乐,外公、外婆甭提多开心了。屋子里炕上一桌、地上一桌儿,老爷们一桌儿,孩子们一桌儿,几个姨妈就站在孩子们身后侍候着,先把孩子们喂饱了、吃得开心了,等我们几个一抹嘴儿扔下残羹冷炙、一哄而散跑出去玩之后,她们再上桌。这也是老家的传统。孩子们没长大时,她们还有上桌的机会,怀里抱着孩子喂孩子饭,哄孩子玩,唯恐哪个孩子不分时令大便,整个屋子都臭气熏天,一桌子的鸡鸭鱼肉都立即逊色、淡然无味。我和小姨妈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抱头鼠窜、溜之大吉。没过几年,小姨妈出嫁后,抱着儿子小军回娘家吃团圆饭时,小军也上演小芳、涛涛和冬子同样的饭桌上拉屎的好戏,她却不再嫌弃,娴熟地像三个姐姐一样耐心擦试。我愈发觉得婚姻太恐怖,让女孩前后判若两人,从此,我的人生中多了一个课题,如何解决我的出嫁问题,也就是如何保证我在婚姻前后性格统一、本性不变的问题,这让我挠头了许多年。

    从小姨妈开始,鲁村人普遍接受了自由恋爱的观念,不再像从前一样,媒人胡言乱语一通,两个人见上一面——这已经很尊重他们的个体存在了,再以前,连面都不见,夫妻二人在洞房时平生第一次相见(由此突然想到,当下的艳遇是有着多年的历史渊源的,保守者总也想不通刚认识的两个年轻男女怎么可以像美国人一样立码就洞房,敢情老祖宗们一直是在行合欢之礼时初次见面,生儿育女之类的事情从来也不曾耽误。),父母双方权衡家世、门第、财产、土地等多方面的客机因素——就是不考虑新郎新娘的爱情因素,最多找个算卦的人把二人的八字掐在一起胡诌八列一下,只要不克夫、不死人之类基本上就这么定了。在我的家族中,除了我之外,过得最轻闲的第二个女性同胞就是小姨妈了,于是,她的倔强和仙儿得程度仅次于我之后,活儿干得最少,得到的宠爱最多,脾气也自然最倔。小姨妈年轻时很爱玩,与同村几个同龄的女孩儿总是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几个小疯妮不是编辫子臭美就是叽叽喳喳唠嗑,还经常拿着各自的小日记本看上半天,想笑就笑一回,我是一个自封的国际警察,家中哪儿里有事都得插上一脚,若有人提出反对党——几乎每次都遭到反对,但驾不住我又赖皮又聪明,我总有办法死缠烂打让她们带着我玩,如果在某天某一时刻我看中了哪位阿姨,想宠幸她们一把与她们呆上一会儿的话,无论她们在做什么、多么不情愿带我玩,我也总能达到目的。小姨妈和那几个爱臭美的丫头片子神神秘秘地拿着日记本又唱又笑,我这个事妈儿若不过问一下,真是太不像话了——主要是我自个儿心痒痒,怕她们在一起弄出些不符合小妮子身份的道道来,让全家人蒙羞,所以我得审察一下。我夺日记本,煞有其事地翻了几页,我已经上一年级了,认识了不少字,而且我很鬼机灵,比同龄孩子多认得不少。本子上每页都工工整整地抄着一首歌词,有《三月三》、《童年》、《黄土高坡》、《月亮走,我也走》、《走西口》、《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酒干倘卖无》、《冬天里的一把火》、《热情的沙漠》、《啊,莫愁》。。。我指着《酒干倘卖无》问小姨妈中间那个字怎么读和这句话的意思,小姨妈和其它几个阿姨抓耳挠腮:“念倘,倘若的倘。。。啥意思。。。这个,这个。。。反正就是歌名,这首歌可好听啦!”“好听,你给我唱唱!”我立即将上一军。“这个。。。这首歌太难唱,唱《黄土高坡》吧。”“这个我也会唱,”我得意洋洋地说:“电视里听过,就唱这个。。。酒什么卖没啦。”她们笑了一阵,憋得脸通红,终于招认:“不会唱,看别人日记本里有,就抄过来。”我终于打探到真实的答案,十分得意,又往后翻,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每行字前还写着红桃A、黑桃K、草花Q和方片之类的词语。“这是什么?”“这是用扑克牌算命。”“你给我算算。”“我不会。”“不会换抄它干啥?”“好球。”“那你一定会玩,玩给我看。”小姨妈被缠得没法,只得把扑克牌洗三把摆成龙门阵,手里留一部分牌,每抽出一张,若能与翻开的那张扑克牌同一花色同一数字就拿到一边,把扣着的牌再掀开来,直到拿完为止,拿不完的扑克牌就扔在一边。最终,留下几对,到日记本上去找对应的解释。“万水千山总是情。。。”“这是啥意思?”我扭着头问,小姨妈答不上来,“就是。。。就。。。”前院大傻国的姐姐接道:“别不是霞妮将来会嫁到城里?而且是很远勒城里呢。”“哼!”我不屑一顾地嘲笑她目光短浅:“一天到晚想着嫁人,也不知道谁先嫁。”大傻国的姐姐羞了个脸通红,她已经定了亲,没几个月就要嫁到外村去了。“会走很远。。。而且。。。很难回来。。。或者不能回来。”隔壁的玉莲姐解释说,她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在学校里教学,这文化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为啥?我还要回来看姥爷、姥娘勒。”小姨妈不耐烦了:“你别多嘴,这是算着玩勒,也不准,你那么加较汁干啥?”“不准算它干啥?”所有的人都想抱头鼠窜,只是拘于表面上的礼节,不好意思表现。“撒向人间都是爱。。。”“这是啥意思?”小姨妈成心想气死,这样解释给一个七岁的孩子:“见一个爱一个。”“谁?”众人笑弯了腰,齐声道:“你!”“我?什么是爱?”小姨妈把扑克牌扔到桌子,用手胡拉成一片,“中啦,中啦,去找秀云和永萍玩吧,别在我这里浑闹,一个小孩芽子。”“哼,稀罕你?”我掐着腰、梗着脖儿、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与这帮没见识、没出息的黄毛丫头在一起混?我一出去,她们都长呼一口气,空气一下子轻松许多。

    小姨妈常去六队帮二姨妈带孩子,由此结识了六队的王根发,两个人开始谈恋爱。谁都不知道自由恋爱到底是什么,总之是个新鲜事物,连大人都觉得新鲜,村里人觉得这多此一举,小小的孩儿懂得什么叫恋爱,还要谈,能谈出什么名堂?最终还不是让父母定?过日子就是男女搭伴儿,不缺胳膊不少腿儿就行,还谈什么恋爱?恋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准,说不准的事情怎么谈呢?真是乱弹琴。这些大人真傻,只知道对不了解的事物胡言乱语,亲自出马查探一下不就知道了?笨死。你们说是不是?王根发来大队找小姨妈,两个人躲在西屋里嘀嘀咕咕。我、秀云和永萍悄悄地搬着小板凳,放在门边,我站在上面,还是看不着,我打手势告诉她们再搬一个凳子来,我下来,把凳子摞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我睁大眼睛往屋里瞄,两个人躲在炕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说话声音小得像是怕惊扰到了耗子一样,谁也听不见,我怀疑他们彼此之间是否能够听见。“看见没?咋谈勒?”永萍急坏了,秀云也安静不到哪儿去:“快下来,让俺也看看。”“嘘。。。等会儿,没啥好看勒。。。不过,我还没看明白。”“那也得让俺看看呀!”“我再看会儿。。。这有啥可谈勒?”她们往下拽我,我不肯焉结果凳子歪了,我倒在地上:“哎哟!”“什么声音?”小姨妈在屋子里说,我听到她从炕上起身的声音,顾不得拍身上的土,赶忙一溜烟跑了。“这就是谈恋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柴禾垛后面对小云和小萍说。“是吧,谁知道?俺啥也没看见,你到底看见啥啦?”小云问。“没啥,俩人唠嗑勒,啥也听不见。”“他们。。。没。。。那个啥?”小萍急得不能行,却不好意思问。“啥?”我和小云异口同声地问道。“就是那个。。。老爷们和老娘们之间。。。那个啥。。。”“到底是啥?”我和小云又一齐问道。“就是。。。那个。。。那个。。。”小萍捂着脸,鼓足勇气说道:“亲嘴儿。”我感到地云山雾绕的,“啥叫亲嘴?”这下子,永萍死活也不肯解释,任凭我和秀云用尽我们想到的酷刑:咯吱她胳肢窝、揪她辫子、挠她脚心,她还是不开口。我们俩累得气喘吁吁:“不好玩。不说拉倒!走,咱到场园下河捉泥鳅去。回来让俺姥娘用茄子炖着吃。”“嗯!”我们三个不再对谈恋爱感兴趣,认为那根本比不上捉泥鳅。

    小姨妈也是在一个冬天出嫁的,三姨妈是被四轮子接走的,四姨妈是被自行车推走的,小姨妈是被小轿车接走的,后面还跟有几辆大客车。小姨妈出嫁前照例是要哭的,但我嫌她哭得不够深刻,我也哭了,在去六队的路上,我坐在窗边,哭得唏哩哗啦。小玉坐在我前面,转过来惊讶地问:“咦!霞姐,你哭啥?”我叹了一口气,擦掉眼泪,心下开始明白村里人争着生儿子的原因了,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一定要嫁到别人家去,没有别的选择吗?不能让男人嫁到女人家吗?我对小玉说沙子迷了我的眼,实际上我虑及外公、外婆亲自送走了最后一个女儿,将孤零零地独自过活的寥落才哭泣的,可我也知道哭泣不顶用,改变不了她们必然独自生活的生活现实。小姨妈的婚礼及婚后的生活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必须完成的人生义务和和重任也与别的女人相同。一年后,小军出生,必须着重强调一句,王朝军,生于一九八八年,性别——光鲜亮丽的——男,小姨妈功德圆满,在婆家生活得表现上相当不错。一矢中的,非常不易。虽然只有两种性别,各占50%的可能,但生了儿子就是得欢呼雀跃,生了女儿就长吁短叹,埋怨上天、大地和命运是不容置疑、在所难免的,好在,小姨妈不用埋怨这些东西,远远望去,属她的命最好,在家是老小,什么重活、累活都没干过,被六个长辈宠爱着,嫁入一个富足的农民之家,一出生,就生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家伙,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三寸,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命运的农村女人了。十六年之后,命运让她的生活变得比谁的都糟糕,而且不是她主观的原因,甚至完全与她无关。小姨妈性子比较烈,很好虚名,钻进世俗关系的陷阱的程度比谁都深,原是不觉得的,三年前回鲁村过年时到她家做客时,才发现她变得琐碎又计较。因为小姨夫是队长,家中的礼品很多,堆满了整个客厅,其中当然有妻子的四个姐妹为了探望当时住在她家的外婆而买的重礼,小姨妈对于到她的婆家的亲戚串门回礼时,对于婆家和娘家的概念分得很清,娘家人的礼品不能拿到婆家的亲戚家中去,只有婆家的礼品孝敬外婆的道理,没有拿孝敬外婆的礼品去送给他们。我一边陪她打麻将,一边说都是一家人,不必计较太多。“不计较咋行?他可从来不拿我的娘家当回事儿,我得争这口气。”“争气的方法很多,这能争什么?倒没来由惹得一些没必要的闲气儿。”“反正他拿咱家亲戚送的礼去孝敬他家亲戚就是不行!”最终小姨妈的生活因为娘家、婆家扯不清的关系而被断送。

    在儿子长大成人后,小姨妈也开始爱美了,想方设法瘦身、美容,到蜂城去做离子烫,拉直了头发,焗了色彩,买了一整套高级护肤品,还邀请我一道用她的美容卡做了次脸。她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早几年就花十几万盖了三间双开门大瓦房,照例是全村最气派、最漂亮的房子,难怪农村人都争着抢着当村长,也没见他们干什么出色的政绩,那房子是盖得一座比一座气派,难道农民的钱真得那么容易转移到自个儿的腰包?在处理农村事务上那么容易钻政策的漏洞吗?反正,放眼天下,大般来说,一个村里、乡里,最豪华的房子不是养殖专业户的就是村长、乡长的,这已经成了一种潜在的奇怪的规则。小姨妈和小姨夫一边期望小军能够考上大学留在城市里工作,一方面又为他准备好了未来的婚房,这样“豪华”的住宅是不愁没有女孩哭着、喊着主动入住的。住进去的人的人生内容都是一样的,但人人都认为嫁入茅屋及“豪宅”中的姑娘的人生内容会有所不同,想必他们会认为豪宅中的阔太太生孩子不用通过自己的身体而在金窝里孵化,撒种时不用手而用别的什么物件吧。反倒金屋中的生活比茅屋中的人生更加扑朔迷离、摇摆不定,茅屋很容易为秋风所破,金屋却容易被金子所破,但是一切都晚了,年近四十的小姨妈才明白婚姻的本质、丈夫的虚伪、亲戚的牵累、人生的无奈,太晚了!对于一个没离开过鲁村、不知道蜂城之外的世界、没有知识、学历和勇气的农村女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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