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怕的夏天就要来临了,离我逃跑的日子也不远了,一想起那持续不断的三十八度以上的天气我就瑟瑟发抖,光是想想都已经汗流浃背了。才不过五月底而已。在蜂城,我记得非常清楚,过了六一儿童节三天运动会之后,才可以穿薄如蝉翼的裙子。真怀念蜂城的夏天,若非住平房的人家必须时不时地要将炕烧热一下,晚上要睡热炕,若非我们嬉戏打闹,简直不知道什么是热,还没出汗,夏天就过去了。当然,下地劳作的农民们自然会领教夏日阳光的毒辣,但住在城里尤其是楼房里的人是有福的,夏天是那样温馨和睦,仅比春天浓郁一点儿,它来得晚又消逝得早,每每还来不及穿上心爱的裙子,秋天就到了,进入八月份,差不多就是秋天了,八月中旬就很凉爽了,九月中旬就会有霜降了。而杭州的九月,依然像七月一样酷热,它把蜂城冬天的时间都搁在夏天身上了,同样是半年时光,蜂城全是冬天,杭城全是夏天,蜂城的冬天可以冻掉人的下巴,杭城的夏天即使什么也不穿、什么也不做也会汗流浃背,呆在不开空调、电扇的屋子里像身处烧烤房里一样,摸哪儿都是热的,桌子、椅子、床,想冲个凉,水也是温热的。到外面去,更让人热得发疯,头上烈日直射,脚下大地被炙烤得像温床一样,向上散发着令人厌恶的热气,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即使躲在树荫——杭州街道边的树是那样精致小巧——下,也一样逃不开烈日的亲吻,杭州的树荫也是热的。杭州的夏天是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当然,有空调,但它不好,使用多了,让人不健康,不是容易得肠胃病就是空调病。蜂城的冬天就不是这样,室外虽然降着鹅毛大雪,刮着像魔鬼的咆哮一样的西北风,室内却温暖如春,大家守着土炕、暖气或炉子一辈子也不会得由它们带来的病。我是多么怀念东北的清凉的夏天啊!我要逃离杭州。逃离这里地狱般的恐怖的夏天和冬天。两座城市截然相反的气候养成了人们南辕北辙的性格,蜂城人没有因为漫长的严冬而变得自私冷酷,杭州人也没有因为浓烈的长夏而变得热情奔放,恰恰相反,东北人直爽大气,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杭州人的性格却像蜂城的冬天一样冰冷难以捉摸,总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傻乎乎的我们的胸膛是敞开着的,心是赤红血热的,非常容易受骗上当,如果离开那片土地,不被骗得晕头转向是不太可能领教南北文化的巨大差异的。江南自有江南的好处,不消说。在江南一隅,在这个小角落,我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儿——用空调太早,用电扇会吹落纸张,从此,我除了噪音之外又多了一个敌人——燥热。我浑身香汗淋漓,怀念着从前,怀念生命所历的每个时刻,怀念蜂城的夏天及我刚刚搬到蜂城时的小伙伴。这样冒冒失失让智力和意识帮助回忆自然不及因某种感觉突然间忆起曾经的生命中的某个片段那样清晰可见、淋漓尽致,然而我不能信任江南的夏天,绝对不能让它引导我的无意识的自然迸发,它除了让我无法安然入睡、入睡后被蚊子吵醒、头昏脑胀、头发丝儿里都是汗、吃不下饭之外,什么也不能给我。我必须与它抗争,像与命运抗争一样,才能勉强再回到从前,变身为某个时刻的某个可爱又可恨的小我。真令人厌倦,总是有打不完的仗。在硝烟弥漫的生命战场上,似乎有几张模糊而熟悉的幼稚的脸在我眼前晃荡,有一张最为清晰,他叫蔺海天,住在李奶奶家的隔壁;有两个是李奶奶的外孙,一个叫齐长胜,一个叫齐长利,还有几张脸,我几乎看不清了,也记不起名字了。唉,我总是命运不济,邻居家竟然没有女孩儿,我迫不得已和男孩儿在一起游戏玩耍,心里老大不乐意,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比女孩儿笨、脏、丑陋、易怒、爱使用暴力,可我只能屈尊与他们为伴。生活是如此荒谬,在我讨厌男孩儿的生命时刻中,我只能与男孩儿一起玩耍,但我想要与男生接近的时刻——初中以后,却又找不到男生了。

    我们的游戏内容很丰富,并加入了许多城市里的流行元素,农村里的玩法只有我知道,少不得我要入乡随俗、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打扑克:五十K、炸叉、拉火车、七王五二三、接七儿、说瞎话和红十;我们还玩跳格,名字叫不出了,总之是方块与圆形的组合,按照某种约定的规则,单腿在格子里跳来跳去,跳错了、踩线了、双脚着地了都算错,由另一方接着跳;还有跳大绳、踢毽子、藏猫猫、老鹰捉小鸡,这些和鲁村的玩法一样儿。学了一样新的:丢手绢,我们在鲁村也丢,但是不会唱那么好听的歌儿,在蜂城,要一边玩一边唱: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地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有人的地方就有嫌隙,无论多么小的小人儿。我和蔺海天最玩得来,经常到他家去,要么一起打牌,要么一起看《包青天》。他家境很贫困,甚至比我家还贫穷。他的母亲与别的母亲不一样,走路时很费劲儿,腿伸不直,脖子向一边扭着,吐字含混不清,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与外人交流时,都由蔺海天翻译。我不敢问蔺海天他母亲为什么这样,是一出生就这样还是后来得了什么病,我很善良,他们也很善良,我不能因为我的愚蠢而无端在伤了他们的心。起初我还很好奇,没过几次,我就习惯了,反正大人没时间管小孩子们的玩耍,所以小孩子也不必理会大人的异常状态。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蔺海天坐在我家的炕上玩扑克,齐长胜领着几个小破孩儿在窗户外调笑我们,大意是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之类的混帐话,蔺海天的脸登时涨得像茄子皮一样,出牌的手微微颤抖:“要不,不玩了吧?”他问我。“不!玩,继续玩!玩到他们说累了为止!”打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们作鸟兽散,看样子精力颇丰。“我还是走吧。”“你敢!不许走!干嘛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说的……很难听。”我气急了,来不及从大门绕过去,“噌”地一下从窗户跳了出去,叉着腰瞪着他们,也不说话,死命的拿大眼珠白楞他们。这么小就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真是参军打仗、运筹帷幄的好苗子,只可惜没有机会向这方面发展。小胜子被我盯得站不住了,知道我真生气了,他原本以为我能够破口大骂,等着与我唇枪舌剑呢,没成想我不惯于骂人却采用心术战法,他倒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我依然热烈地瞪着他,看他想怎么办。小胜子脸反倒红了,撒腿就跑了。我不费一兵一卒,没出一枪一弹,得胜而归,搬师回朝,为了奖赏自己的英勇,仍从窗户跳了回去。“你可以走了。”我往炕上一盘腿,颐指气使地对蔺海天说。他不解地问;“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好好玩了。”“我早就玩累了,就是玩给他们看的!干嘛怕他们,凭什么?”蔺海天还是不理解,我不禁轻叹一声,男孩儿的智慧相当有限,外面站着一群傻瓜,里面坐着一个笨蛋。“还想玩?再去找两个来,我们升级。”“好!”蔺海天得令后一溜烟跑了,拎了两个小家伙来,其中之一就是齐长胜。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红着脸说:“带我不?”我趾高气扬地像女王一样宽容了他的罪孽:“带!来吧。下次不许这样。”“哎!”他喜出望外。“媳妇儿,你真好!”我瞪大了眼睛,这个伤害比刚才还严重十倍。“你发什么疯?”“男人都是这么叫女人的。我爸就是这么叫我妈的。”齐长胜觉得还挺委屈。“那是因为你妈是你爸的女人,我不是你的!再说,我不是女人,我也不做女人!更不可能做别的女人。你懂吗?”齐长胜点点头,似懂非懂,以他的智力水准他能懂什么?其实我也一样,本来就对父亲母亲之间的关系模模糊糊的,现在彻底不懂了。“向我道歉!”我命令他,用眼神敌视着他。“是!对不起。”“好了,玩吧。”回头还不忘小声嘀咕:“小小子可真难缠,一帮坏蛋!敢把我的未来都给抹杀了,真是不想活了,不知道本姑奶奶发誓:绝不给男人做当牛做马的媳妇,把自己交给别人来管理。”我恨恨地扔出大王,得了三十分,“我可是不一样女人,未来,我要像男人一样称霸天下,最好能娶一个为我洗衣服、做饭、带孩子的男人——相当不错的主意。”我心里得意极了,只要我一得意,别人就没有机会。我们从“3”打到“A”,对方才打到“5”。

    这些小破小子,对我一无所知,还妄想拿捏我,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的本事,知己知彼方能出奇制胜,以为我是普通的随意被人欺负的小姑娘,真是打错了算盘。本人积极而又执拗地反抗性别赋予我必须接纳的命运已经十年有余,虽然本姑娘不过十岁而已,估计我在子宫里就开始酝酿反抗的具体措施了。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不可能想像出这会存在多么大的阻力,也无法预知反抗的结果,只是凭着未知的天性的冲动的诱导,做着可能并非是自己的意志所决定的在大人看来莫名其妙、大大超越一个女孩儿所应该表现的行为。我同男孩一样调皮捣蛋,同他们一样拿着小木枪装作解放军对着男孩儿和男人,眯起一只眼,嘴里还发出“啪!咚!啊哈!”的声音,我同他们一样下河摸鱼、上柴禾垛捡鸡蛋,同他们一样藏猫猫藏到猪圈里、躺在老牛吃草的槽子里,我不喜欢花衣服、布娃娃,不喜欢被要求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男孩儿能做的我都要做,我处处要求自己和男孩儿一样,我用男孩儿的标准来对待自己。大人们却那么笨,依然用女孩儿的标准束缚我,他们真是不了解我不想当女孩儿的心,唉,这些个大人,真让人操心!又笨又幼稚,他们难道不知道当女孩儿有多惨吗?不知道当女孩儿变成女人后就没有自由了吗?鲁村的妇女们都是极好的例子,我拼死拼活不想当那样的女人,他们却没皮没脸硬要用那种女人的规矩来要求我,哎,真是笨!没办法了,没法沟通,他们又不会察言观色,只有反抗,用我的方式反抗,向他们传达我的小心愿,我得当我想当的那种女人,我要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和命运。当我的反抗进入小学时代时,形式发生了变化,我意识到直抒胸臆的模式大人们理解不了,也无法接受,便采取了高深莫测、迂回曲折的模式。我心情不好时,连兄长一块儿恨,更别提这几个小破孩子儿了,还敢跟我叫板!因为兄长是男孩,我就恨他,还因为他被大人们寄予更多的厚望和不同的方式对待而恨他,他们对待兄长的方式正是我想他们对待我的方式,而他们要求我的一切正是我所忌恨的,凭什么我就要“文静、听话、乖巧”,男孩儿就可以胡作非为?他们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我恨兄长的原因还有一个:我总也打不过他,每次凡是需要运用武力的游戏和打闹,我总是败下阵来,并且“遍体鳞伤”,尤其是心灵,简直太受伤了!我处处和兄长比拼,各个方面都不能屈居他之下,好在我从小就是班级里的第二名——因为第一名总是关秀云,看在她是女孩儿的份儿上,我就不恨她了,浅浅地嫉妒一下吧。而兄长的学习一直很差,这给我十足的骄傲和难以描述的自豪感。但在体力上,无论我怎么努力,总是输给他,而且输的后果很惨重,由此,我更恨他,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我打倒,他一条腿压在身上我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太气愤了!恨死我了,恨他这种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在正面的交锋屡次惨败之后,我采取了智取巧夺的方式。

    一个傍晚,晚饭前,哥哥撅着屁股对着墙剥大葱,我觉得机会来了,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心里哆嗦着,手颤抖着,牙齿深深地咬着下唇,愣是逼自己想起被他殴打无力还手时的惨状,恨意顿时涌上心头,我摆好姿势,将手放在空中,对准他的屁股,用尽全力猛推过去,哥哥的头“呯”地一声撞到墙上,整个人倒在墙根儿上放的一排大葱上。哥哥因意外的偷袭而感到恼火,因疼痛而哇哇大哭。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哭得太伤心了。我原以为我会感受到的复仇的乐趣此刻荡然无存,看到一个天生就具有某种权力的男性因为我的暴力而像女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痛苦不已时,我的心在狂乱地颤动着,我感受到了人的脆弱,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某种情况下都是极其容易受伤的,我难以想像是我制造了这次恐怖的暴力袭击事件。

    哥哥的哭声引来了父母的关注,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为他揉搓着脑袋上鼓起的大脓包,这下子我无愧于他了,他抢了我的母亲,抢了我的位置,抢了本该专属于我的怀抱——那应该是我独有的!我心中为惩罚了一个未来的统治者而感到洋洋得意,负疚感顿时一扫而光。在饭桌上,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哥哥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父亲用血红的眼睛瞪着我。我两眼紧盯着我的碗,不敢动筷子,我知道,将有一场狂风暴雨般地灾难降临到我身上,我期待着属于我的惩罚。父亲说:“一个小妮!咋恁毒?”我的头倔强地扬起,只是不敢看父亲,我不同意父亲的说法,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孩一样毒辣,男孩也应该像女孩一样驯服,双方都应该是一样的规则,不应该分裂开来。哪有不公平哪里就有反抗。“你要不是个小妮,看我不打你个半死!”天哪,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像打一个男孩一样狠狠地揍我一顿,那样,我会觉得在这场施暴的预谋中我是最后的胜利者。而父亲,仅仅因为我无可选择的性别就剥夺了我与男性平等的权力,在我犯下了错误时可以免除男性应付的同样的责任,那就意味着某一天,在享受某些权利时我也将会因为我的性别而被解除与男性同样的选择权。我在心中狂喊:“打我吧!像打男孩一样打我!我渴望成为一个男孩!我强烈地想拥有男孩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和自由!别再因为我是女孩而对我做出种种限制,我没想成为女孩,我不应该为此而付出代价。我想自由自在,像男孩一样,像未来的男人一样,成为一个世界的权力的真正拥有者。我希望成为打女人的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打的女人。”我知道父亲的阴险用心,他认为现在他不打我,等我出嫁之后,被某个男人买去之后,成为了他的奴仆,会有挨打的时候,我恨男人!恨哥哥!恨爸爸!我绝不会因为你免除了我所应受的皮肉之苦而感激你,相反,我恨你们,是你们让我觉得我将永远屈居男人之下,我将依靠男人过一辈子,过那种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生活。我将失去我的自由和独立性。我厌恶这一切,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样的未来!我要我的未来由我自己来掌握!我要与男人同样的未来!我在心中狂呼着,双手紧紧地抓住裤腿,仿佛要把它撕裂。父亲像皇帝一样权威的声音从金黄色的宝座上传来:“快吃饭!下不为例!”不可能,绝对还有下次,只要有不公平,我就一定还会制造同样的事变,直到我取得同等的权利。我暂时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恨意并未消除,想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想法更加强烈。我要反抗到底,直到我取得我认可的最终的胜利,直到在我的世界中我成为真正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不是皇后,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而是手握权力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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