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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云彩捕手(1)

    “他相当享受那种——把浮在长空,肆意生长的云彩们,用线牵引下来捕捉的感觉,就像在放风筝,那“风筝”生在天空,长在天空。他总是在这人间与大空窄扁的夹层空间做自己热爱之事,云总是追着风,清风总是配烈酒,随风而逐,亦把孤独当成自由。——【码头薯条】第178期/记者评论”

    云卷云舒,它们会在任何时刻消散,随后在我此生都不与我相遇二次。

    好在……它们愿意在保留自己【自由】的前提下,被我的线牵引,捕捉,收入匣中。

    突如其来的气流扰动,让我准备捕捉的巨型积云飞过了教学楼。我最后一次检查了下三脚架上的相机情况,而后把捕云线挂在便携无人机上。半透明的丝线无声地穿过纤细的阻拦孔,而后被清风弯折,在孔隙后随意甩荡着尾巴。

    路人行色匆匆,对我极少在意。街对面等公交的补习班男孩,无聊地用手肘支撑脑袋,一只袖子挽在大臂上,别着一枚我看不清的徽章。

    “唔,它已经到学校钟楼旁了吗。”我用一只手半遮掩眉梢,巨大的云团早已挪动至安静的大机械钟旁。

    风停了。梧桐叶的洒落没有了下个篇章。

    得赶在下次风起前咯~

    我从口袋里掏出被体温暖的热乎乎的遥控器,让脚边的旋翼型无人机升空,如同巨型帆船的数百水手摇动船桨一般,从我耳边聒噪地经过,一股脑冲向钟楼后的云海。

    无人机的牵引装置上挂着十七条强度极高的半透明丝线,丝线直接与我右手的捕云牵引手套、肩膀的捋线轮轴,以及后腰处长线收容装置相连,不久还会被无人机挂在云上,构成完整的捕云作业体:捕手、丝线牵引系统、目标云。

    我的目标云通常是积云,它们于旭日升起后几个小时形成,富集,在这座小城化作落日余晖时消散,水汽,形状,体积,移动过的轨迹,都随着容纳黑夜之水的容器倾倒,消失不见。

    便携平板上有几处坐标被我标记了,它们都位于今天的目标云的外端,无人机接下来会依次飞到对应的坐标点,将捕云线“挂”在上面。特殊材质的丝线会在接触云的时刻与云建立抽象的【联系】,而不是穿过重重水汽。

    而后就可以放手交给无人机去做了,如果丝线挂的不好出现错位甚至缠绕的话……

    我就得赶在社团器材店关门前,打车去找老板要说法。

    它还大致保持着原先的位置,与教学楼有大约向南50米的偏差,问题不大。今天这朵积云,除了热带气旋和超级单体,谁也抢不过我!

    我把风衣袖子撸起来,拉开拉链,像挣脱大地纠缠束缚的气球,望着云所在的空间,穿过马路,只顾狂奔,如脱离人手的丝带在空中飘飞,衣襟翻动。

    手抓住了有些冰冷的楼梯扶手,我几乎可以说是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天台,不顾膝盖刚被石台阶撞出的淤青,手腕无意间甩到墙上而留下的擦伤,迅速用眼睛扫出六处建筑结构稳定的地点,打下固定用的铆钉。

    铆钉的末端带有封闭圆环,作为丝线“支点”避免云彩“逃跑”,材料和技术成本都很低,可以从拾荒者那里直接购买,或者自己徒步去垃圾场捡废铁带回来制作。

    天台的风要比街道公交站的强烈许多,甚至可以说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我侧身躲进一处高墙,与云做些捉迷藏之类的小游戏。墙的背后是通往教学楼内走廊的楼梯,白日的每时每刻都在吵嚷与宁静中交替的走廊,终于在双休日的下午陷入长久的沉寂,连风也吹不走顽固死板的空气。

    抬头望向钟楼,太阳做了景色构图的光源,集中在云团的某一点,如牛奶迸发出来一般反射出白光,让人盯久了就头晕目眩,眼球刺痛。

    无人机已将全部丝线牵引完毕,我扶了扶右肩膀上装备的轮轴机械,古铜色的齿轮与轮环紧扣,随着丝线的收缩而发出发条式的“吱吱”声,金属零件互相叩击的脆响在我肩关节传响。

    肉体因机械与声音振动的传导而开始兴奋,积云由于丝线的牵引而慢慢向我靠近。

    我继续在天台行走,一边五指握拳把手指上的线攥在一起,一边把后腰的线与六颗铆钉相连,避免风乍起时,云与我一同被气流扯向没有着陆点的天空。

    尽管过程紧张且程序复杂,但我依然认为这是一种很轻松惬意的活——前提是云彩捕手可以忽略掉自己与云的巨大体积差距,以及积云远超自己的重量。

    我曾经与捕云社团的二十余个哥们,在内陆大平原上捕过一种800吨重,一千米宽的单体积雨云。当时我们大家的捕云手套都覆有一层绝缘薄膜,以免云扩大时呼啸翻飞的小水滴,将电荷通过丝线传导给我们。不可否认的是,捕云是个比较危险的活,追云,定云,布线,走线,收线,扯云,收云,每一步都有风险可言。捕云者于楼宇化作羽毛坠落的讣告,被自然雷电亲吻后涅槃身死的通报,被缠绕交错的丝线隔断喉咙与颈动脉的噩耗……这些都已司空见惯,甚至说已经令人麻木的。且从现代都市价值观来说,捕手们捕捉云彩这一行为【意义不明】,捕云成功后的不认可、不赞同,化作时代愚昧的潮水压过零星贺彩——看客与我们内心的贺彩,势不可挡。

    可我曾在酒吧的社团聚会里,和大家说过:

    总归要做你的无用之人,做你的无用之事。众生身于苦乐又追求喜乐,念平安安稳不翻越丘壑。主流价值观总是试图扑灭一团似火般明亮的热情,他们瞥见飞向花海的蝴蝶,便总以为蝴蝶会烧了蔷薇千丛的嫩叶,葵花瀚海的荆条,以为蝴蝶的血会灌注出更多不可预测的【果】,于是重重设卡作万里山关,却不曾想过蝴蝶自【存在】伊始,其【本质】注定会使其无可救药地飞向花海。

    蝴蝶的所思所为遵循着普世价值观,未曾在因飞向花海而身死魂灭时,发出追悔莫及的哀嚎,它们皆坦然面对理想大道上身死魂灭的结局。

    蝴蝶从不后悔。蝴蝶的【殉道】也不会产生【因果】式的社会价值观急转弯,不会令整个大群土崩瓦解。

    捕云,只不过是个体追随始终的自我价值实现。

    于天地人间,物欲横流倒灌入群体认知时,爱好梦想无非是可有可无的空气,可有可无的空气——

    每个人都需要空气。

    云彩捕手需要听风的韵律,在楼宇间跨越空间,牵引气团,捕捉云彩。。

    “唔……你力气很大哦。”我感觉右胳膊要被云拽脱臼了,赶忙以左脚为圆心逆时针踢出右腿,使身体因惯性和腰部力量的带动而向左扭转,顺势把五指的丝线归拢,一齐勾在第七根铆钉上,接着抽出侧腰的小刀隔断丝线与右手手套的联系,暂时把云【拴】在天台上。

    “拽不过你,真是的。”我活动了下被拽痛的右臂,而后使劲一甩手腕,扯出崭新的五条丝线,左手捏住线方才被小刀隔断的末端,拉长,然后任凭它们如风筝尾巴一样迎风飘动,不时因风向微变而绕到我身后。

    目前,积云已偏移原定坐标206米,方向东南,垂直高度大约上升了100米左右。

    这朵云的体积在迅速扩大,天台铆钉所牵引的丝线间距也随着云轮廓的增大而变宽,连我也不确定是云先被风与线扯散,还是铆钉天台先承受不住云的挣脱而离析。

    我得抓紧时间,而目前的最佳方案是:我亲自跑到云的下端并在头顶处设置丝线牵引点,靠机械装置垂直收线,就像在平面里做垂直向量一样。

    经过一会儿的楼宇穿行后,我跳到了云底处的天台,就地放置了垂直牵线器,拧动发条,再松手,滚轴便如风车般“吱吱”叫起来,让云与天台的距离,近了,近了,气压正在以可被感官察觉的速度迅速升高,天空都被云的下坠拉扯得变形,一切急迫的、焦虑的、不安的,都被高压控制下来,压紧压实。山海崩坠之势,鲲鹏陨地之仕。

    耳边的风声吞没楼下车流喧闹,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秩序,为这游离一日的浪客努力空出一隅清净,区域内有愈来愈多的声音,惊叹云被捕捉。肺一遍遍用热烈干燥的气体温暖着呼吸道,高秋的寒冷却已提前于夜幕降临。

    我抚着脱力酸痛的胳膊,趔趔趄趄走出云下的高压中心区,藏身于满是涂鸦的墙后,等呼吸平稳,等装置进一步把云拽向楼层房顶。

    天台下的绿茵地空无一人,而印象里摔断双腿的陌生人,一生的脚步都会留下车辙痕迹。

    我所靠着的墙,加粗的彩色笔画、字母四周,都浮动有意义不明的几何色块——每一届学生中,都会有来此描绘天空的浪人,与捕手们有相似之处。

    一瞬间,悄无声息的,白雾盖住世间一切风景,只有我所依靠着的墙,还未失去涂鸦的色彩,水珠凝结在干涸的颜料表面,像是把图案从平面抽离出来。云已经笼罩住我所处的天台。

    我还在等,云也在等。我在寻白雾最浓的一处,手中准备已久的正方体匣子里,9.8g的重力开始了运转。

    云的声音杂乱,并非像丝线那般萦绕我身,而是空旷的哀鸣,呜呼于草野天外,如万里长鲸,触波悲叹。我保持住胸廓的起伏完整,把匣对准云的核心,捻着在街道锁定时拍好洗出来的据云照片,压在匣子底部,待风啸与丝线开始混乱纠缠时——

    “入匣。”

    风停了,我想了却浮游事般一身轻松,高压因云【存在】的转移而离开天海,风号引来的阴沉黑潮,退却下楼台。

    我干脆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裤子布料与地面摩擦产生了些不太友好的声音,我让重回温和的风捧起脸颊,吻了三番,然后离开,徘徊,游走在校园上毫无障碍。

    “一会把铆钉和线撤了,齐活,走人。”我自言自语道,双手向后支撑着上半身仰望天空,方才倔强沉闷的积云,已经转入我怀中的匣里,安安分分地被摆在我的小腹上,就像童年转不懂的魔方一样,最终会归于沉静。

    云一入匣,【存在】便被从这世间转走进匣子里了,像金鱼被更换鱼缸一样。原先锚定住云的边际的线,自然也因丢失目标而从高空坠下,缓缓地,光影在晶莹丝质里打了好几个转儿,屡次闪进我的视野,成了丝线模糊的形状。三两根与我的手套相连,但还未完全落地的线,又因风起而舞动,浮动在我身畔。

    七八缕凝结在一起的丝线还挂在楼顶边的铆钉上,顺楼而下垂着,不时摆动,甚至往天空钻动试探。

    寰宇莫测,把夕阳天顶还成团簇拥在一起的云排,推上至高的晚霞王位。云排的末端被长风勾起一旋儿又一旋儿的卷,橙黄的霞光偏转,鎏金色调在世界之纸面蔓开,渗漏,滴坠,炸成大小不一的颜料点。气流吹着被涂抹在云测的颜料往反向一侧流淌,趁换气空档伸手涂抹修缮。

    我是天空种在阳台的放逐,行走于尘埃满载轻拂,收纳走失落单的云彩,牵拽无家可归的彩虹,破纸青涩绘景图,城屿离游却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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