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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云彩捕手(2)

    金色余晖尚存的天空开始向西北天际坠落,我踏着先前步好的丝线,从天台行走到街角的高树上,然后并拢双腿跳下来,着陆时打个滚,人间尘埃沾染衣襟。

    车站的夕阳涂满头顶的遮雨棚,人间七彩盛在破碎的瓢碗,伸手遮挡烈日余辉,明亮自指尖流淌,顺手腕血管钻入衣袖,攀上脖颈,又在我的一瞬偏头间扩散,爆开,璀璨拂眉眼。

    8号公交车行走在东西向的宽马路,见有人伫立在车站下背手,踮足瞭望,于是放下车闸缓缓停在云彩捕手面前。我两三步踏上公交车,把腰间储藏云朵的匣拧紧发条,用皮绳穿过匣子的镂空,被余辉点燃的绳穿过空隙,把匣挂在我腰间。整个车厢都听取了我骄傲的炫耀,但乘客并不多,退休老人大多数还在公园里闲逛,司机也一言不发,方向盘都不转动多下,让公交车宛如自主运行。

    车内广播还没公布下一站的称谓,没有念出些我记不住的站名,绿树梧桐挂在十字路口上的天幕,穿越过车窗的灰尘。

    先前那个在公交站等车的下班初中生也在车里,我希望他目睹了我捕云的全过程。

    其余人顶多望了眼我的云匣,而后继续各自长如白昼的空想,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窗外城市的“阔野”。

    “把云捕进匣里,云便不是自由的了。”当我走过他身旁准备下车时,初中生扶了扶金丝眼镜说道。

    公交车没有因我们的谈话迟疑半分,穿过长长的过往,夹杂各种人对这处长街的回忆。

    “存在先于本质,朋友,如果你是存在主义者的话——好吧至少我是。”我微微颔首向他肯与我搭话的善意表示感谢,右手则移到云匣一侧,避免它因公交车运行而太过晃荡,“只要它依然作为【云】存在,自由本质便不变,而且匣里的空间与长空一样广阔。”

    车子到站了,我侧身友好地向他一招手,步步踏着台阶走下车,眼睛尽可能把初中生的一切少年模样记下,以及他头后窗户的云幕。

    当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时,我不小心踏空一步,从公交车里滚出来,一头栽进路边的梧桐树坑,平地摔,脑门狠狠砸在地上一颗梧桐果实上。果壳里的绒毛旋即涌出来,在夜风里一丝丝流散。

    傍晚燃尽了此日的时限,因天体自转而被一缕缕抽走这历史上这一微不足道的、平凡的一天的年华,输光了白日。今日之戏剧悄然闭幕,暮阳把午后还欢快着的观众丢在坐席上,撕扯下胡须白发,换了副新生面孔的状,登上另半片苍生戏台。演员注定的暂离,让只能观看一夜谢幕的人群失望。他们大多起身离开座位,带着一钱包的疲惫,游走晃荡,跟随食馆的餐饮价目表轻哼,耳机里有零碎的电台音乐,或者干脆听夜雨无意义地浸润下水道。

    今夜的捕手活动尚未结束,我还不肯轻易摘下宝贵的捕云手套,若无其事地塞进冰冷的背包。

    夜雨只持续了七分钟左右,并不是很给我面子,直至我走到写字楼下,拂开堆积在风衣上的雨珠时,乌云才在街道上方散开,随后溜得无影无踪。

    “呼——”我鼓起腮帮冲它吹气,可没来得及逃脱的它早已动弹不得,被我在清晨浓雾中设下的楼间线困住,动弹不得。

    一团不大的云,夹在间距十五米的写字楼之间,被狭窄空间里横七竖八排列的丝线箍住,一动不动。

    “上钩啦~又或者……这是你在给自己的生活找乐子,故意钻进陷阱的?”我没有香烟可以在此刻取出来点火耍帅,兜里也没有渔夫帽之类的东西戴在头上,只好取出一盒口香糖,拇指弹开盖子,一只手摇摇摇,摇出两粒青苹果味的硬质糖果,向它所被困的胡同里递去。

    然后缩回手,两粒一起吃掉,一侧牙齿放一颗,咬碎,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平静地注视它,就像在看路过的自行车一样淡然。

    “今夜我需要你,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大可以硬钻出线的空隙。我的走线向来不密集,你只需要让身体被切成五六块,等挣脱的时候再聚起来就好了。”

    它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停留在固定的空域——那两座楼之间胡同的上空。好像并不是因为我的丝线,而是它自愿待在那里一样。

    我把舌尖伸到牙齿间,轻咬,缩回,再伸出去,轻咬,重复了三遍,最后留下一句“等我一段时间”,走进了写字楼,暂时留它在那里,不再理会。

    电梯见我来了,却并没有向往常一样热情迎接,只是开口,闭口,将我吞下,带上社团曾经吵嚷的二楼,再把我吐出来,关闭。

    是酒吧。

    寂静。

    空荡。

    爵士乐……我很久没听过了。这里的空间,距离上次有超过三人以上他讨论,都似乎过去了很久。

    我迟疑了一会,明明老板就在那个吧台一如既往擦杯子,可心里却生出退缩的冲动,想要不负责任地说一声“抱歉走错了”,而后转身再被电梯吞掉,逃出这座大厦。

    【热切的过往已经变得陌生,尤其是再逢时已疏远长久,人会感到不自在,为必然或偶然的隔膜感到羞耻,并避免再度陷入这类不存在的陷阱,投身于新的交往和维持——除非你愿旧人当新人以待。——浮世清欢羽】

    这是我曾在哪里读过的话,而作者奇怪的名字连同一些类似感同身受,一起深刻铭记在心。

    “好久不见。”老板率先打破了沉默,话已出口,让我不得不与他一起面对些悲伤的——残破现状。

    刻意被橙黄化了的灯,仅圈画了一处有限的光遇:他工作的吧台,几张圆桌,还有地上排列着的,意义不明的可乐玻璃瓶。在难以察觉的一瞬,老板瞥了一眼,而后视线像是被火燃了一下,跳回他手中正被擦拭着的酒杯。

    “嗯……”

    好久不见。

    捕云社团。

    “一日相安无事?”老板挑挑浓眉,从吧台最显眼的吸管杯里,抽出我最喜爱的草绿色的一根,像投壶一般,把准备给我的吸管投入酒杯,然后让一罐无糖橙子汽水在双手间投换几次,倒出丰富的气泡。

    “线很好用,手套和转轴齿轮也给力,只是我俗人生拉硬拽不过……那么大的云罢了。”我拍拍大家曾一起筹资买下的皮沙发,双手放在膝盖上坐下,而后左手握拳,支撑着脸和脑袋,一边看他给我调制饮料,一边想着事情。

    “你已经独自捕云很久了。”他那边传来叮叮当当晃冰块的声音,却也没往日那般欢快了。

    “有什么办法嘛,走得走,散的散,死的……也……”

    “社团的商店还在运营,最近出了一种适合单人使用的牵引线,可靠。能把捕手对丝线施加的力,放大十几倍,作用到线另一端的云上,我先给你两卷试一试?”

    “那拜托了……我要三卷。”我冲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比出个数字3

    不一会,三卷缠绕好的,如风筝轴轮般的牵云线,被丢进我怀里。我把它们慢慢塞进大衣口袋,然后拉好口袋拉链。

    “还是人多好,也不用花钱买那么多麻烦的线和铆钉,不用一个人穿越十几座高度不一的建筑物,跑三四条街道。大家只需要按计划的位置站好,排列丝线,然后像水手们拉起绳帆,渔夫们扯拉渔网一样,把云拽住,拽下来,就好了。”

    “可现状是,我们已经没有可以长期聚在一起合作的捕手了。”老板总是置身事外地发表意见,这次也是。

    他总是那个与我们保持距离的人,却又是守望这处捕手聚集地最久的人。我喜欢把他比作是稻草人。

    我们相聚一堂,欢庆捕捉了如何巨大,如何稀有的云时,他倚在咖啡机上擦杯子,不赞叹惊险,不过问功勋。

    他们离散魂灭,各自为路来访少时,他在这里擦杯子,打扫酒吧地板,摆没意义的瓶子阵、易拉罐怪圈。

    然后等到某位怀念过往却故作坚强的家伙,抱着怀旧的心态走进这间酒吧的时候——

    再,欢迎光临。

    欢迎来到云彩捕手们引以为傲的聚居地——风油精酒吧。

    这间酒吧的确是叫这个名字,我的提议,因为足够“疯”。

    最后大家也的确被当成了疯子,喜欢芜湖乱叫,追着云瞎跑,不怕被难以察觉的丝线切断脑袋或者绞死窒息,不怕被天雷命中雨水淋透。

    满穹碎布团不住,光尾斜垂晾天幕。

    “社团依然在。”我把脸偏向一边,窗外不久前经过的雨,分明以消失不见,却仍透过窗户拍在我的眼角。

    对面楼底下,一家麻辣烫店熄了灯,店主独自一人费力地把卷帘门扯下,封死了客户进入的通道。

    雨分明只是经过。

    分明……

    只是经过而已。

    写字楼的第二层异常空旷,我再次在心里强调。没有除“稻草人”老板以外的任何商业从事者入驻,这在小县城就是常态:耗资巨大的城市设施,寥寥无几的租赁者,浮华虚假的建筑泡沫,以及惨淡的收益额。

    这栋楼也是如此,长久地闲置,碰巧被从未捕过云的老板相中。后来他与我们社团一起经历了些传奇性的集聚、共享、派对、扩展规模。于是这座城的捕云者有了唯一指定的“官方”酒吧,吧台上的“捕云社团官方认证”证书,是我签的字,名字后头还带着个颜文字:ू•ૅω•́)ᵎᵎᵎ。

    静谧,空荡,我从沙发边际伸出的腿,不小心绊倒了路过的可乐罐,才得以制造出一些躁动,却远不如昔日的我们。

    “你不会……现在只认识我了吧?”

    不知为何,脑子的弦在绷断的前一刻,胡乱交缠成一团,我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才半年而已,我没那么无情。”他对我的疑问也不觉得奇怪,仍是淡淡地说,“还有,你的饮料好了,自己来拿吧。”

    “拜托你送过来嘛~”我浅笑道,用手遮住嘴巴挡住露出的牙齿,但眉宇并没舒展开。

    “好吧好吧。”老板叹一口气,侧身走出吧台,手里稳稳端着饮料,新鲜的红浆果在里面悬浮,被水压挤出黑与红的汁液,扩散。

    我低头谢过他递来的饮料,顺手付了钱和小费,几枚硬币从我手心脱出,落入他的手心,发出两声金属碰撞的脆响。

    我身处的落寞不分清醒或沉眠,始终含住我的身体,上下吞吐,始终不肯咽下。

    是的,我不愿承认社团的人走茶凉,以及我们人数越来越少的现状。可云彩捕手们的确不如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了,甚至凑不出一队老手出海捕捉开尔文-亥姆霍兹波——一种极其稀有,转瞬即散的云。

    这种认识一点点刺痛我的眼眉,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在我即将瘫入不自在的睡眠时,惊醒我的灵魂。

    “上次你来,点了杯洋芋牛奶,留下的评价是:难喝得出奇。”老板似乎有些埋怨的意思,但并不期待我再做些答复。

    他开始为下一杯不知何时到来的饮品,雕刻面孔模糊的人像冰块。

    我想就此离开,甚至不辞而别,老板也必定不会挽留渴望身处欢声的我,可我还有东西要交付给某人的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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