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青灯古佛

    走进穆家府上，备好的婚嫁妆奁都庄重地摆着，没来得及撤下。雪越下越大了，白与红交缠着，谁也不肯相让。

    府上人不多，没人拦我。

    “爹爹和娘亲出去了，你是来干什么的？”院子角落里，有个女孩子，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攥着喜糖，边吃边问，口齿尚且含糊不清，许是吃的急了些，糖浆沾到了脸上还不自知。扎着两个小辫子，圆滚滚的，像只小猫。

    “我倒要问问，你是谁？”我蹲下身，和她玩笑，小姑娘倒骄傲起来，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一件小衣裳，红色的绛裙，简简单单，“我过几日要穿着这身衣服，送姐姐出嫁，你说我是谁？”我噎了一下，说不出话，喉口涌上酸涩。小姑娘继续喃喃，“爹爹平日都不让我碰这些糖点的，可今日说它们都归我了……”

    “涟儿，习字去吧。”

    小丫头闻声点点头，跑走了。

    回头，是穆沁。

    一袭红衣，也没什么华贵的饰品，可是戴了凤冠，化了红妆，在这雪里，如同腊梅，明艳如血，刺目耀眼。

    “徐姑娘，进来吧。”

    她在妆镜前坐下，桌上放着未绣完的手帕，双双金鹧鸪。“人都说在这样大的雪中出嫁，新人是会受上天眷念的。”她朱唇轻启，泪珠滑落，“我们，本会受上天眷念的。”

    我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她，梅花已点寿阳妆，凤管久谐箫史配。寒霜映出井头梅，皓月描来双影雁。她啊，是个，很美的诗人。

    “姑娘，烦劳你了。”她递给我一块玉佩，这是订婚时，许玠托人送来的定情物。

    “我成过婚，知道仪式，穆姑娘都交给我吧。”

    空无一人的院里，大雪漫天，我搬出了跪席，给穆沁戴上盖头，主持这场婚礼。刚才的小丫头听见声响跑出来，我催她，“去换衣服，送姐姐出嫁。”

    我看着她庄重地做着每一步，叩首天地，遥拜高堂，对拜，夫君。合卺礼，结发仪，我们都一一做下来，我笑着和她说，“许公子少言，可他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

    只剩了一样，我把掀盖头的秤杆放在床上，她催我，“多谢姑娘了，可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娘先出去候一会儿吧。”

    我在门外站着，小丫头跑上来，请我吃糖。她倒是很难过，“姐姐成了婚，他们还会守信，给我糖吃吗？”

    是啊，他们，还会守信吗？

    穆家家主回来了，看见小丫头穿上红妆，知道我们做了多荒唐的事。正此时，穆沁开门出来，铅华尽褪，一袭白衣。

    “沁儿……”穆公跪下身去，“咱们家……”

    我看见徐清衡桌上与太子的来往书信了，太子，明日登基。而穆家，尽数流放。我也看见，徐清衡写的，“穆家长女，实已许嫁与清谈会首席许玠，此女去留，全凭自身定夺。此女今后所需，全由徐家供养。”下面盖了太子的印。

    没等着二人说完，外面闯进了兵，抓了穆公，抱走了小丫头。穆沁瘫坐在地，没哭没闹。恍若失神。

    我上前拦下，“这五岁女童，也要流放？”那兵不耐烦，“官家的事，你哪里管得着？”

    我扇上一巴掌，“睁开眼看看，我是徐家三公子。”那兵砰然跪下去，“除……除了穆家长女，没别的指令。”

    “那我来下令，这孩子，你带不走。”原来人伦道德算不得令，天地玄黄算不得令，只有这当权者浸了血的心，算得上令。

    他还想争辩什么，为首的使了个眼色，他才肯放下那丫头。穆沁揽过她去，“多谢，徐姑娘了。”

    “穆夫人，要去哪儿？赵府，徐府，都可以的。”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啊，既嫁了人，就得守着夫家。姑娘可是驱了车来的？”

    “是。”

    “还得劳烦姑娘把我和这孩子捎到清池山明安寺去。”

    清池山，从山下到山上寺内，共三千台阶。下了雪，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我在山下，看着她，一阶阶走上去，一阶阶拜上去。小丫头在前，她在后护着她。我信，许玠也一定在她身后护着她，因为许玠的墓就在明安寺外的竹林，徐清衡说，他生前最喜欢这地方。

    我日夜为你守候，你再也不会迷失。知道自己曾有机会和你这样的人相见，此生，又有什么遗憾？

    余生，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耔。我在这儿，离着尘缘最远，离着你，最近。

    百般轮回，终会相见。

    相见之时，再不相离。

    许玠，她尚且只是见了你一面。我啊，比她要幸运，我，见过你眼底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我啊，看着你一点点盛放又凋零。

    许玠，这算不算是……惩罚？

    若是真能再相见，我一定会献上最醇厚的桃花酿，恭喜你，迎娶了一个这么美的诗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绣户候门女，青灯古佛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