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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钗子

    钗子很漂亮,也实在华贵,让人一眼就知,它价值不菲。

    但张菁芸清楚,要被祖母锁一辈子的东西,它实际的价值还要大过它能被人看到的价值。

    祖母试图在昏暗的一点灯光下用手指把钗子尽可能擦亮。可她虽然足够努力,却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伟力。那些岁月欢快奔跑过后无意留下的痕迹,轻易使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然老去。她只能接受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努力,却失败了。

    由于缺乏合适的保养,钗子老了。而她也是。

    但张菁芸看到她释然地笑。

    只是那时她还太过年轻,不明白祖母笑容的背后是有什么涵义。

    祖母眼波流转,那一刻她才忽然发现她竟完全不知道祖母在想些什么。

    原来祖母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她记事起,祖母就一向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这让她产生某种误解,似乎祖母是一段定格住的老年时光,而非是一个具体的人。

    可她也应该有过年轻的时候,正如所有人都拥有过青春的一次性入场券。

    只是到了如今,曾经的那些岁月就像春天时候偶然见过一次的小鸟,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或许明年春天的时候小鸟依旧回来,可那就再不是它了。

    实际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祖母还不过四十多岁。可她自那时就已经老得像是太过常见的一堵陈旧土墙,因为经历了太多风雨,而低矮、沉默、松垮,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生活里消磨,直至有朝一日会在意料之中就地坍塌。

    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问问祖母——问问她的过去、问问她的感情、问问她的思想……问她一切的一切。

    她想要了解那些——她从未了解——而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去了解的,发生在一个寂寞老人身上的事。

    可她没有。她没有发问。

    第二年春天再回来的小鸟是永远无法理解去年那只小鸟的所见所闻。

    她不会讲。她也不会问。

    或许她们更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经过时间给予的成长后,一个人愿意在某个像今天一样平静的夜晚里轻声述说,而另一人愿意陪伴在其身边不为自己而只为那人温柔倾听,这样的机会。

    但那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后来她也会后悔,后悔没能再用力一点去了解那个飞快老去的女人,以至于她再想要回顾时,也仅仅只能在他人的嘴里东拼西凑,最终不过将一众朦胧的印象组装出某个疑似的具象,放进自己的脑海,沉淀自己的怀念。

    那完全是她的错。

    她错在自以为自己的偷跑会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想那只是一场被人精心谋划的掩耳盗铃。

    所以当他们突然闯进来,贪婪地夺过她手中的钗子,那件祖母手上唯一最后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甚至因为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分赃,而毫无争执。

    训练有素的猎犬把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步步紧逼。

    而她想起祖母讲过腐草为萤的传说。

    传说中,面临腐烂的草会变化成萤火虫,在夏夜里纷飞。那些可怜的虫子不知道自己闪闪发光的样子,会为自己招来祸患。人类贪图喜欢,就能够将它们轻易捉住。而虫子的命运在最后的最后永远是——

    灰飞烟灭。

    失去了价值的东西就该是如此。

    就连她的弟弟张青云都会背诗说: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的,新枝绿叶才更无情。

    祖母倒在了地上。原本她究竟想要拿出钗子给她说些什么,她再无从得知。

    她只能在慌乱与恐惧中抱头蜷缩,小声哭着重复说对不起,然后亲眼目睹她的叔父、生父与伯父,举起了斧子、锄头与砍刀……

    先是头颅、大腿与胳膊……

    再是内脏、肉块与血液……

    最后是眼泪、呕吐与大雨……

    直到她被父亲一只手拎着,拖拽回家里。

    她感觉自己简直像一只猪猡,一头牲畜。

    在路上,荒诞的想象被雨水拼命浇灌进她脑袋里——

    一位勤劳的农人提携着他已经饲弄好的猪崽,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甚至嘴里还该哼上一首农家小曲,而天地此时就恰到好处地为他奏响世间最为曼妙的乐章——那是夏夜的雨。

    雨很大。

    可是再大的大雨也冲刷不尽人间的罪恶。

    但那无所谓。只要能冲刷掉他们手上的鲜血就好。什么伦理、道德与罪恶,天呐,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甚至要当着她的面,三言两语去安排了祖母的丧事与死因。

    据说她是年纪大了就突然死亡,就像乡下的土墙有天总会突然崩塌,这简直再合理不过。

    他们对这说法万般笃定,自信的模样几乎让她以为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也许就是她出了问题。

    猪是永远不会抬头仰望天空的,人才会。

    每一只想要仰望天空的猪猡,命中注定就该接受自己脖子被生硬拧断的结局。

    她不接受,那就让她看看别的猪猡是如何惨状,她总会低头,会接受,会明白自己永远都变不成人。

    腐草为萤,也要为人所用。

    她卑微进土里,好像为菩萨叩首,向神明祈求。

    她逃走的希望被这样轻易破灭,还因此害死了她的祖母。

    如今她也只能向那虚无缥缈的神灵倾注自己最后的决心与念想。

    可满天神佛却注定不会给她以回应。

    如果神佛真的有法而为,又怎么从来是一副低眉姿态?到底是不忍?还是无能?

    她无从得知。

    但她很快再无暇去想这些。她被关在了上锁的柴房,每日仅仅被灌喂一点水和稀饭。

    他们要她死不了,同时也没力气再去构想如何逃跑。

    之后村里人人都知道她疯了。

    据说是她那死去的祖母阴魂不散,附身在了她身上。

    那得是多么狠心的妖婆?才对自己的亲孙女下得去手。

    人们咒骂起那个已故的妇人,反倒称赞张家几人皆是孝子,如此毒妇还愿给她风光下葬,实在可嘉。

    众人同情,连给张守义介绍起卖女儿的出路都更多了许多。

    终于又一次,陌生的来客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赞叹她消瘦的面容竟有几分明丽可见,竟然在她面前商量起她的价钱。

    她被看中了。

    母亲来劝她,对方还是个未娶妻的少年公子,相貌堂堂,品性端良,才学出众,身体健康,虽然是纳她为妾,可也已经是最好的归宿。

    她是笑着答应。

    而母亲是哭着上前。

    她抱住她,说她终于想通。

    她笑说,母亲,你轻点,抱疼我了。

    母亲也笑出声来。

    那一天,她久违地上了张家的餐桌,一家人好像从来如此,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直到她出嫁那日,被精心打扮,在妆容的衬映下,她美丽得连自己都不相识。这时就连那个平日里存在感低到让人几乎以为他也死了的祖父都忍不住称赞她,她竟与她祖母年轻时有七分相似。

    迎亲的人给足了她面子,大张旗鼓,只为纳她一个妾,可见母亲并未说谎,那少年公子确是良人。

    她笑着与众人告别。

    而父母握着她的手深深落泪。

    众人被这温情一幕打动,不吝为她送上自己的一份祝福。

    她上了轿子,走出老远,还掀开帘子,远远挥手,让他们放心回去。

    亲人们热泪盈眶,对她的成长颇感欣慰。

    她的头饰在随着轿子向前走动而轻轻摇曳,金属的饰物相互碰撞而发出细小的声响。如今她也戴上一支发钗,只是发钗本身毫无意义。

    她轻轻抚摸发髻,说不清她的哀伤是在眉头还是心头。

    队伍行至南山脚下,漫山的树荫遮天蔽日,一阵黑暗过后,便将沿着山路走出,迎来新的曙光。

    她回头再看,那山已在身后。她终于出来,只是以这种方式。

    她闭上眼,叹口气。

    那钗子终于被她亲手插在她脖颈处。

    鲜血如注,却染不红本就大红的嫁衣。

    她倒下去,而外面是与她再不相干的欢天喜地。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念诵言语,她虽不甚明了,但逐渐听清:

    “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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