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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凉风萧萧青萍末

    大明齐宣二十一年九月初十,宜出行、拜访。

    “我说军爷,这青萍镇可是个神仙待的地方。”车夫朱老八往上提了提裤腰,收住圆鼓鼓的肚子。

    “神仙?难道比学宫里那些大人物还神?他们也能摘星,也能驭雷不成?”百夫长陆大勇把手上沾着的尿渍往腰带上胡乱抹了抹,被茂密胡子遮住的脸上满满的不屑。

    “军爷,您说的也对。但是那些会修行的圣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咱平头百姓几千年前就种地为生,现在也还是种地,几千年出了多少厉害的修行者,哪个也没说能让地里自己长粮食。”

    “呵,原来青萍镇住了一帮种地的神仙。”同行一阵哄笑。

    “他们能干的事可比地里长粮食神多了。”老朱说罢从驴鞍旁边挂的袋子里抽出一把长刀,“您看这把刀,外硬内软,刀刃削铁如泥,刀身却柔韧至极。”边说边使劲把刀压下去,看着快要压成一个圆,似是还能往下压,刀身上沾着油污、草料还有中午烤野兔留下的草灰,可刀刃却光亮至极。“这刀在别的地方可是传世宝刀,在青萍郡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物件。”

    陆大勇不自觉摸了摸刀鞘里好几道刀口的佩刀,想着这是从军时堂尊大人亲手所赠,自己每天晚上都用猪油加细蜡小心擦好几次,每次出征时总得多备一个包裹装猪油、细蜡和丝绸抹布,每每看到有新的刀口都要心疼的睡不着。

    陆大勇刚要再说些什么,看到车夫老朱正盯着自己摸刀的手,只觉一阵羞恼“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快赶路,天黑前得到。”

    “嘿,秋天就得有落叶,青萍可没有黑夜。黑。。。”黑字未出口,老朱看到陆大勇摸刀的手快速收回拈着嘴里叼着的狗尾草像是要掩饰什么,便不再往下说,“黑。。。嘿嘿嘿嘿嘿”露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牙。

    深秋的风里已经夹带着丝丝凉意,拉车的毛驴嚼完嘴里的草,打了个喷嚏,懒洋洋地抬蹄往前走。

    。。。。。

    “我说军爷们,您们保家卫国辛苦,咱同行一场也是有缘,咱马上就到了,镇上有家酒楼老板娘是我老相好,晚上我做东请各位军爷喝个饱。”

    “你这老东西,一路上总算说了句顺耳话。”陆大勇身边的小兵在马上回头瞥了一眼老朱。

    “我们这是公差还用得着你做东。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去照顾下你老相好的生意,这娘们一高兴晚上多赏你这几个花样,就是不知道你这头老猪遭不遭得住。”陆大勇说罢随行的大头兵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老猪也得拱地啊。”

    “你老相好那里有母驴不,也别亏待了咱老驴兄弟啊。”车队前边的小斥候哈哈笑着拍了拍拉车的老驴,老驴一路上半耷的眼皮此时也终于抬了起来。

    “军。。军爷们说笑了,我我我。。我这。。”朱老八黑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羞红,也不再往下说,只是陪笑。

    黄昏时分,众人牵着马行到城门处,发现这城墙完全没有石头或是砖头垒出的痕迹,整个城墙竟像一大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城前上方还有一道一人高的铁网,铁网上还挂着八个大字“守城器械,危险勿动”。城墙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密密麻麻半绿半黄的玉米杆上挂着足有手臂大小的玉米,像是随时要被压断。

    “原来神仙用这么个破网子守城啊。”

    “原来神仙也吃苞米啊,就吃不上口细粮啊。”“我也爱老吃苞米,咋个也能成神仙。”

    随行的士兵们你一嘴我一嘴,不屑的意味越来越浓。

    “我说军爷们啊,您们可别小看这道网,这网没名字,但我们说起来都叫它雷网,人碰着了轻则浑身焦黑当场昏厥,重则烧成飞灰啊。”

    “至于这苞米,那是给牲口吃的。”老朱说罢意识到不对,朝那爱吃苞米的大兵尴尬地笑笑,不等别人接话继续说道:“夏天的时候已经收过一茬麦子了,这一年青萍郡收的麦子就够咱整个齐州吃十年。军爷们可别不信,咱一路走来可曾见过路边田里庄稼上,可有一棵杂草,有一只虫子?”

    “能有这么邪门?”陆大勇身边九尺高的马弓手一路上一言不发,黝黑的脸上除了胡子看不到一丝表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见过郡里有个宝贝”朱老八仰头看着马弓手,两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出一个方形,“这么大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专门杀虫子的毒药,箱子四角上各一个横着放的轮子,轮子转起来的时候就能带着箱子上天,箱子里的毒药就跟下小雨似的撒在庄稼上,一个蚊子都跑不了,一棵杂草都没法活。”

    众人走到内城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将要敛去。马弓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表情,只是牵着马往城门走。可看到内城繁华的街道后,冰霜般的脸上也渐渐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城里的建筑并无奇特之处,都是些常见的二层小楼,最多比别的城镇上规整一些。

    城里的路又宽又直,路面似是石头铺成,也像城墙一样看不到一点石头间的缝隙,就好像一块又大又扁的天然巨石铺在路上,路边每隔几十步立着一根约三丈高的笔直的杆子,杆子的最上边挂着一个小盒子。不等同行人发问,一向话多的斥候开口说道“这青萍镇祭天的方式也真特别。”

    路上是一个又一个似马车车厢的物事,只是这车厢没有栓马的地方,更没有拉车的马,被车厢下无风而动的轮子带着有条不紊的在路上行走,透过车厢上的小窗隐隐约约能看见或是一个人,或是两三个人,稳稳当当地坐在里面,竟然和坐在平地上一样,看不出有一丝颠簸。

    还不等满脸震惊的众人议论,街道上忽然间亮如白昼。众人惊愕地抬头望去,只见路边长杆顶端的盒子上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路边的民宅、店铺里也都亮如白昼,仔细看去,每间屋子里也有一个这样的盒子,只是样式和路边的略有不同。

    “真他娘邪门啊。”陆大勇说话时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语气里再也听不出和车夫老朱插科打诨时那种不屑。

    。。。。。

    深夜,陆大勇强撑着醉意小心地擦完自己的佩刀,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对于今天见到的一切,他早已见怪不怪,比如房间里那会唱歌的黑盘子、能吹凉风的怪轮子、毒蚊虫的香匣子......

    床头还有一个不那么奇怪的小册子,最上面那页写着上面写着“大明齐宣二十七年九月十一,诸事皆宜”。

    第二天陆大勇一行人来到镇署衙门已近中午,已有两个身形中等的少年在堂前等候。

    陆大勇径直走到堂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朗声念道“部堂大人亲令:齐州乐安郡青萍镇人士韩光,武艺超群,韬略过人,今陛下惜其良才,着其赴镇北军总督怀化将军余思敬帐下为见习参军。齐州乐安郡青萍镇人士吴锋,文采斐然,心性过人,得亚圣大人钦点,着其入稷下学宫经世科为学士。”

    陆大勇读罢便在镇署长官的指引下打量着两个年轻人,那名叫韩光的年轻人天庭饱满、鼻直口方,那名叫吴锋的年轻人长脸薄唇、眉直眼阔。之后开口说道:“韩光三日后随我等一同启程去往镇北军,吴锋半月内持此信到学宫报到。”

    陆大勇读罢,堂外一众喝彩声起:“哈,咱这今年同时出了一文一武两个人才啊!”“我家闺女和他俩年纪相仿,谁也别抢啊!”“我就说这俩小子行!老刘头还不信!”“嘿,还别抢,谁家没闺女啊,我八字都算好了!”“人家以后都是大人物,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们这些一穷二白的亲家。”。。。。。。

    次日晚上,酒楼后院的一方小桌子上摆满了佳肴、水果还有两坛好酒。小方桌四边围坐着四个年轻人,其中那两个少年自然是让镇上居民议论纷纷的“文曲星”吴锋和“武曲星”韩光。分别与二人对面而坐的是两个少女,其中一个是这家酒楼老板娘明千玉的侄女明如月,另一个是镇上当铺老板的女儿苏粟。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闲天,开始那两坛好酒早就喝了个精光,明如月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进屋取了几回酒。

    又不知过了多久,明如月只记得众人刚落座时,月光照在院里那棵石榴树的东半边,这会已经照着西半边,树上那硕大的石榴果被月亮盯得个个泛起了阵阵羞红,像是知道了那两名少女的心事,不由得替她们害羞起来。

    秋夜里的凉风吹过石榴树茂密的枝叶,发出萧萧索索的声音,如泣如诉,像是也舍不得这两位即将远行的少年。

    凉风吹到那俩个已经酩酊大醉的少年脸上,也不知是被吹的更清醒了还是更醉了,那俩名少年也不再扯闲天,心里想着,此去经年,不知道过多久才能重聚,有些话还是今晚就说了吧。

    韩光端起酒杯对着吴锋一抬,不待吴锋举杯回礼便一饮而尽,紧接着开口说道:“你此去学宫经世科,就多学些经世济国的本事,将来好入朝为官,做地方官就造福一方,做京官就忠君体国,无论如何,也是一场荣华富贵。至于。。。”韩光微微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这修行一途,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条死路,你还是别花精力在这上面了。我们的仇,就让我一个人报吧。”

    “你怎么报,当了将军之后拿无数普通士兵的命堆死那些神仙妖怪吗?”一晚上都是笑嘻嘻的吴锋此时神情显得无比严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几年前那场大祸,我们都家破人亡,将来你帐下那些普通兵卒,就没有家人吗?”

    韩光不再言语,自脚下放了许久的长包袱里取出一柄剑,说道:“这个是我为了祝贺你入学宫专门准备的礼物。”众人看向那柄剑,只有一侧开锋,是一把单锋剑。

    韩光脸色微怒道:“这剑是用天外陨铁打造,所以不能与天地气息相呼应。因为取自陨石,此铁虽然珍贵,然而除了坚硬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通人不会想要用它铸剑,又因为不能与天地气息相呼应,在修行者眼中更是废铁。我只是觉得此铁又硬又不能用作修行,和你很配,所以特地拜托我在钦天监供职的舅舅弄来一块铸剑送你。铸成单锋也是为了配你这个又臭又拧巴的破脾气!”

    生性娴静不善言谈的苏粟此时像是终于忍不住才开口:“你别听他嘴硬,小光是担心你执意走修行这条路,日后遇上真正厉害的修行者会遇到凶险,这把剑不会与天地气息呼应,到时也能挡下那些附带着天地气息的攻击。这无剑锋的一侧可以专门用来格挡那些厉害的飞剑。这铁坚硬无比,寻常方法根本没法铸锻成剑,是小光说动里长大人用了千魄珠,这才铸成这把剑。”只是说完两句话,苏粟脸上已经羞得通红,也不敢再抬头看众人的目光。

    明如月送给吴锋的是一张字帖,上面是自己亲手写的吴锋最喜欢的那篇《逍遥游》。明如月平时跟她姑姑招呼酒楼的生意,性子最是率真爽朗,可这字帖上写的却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足见她下了多少功夫。

    吴锋送给韩光的是一幅护心镜,将来战场凶险,可以护住他的要害。苏粟送给韩光一双亲手做的靴子。

    四人又饮了几杯,便起身离开小桌。四人也是极有默契地俩俩分开,各一男一女沿着后院门口小路的两个方向缓缓而行。

    吴锋和明如月一同走到一处小亭子坐了下来。一向爽朗率真的明如月此时有些扭扭捏捏,还未开口说话,两行泪珠就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来,接着委屈巴巴地开口说道:“我姑姑说不要我相信你,你成了学宫里的学士,我肯定是配不上你的。将来你在学宫里遇到那些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英姿飒爽的江湖侠女,肯定就把我忘了。若是再遇上一个会修行的妙龄女子,还不把你魂都勾走了?”

    那吴锋听完急忙站起身,伸出三指对着天空说道:“我愿以吾师之名起誓,此生绝不负你。”看明如月没有答话,边把手放下边说:“我此去学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学艺报仇,若不杀了那人,青萍镇只怕永无宁日。待我。。。待我杀了那些歹人,报了血海深仇,便与你成亲,就在这小镇上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吴锋看着月光从少女脸颊上的泪珠折射出来,映得她的脸格外白皙透亮,明亮的杏眼里还噙着泪花。吴锋不觉心神荡漾,便借着酒意向少女那小翘鼻下的玲珑小嘴吻去。。。

    小路的另一头,一向温婉娴静,说几句话都要脸红好久的苏粟此时不知怎的变得胆大起来,苏粟一把拉住正自顾自踱步的韩光问道:“小光,我有话问你。”韩光忙站住回过头看着苏粟,韩光这一看又把苏粟看的有些害羞,苏粟心下一横,纤细的手指在掌心狠狠一掐,抬头看着韩光说:“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娶我。”

    韩光一愣,心想这苏粟平日里不善言谈,在人前说几句话都要脸红好久,今天怎么这么大胆,于是深吸一口气压住醉意说道:“战场凶险,近年来北面那些蛮人屡屡犯边,我要去的东北那里又是最凶险的战场,我要是。。。要是回不来,岂不误了你的终身。”

    “你明知道那里凶险,为什么还非要往哪里去?”说这话时,苏粟的两条柳叶眉看上去快要皱成一团,像是在极力忍住眼泪。

    韩光边开口边伸手在苏粟眼角擦了擦:“我跟阿锋是至交好友,可我们走的却是两条不一样的路,他这么多年一心扑在修行路上,然而像我们这种人,无论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成为修行者的。。。”韩光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知他,他却不知我。五年前的那场大难,虽然没有实证,我们都已猜出了那领头男子的真实身份,能有此番权势,那人想来肯定是皇帝陛下的亲叔叔,权势滔天的汉王。。。”

    韩光全然不顾苏粟震惊的表情兀自说着:“纵是将来我当了军方头号人物,想要杀皇帝的亲叔叔,除非起兵谋反。”

    苏粟听完这几句话,听的越来越不解:“既然不是为了杀他,那。。。”

    “当然是为了杀他报仇!”不待苏粟说完,韩光接过话头又自顾自地说道:“当今陛下齐宣皇帝,少年时就跟随他祖父远征漠北,青年监国时又学他父亲以仁厚治国,不论文治还是武功都称得上千古一帝,深得民心,四海之内无有不服。然而他身上旧伤难愈,曾有方士卜卦说他,御极最多在三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八年。他若一死,汉王必反,届时我便可以平叛之名堂堂正正的杀他!”韩光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可我生未逢时,现下已是齐宣二十七年,十年时间我必须从见习参军到大将军,所以我需要军功,我才主动申请到最凶险的东北边军。”韩光说完心下一酸,想着寻常女子听到自己心上人的未来规划里没有自己,必然悲从中起,正想说些什么补救:“至于。。。”

    “至于我,你若战死,我就把你的尸骨带回来,终身为你守灵,你若拜将封侯,我就做你的将军夫人。”苏粟抢先说道。

    韩光向着苏粟如鹅蛋般的脸上看去,往日里时常带着羞意的桃花眼此时看上去坚定无比,眼神里像是有烈焰燃烧一般,仿佛她才是那个即将入伍的小将。不待韩光再说些什么,苏粟上前一把将他牢牢抱住。

    。。。。。

    明月仍在悬在青黑一片的夜空里。

    起于后院石榴树的那场凉风,此时已成席卷之势,小路上尘土飞扬,池塘边那几棵老树也跟着摇摆起来。

    起于青萍的这场风,最终却不知吹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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