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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其道至简

    大明齐宣二十一年二月十五,夜

    青萍镇北面的兴隆山山顶,站着一位身形瘦高,穿着一身黑黄相间长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戴着一副纯金面具,此时正望着山下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和小镇守军厮杀的黑衣死士和四散奔逃的居民,身边七位侍卫抱剑而立。

    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枯槁的独臂老道站在巨石垒成的高坛下,其时月朗星稀,万里无云。然而随着那老道缓缓登坛的脚步,丝丝缕缕的乌云似是受到召唤一般自坛顶上空生出。老道登上坛顶的那一刻,原本晴朗的夜空已被乌云铺的满满当当,一丝星光都撒不下来,满天乌云间隐隐有雷光闪过。

    突然,七名侍卫中最年轻的那人指着山下某处大喊“道长,再快些,光凭我们七个怕是拦不住他太长时间!”众人顺着那侍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下一个黄脸大汉正骑马向这边赶来。

    那领头的中年男子语气此时也焦急万分,对着坛顶喊道:“道长,请再快些!”。

    那独臂老道缓缓伸出右臂,令坛底众人惊诧的是,这老道仅存的右臂末端竟也没有右手,手腕处是一道平整至极的断口,断口处一片乌黑,似是常年浸泡在墨汁中,那干瘦且无手的右臂看上去就像一根陈年老笔。

    老道缓缓以右臂对着满天黑云写出一个“☳”字,是八卦中的“震”卦,震为雷。

    字成,满天雷霆大作,云间仿佛一头吐雷的凶兽接连发出震天撼地的雷鸣声,无数道雷光接连不断闪过,把黑云下的这片天地映的如同白昼,无数道巨雷似猛虎下山般向着山下一片火海的小镇某处劈去。坛底众人震惊于这不属于人间的天威,也不管雷光刺眼,雷声震耳,个个只是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侍卫中有几个年轻的,不自觉间跪倒在地,拜服于这无上天威之前。

    众人正自惊诧,那名黄脸大汉已然来到场间。那七名侍卫略一定神,纷纷抽出长剑,七人各自按着北斗星位排开阵法。那黄脸大汉低声喃喃道:“七星伏魔阵?”之后便一手握拳一手作掌与那七人斗在一起。

    这七人也不是寻常人,正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七名御前侍卫,在当世算得上一流高手,为首的那名侍卫是殿前指挥使朱国明,是太祖皇帝血脉。

    这阵自然也不是寻常剑阵,是真武山天师观北斗七星悟出的阵,阵成时,一人便可便有七人之威,阵熟时,一人有四十九人之威。其阵变化莫名,共有八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三种变化。

    霎时间,满天剑光便已布满山顶这数十丈方圆的空间。在这密不透风的剑网中,仿佛一粒迎风而起的尘埃都会被切的七零八落。

    初交手时,那名黄脸大汉应付的有些捉襟见肘,好几次为了躲剑摔的踉踉跄跄。指挥使朱国明心里暗想:“这学宫大教习倒也不过如此,只需再斗片刻便能抓住破绽将他一举击倒。”

    可那名黄脸大汉却是越斗越应付自如,甚至渐渐地开始趁隙反扑。那大汉此时也不再盯着这满天剑光,而是看着众人脚下变换的脚步,逐渐心有所感。他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七星伏魔阵,就在这两方交手的片刻间,他隐隐觉得自己读过的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的某篇某段有相关的记载,只是脑海中一时想不起来记载的是什么。仅仅凭着身心似本能反应般闪转腾挪,趁隙出击。

    又不知斗了多久,那黄脸大汉心中渐渐明朗,不自觉地收起双手负于身后,仅凭脚步闪过剑光。忽然之间,那大汉脑中灵光一闪:“我这般负手而战,会不会显得太轻视对手了,像是在刻意羞辱,这样不好。”之后便重新将一掌一拳生硬地挺于身前。

    殊不知,这大汉的此番举动还是让阵中那名最年轻的侍卫羞恼难当,“我等堂堂御前侍卫,岂容你这般羞辱!”喊罢凌空跃起接连劈出二十多剑,每一剑都携着风雷之威,比之从天空落下的一道巨雷也逊色不了几分。那大汉神情微显尴尬,忙劈出一道掌风抵住剑气。

    可不管是剑道还是武道还是别的什么,有放自然就有收,那名年轻侍卫斩出二十多剑后,气力略有一瞬不足。那侍卫也猛然察觉到自己站阵位的脚步也慢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于慌忙间稳住心神,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阵位跃去。

    此时年轻侍卫所占的正是“瑶光”星位,那黄脸大汉似是看出了这一瞬的破绽,以右手向着“瑶光”位刚落地还未站稳的年轻侍卫击出一道掌风,身形却随着左手击出的直拳向着“天权”位急掠而去。此时“天权”位的朱国明正兀自担忧那名落地未稳的年轻人,不待做出任何反应,一股柔韧至极的拳意已然携着那黄脸大汉来到他面前,他急忙横剑格挡。

    此时阵意正因为那年轻侍卫忙于招架掌风有了一刹那的迟滞。也正是在这一刹那间,朱国明只觉面前的这股拳意柔韧无比,自己手里那把破金断石的宝剑像是被缚住一般,自己每试图挣脱一次,那缚力便强上一分,之后那柄宝剑便应声而断,朱国明也倒飞出数丈之远。

    其时阵意刚刚恢复,其余六人正欲反击,却发现那名黄脸大汉已经站在“天权”位上。

    北斗七星,不管季节方位怎么变化,永远都是个勺子的形状。对于一个勺子而言,勺柄是手握的地方,勺体是舀水舀汤的地方,看上去都很重要,也正是因为重要,这两个地方也最坚固。一个勺子最易断的地方是勺柄和勺体的连接处。在北斗七星这把大勺子中,“天权”星就是勺柄和勺体相连接的地方。

    而此时“天权”位已被那大汉占去,这七星伏魔阵首尾不能相接,前后不能相顾,其阵自破。其余六人见阵法已破,也不再管阵位,而是将那大汉团团围住,正欲使劲浑身解数做最后一搏。那大汉两手皆作掌,向着身前身后各劈出一掌。那六人耳边响起阵阵龙吟声,紧接着一道掌风扑面而来,只觉这掌风雄强无比、刚猛绝伦,俨然如巨山崩于眼前,众人还未抵挡,握剑的手已经开始不住地颤抖。紧接着,六柄长剑齐声而断,六人同时被击飞数丈之远。

    指挥使朱国明此时惊愕地发现,刚才那道雄强刚猛的掌风只伤剑,未伤人,那六人只是摔到地上时受了点轻伤,心里暗自忖道:“能将这股如山崩海啸般的力量使得如此收放自如,对天地气息的掌控显然已是妙到毫巅,人人都道学宫大教习生性愚鲁,可那些天赋异禀的人穷其一生,又有几人到此等境界。”

    朱国明收好断剑,两手正了正衣冠,便抱拳行礼:“多谢大教习宽厚,饶我等性命。”

    那名大汉回礼正欲问些什么,那独臂道人已从坛顶跃下,右臂在空中一圈,九道落雷被他召至场间,紧接着右臂又在身前一揽,九道落雷纷纷幻化成九头似巨犬般的雷兽,以人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向着那黄脸大汉疾奔而去。那大汉堪堪躲过,那九只雷兽又从各个方位奔来。其中一只雷兽趁着大汉跃起,向着大汉的面门冲去。那大汉自知避无可避,便凌空挥出一掌,龙吟声起,那雷兽被劈成数团雷光四散而去,可紧接着,那数团雷光便重新汇聚,仍旧化为雷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疾奔而来。就这样,九只雷兽以落雷般的速度在场间左奔右突,那名大汉在场间左闪右避,不时举掌还击。

    那领头的蒙面男子退到最远处,七名侍卫护在身前。那名独臂老道也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如枯枝般的右臂在空中写字,这次写的字显然笔画多了些,那没有右手的右臂看上去略显吃力。

    字成,是一个“滞”字。符意丝丝缕缕地散在大汉与雷兽相斗的场间,那片空间里隐隐荡起了波纹,就和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波纹渐平,众人向着大汉处望去,只见原本如电光般奔驰往来的雷兽此时正以极慢的速度缓缓而前,那大汉本来应该下劈的手刀更像是停在半空中一般。从远处望去,原本瞬息间就千变万化的战场,此时就像一幅画般静止不动,也不再有雷鸣声、龙吟声,就连空气都粘稠了许多。

    朱国明满脸震惊地说道:“没想到这道滞字符,竟然连空间都能凝住!学宫中人。。。到底还算不算人!”

    那老道又向前迈出几步,极为利落地又在空中写出一个字,这个字的笔画极简单,只有两笔,一竖一竖钩,是个“刂”,符意快速凝于老道的右臂之上。老道右膝微弯蓄力,紧接着,便以身为剑,断臂为锋,向着那黄脸大汉的胸口疾刺而去。这一刺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纵有铜墙铁壁在前,也难挡这一刺之威。

    老道疾刺而去的身影到了距黄脸大汉约有两丈处。此时老道感觉到那名大汉周身散发出一股极强大的气息,这股气息至刚至柔,至刚处震天撼地,至柔处包藏万物,刚柔之间却又浑然一体、相辅相生。就如浩瀚无垠的大海般,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蕴含着人类无法抗衡的巨力。可箭已离弦便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老道稳住心神,不再理会这股气息,继续向着大汉胸口刺去。

    那老道右臂前的断口刺到大汉胸前约二尺远近,大汉的左手已经牢牢地抓住老道的右肘,那股至刚至柔的巨力自大汉手上传来。老道只觉自己身前像是有一座坚不可摧的巨山将自己拦住,进无可进;周身像是有无数道柔韧之极的丝线将自己缚住,避无可避。

    于电光火石间,老道猛吸一口气,仿佛将整座山的天地气息吸入胸腹中,紧接着,无数天地气息化作一根尖锐无比的细针自老道口中吐出。可遇上大汉周身那股磅礴如海的气息,这根尖锐到极致的利针就如银针入海般,甚至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不待老道的神情从震惊转为绝望,那黄脸大汉的右手已探至老道肋下,紧接着是极为简单的一擒一摔,没有任何天地气息吞吐,没有任何灵气波动,甚至没有任何武学章法,看上去就像草原上牧民惯用的摔跤术,那老道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右臂右肩齐断,已无再战之力。胜负已分。

    老道艰难地爬起身,神情惘然,自顾自地说道:“当年老师将我逐出师门,断我一臂一手,却留我性命,是想让我终身不再近符道,找一处栖身之所终老一生。我虽感念老师仁厚,却也不甘心就此成为一个废人。后来我于一处深山中自建了一座墨池,整日以断肢为笔,日夜不辍地精研符道。后来也不知墨池里的墨用干了几回,终于悟出了唯其至简,所以至强的道理。我这仅存的右臂,写不出太过繁复的符,可也正是因为这至简至强的道理,我也终于能写出独属于我自己的符,之后的几年,我在符道上的境界一破再破。。。饶是如此,我今日为何还是败给了你?”

    那大汉微一沉思,开口说道:“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你于师不孝,于弟不悌,于众不仁。你这身承自老师的本领,自然失了根本。”大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根本不立,何以道生。”

    老道神情微凛:“本立而道生,原来如此!人人都道学宫大教习郭惊涛生性愚鲁不堪,是下了十几年的笨功夫才有了今天的修为。可今日与你这一战一叙,方知你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若昔日我没有叛出师门,今日与你定是至交好友。”

    那大汉不再言语,径直向着那领头的蒙面男子走去。那蒙面男子慌忙自腰间取出一张微黄的符纸捏碎在掌心。紧接着,那蒙面男子的身形便凭空消失在眼前。郭惊涛喃喃道:“这是当年陛下御驾亲征时,老师送给他的保命符。”郭惊涛来到七名侍卫跟前,开口问道:“你等身为御前侍卫,却来到此处助纣为虐,莫非是陛下的旨意。”

    未等指挥使朱国明做答,七人中最年轻的那位抢先开口:“陛下旧伤复发,已卧病月余,我等此番前来,只见圣旨,未见陛下亲笔手谕。旨意只说听从刚才那位黄爷指挥。”说罢才行了一礼,朱国明听罢神情略显慌张,可那大汉并未继续发问,只是抱拳还礼。

    之后那郭惊涛便自顾自地在场间踱来踱去,嘴里喃喃自语:“此人能拿到皇帝陛下的保命符,又能拿到圣旨调动御前亲卫,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来历。我生性愚钝,还是不要瞎猜,尽量多记一些能见到的线索,让师弟他们猜吧。”之后又自顾自地低头来回走了几圈,直到确定把现场看到的线索全部记在脑子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可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急忙向方才大战处望去,那名独臂老道早已不见踪影。

    满天雷云散去,露出云后初升的朝阳,山下遍地的烟尘、鲜血,映的太阳格外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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