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除夕抄家

    不多时,那群人已到了院门前的那条大路上。

    马蹄踏得地上积雪飞扬,得得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急雨。二十几个官兵服色的人纷纷跳下马来,最后面跟着的是一辆马车。

    老夫人心中虽是惊惧,却也有几分欢喜。抬眼看到马车,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更是放了下来。

    许是过年的缘故,官府竟破天荒地发了善心,居然派这么多官兵,摆出这么大排场,煞有介事地送老爷回来。难道是老爷的身份已被人知道?老夫人心里想着,满脸带笑地迎了上去。

    “官爷,里面请!”老夫人小跑着,一边高声招呼,抬腿却往那辆马车的方向而去。李嫣和李墨口中大声喊着“爹爹”,紧跟在母亲身后。

    “站住!老婆子,跑什么?”走在最前面的官兵忽然喊了一声。老夫人吓了一跳,慌忙停住脚步,疑惑地望向那官兵。

    “回去!”那官兵黑沉着脸,又厉声呵斥道。

    “这位军爷一路辛苦,老身来接我家老爷回家......”老夫人小心应承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后面的马车。

    一看之下,老夫人不觉脸色大变:那赶车的人虽不是一名官兵,却也并不是李福。

    就在此时,恰好一阵风掀起车帘。老夫人登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帘飘卷起,那里面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在。员外和李福哪一个人也不见踪影。

    老夫人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来,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娘,你怎么了?”李嫣和李墨忙扶住母亲,惊声尖叫起来。老夫人身子飘飘忽忽,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奉上谕,查抄李贤全家!”在一旁半天默不作声的军官忽然从怀中亮出一卷黄绢,在面前一抖,大声喊道。

    李贤正是李员外的名讳。老夫人听罢,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是听错了,怔了怔,半晌才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那军官早收起黄绢,眼睛冷冷地望着老夫人,“老婆子,听好了,查抄你全家!”

    老夫人这回听清了,片刻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查抄全家?员外犯了什么罪,官府竟要抄家。

    “来人,”那军官却不由她分辩,手一挥,吩咐道:“利索点,办完这趟差事,回去好好过年!”

    那些官兵发一声喊,冲进院里。有几名官兵却向着娘三个走来。老夫人稍稍回过神来,一手直指官兵,怒声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两名官兵却不答言,走到近前,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架起李嫣,拖着向马车而去。

    “娘!娘!”李嫣大声喊叫着,声音撕心裂肺。

    “你们这群强盗,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我女儿!”老夫人尖叫着,扑向那官兵。

    一名官兵却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老夫人,往旁边的雪堆里猛地一掼。只听老夫人轻哼一声,身子像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扑通一声,重重地落在雪地上,大半天没爬起来。

    看着姐姐被那两人带走,李墨两眼发红,就要冒出火来。他疯了一般扑了上去,两手抱住那人的小腿,死死扑倒在雪地里。那人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心里恼火,便松开李嫣,回身抡起拳头,冲着李墨没头没脸狠打起来。

    “墨儿!”李嫣大叫着,想要来救弟弟,却早被另一名官兵抓起胳膊,连拖带拉地拽到马车跟前。

    官兵将李嫣塞进车里,说了声“咱们先走”。随即听得那车夫喊了一声,猛然一甩马鞭,那马车掉过头,向着大路咕噜噜地奔了去。李嫣的哭声在风里断断续续,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李墨被那官兵打得晕头转向,脸上、身上火辣辣的疼,鼻子里鲜血汩汩涌出。听着姐姐的哭声渐去渐远,心里刀割斧斫一般。他猛地爬起身,在那人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虽是隔了棉衣,这一口还是咬得那官兵疼痛不已。他登时住了手,两手抱住小腿,杀猪一样叫了起来。

    李墨吐了一口血,抹了抹满是血迹的浮肿的眼,向着马车去的方向狠命追了出去。

    雪地上,深深的几道车辙,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鲜血糊住了李墨的双眼,眼前暗影晃动。他迎风狂奔,口里大声喊着姐姐的名字。

    跑出十几丈远,那马车早已不见。李墨双脚陷在深雪里,望着眼前一片茫茫雪野,心中一片茫然。寒风刺骨,他已不觉。

    “嫣儿姐姐......”李墨口中喃喃自语。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再醒来时,李墨发觉正躺在母亲怀里。冷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寒意阵阵。他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

    “墨儿,你醒了?”老夫人在一旁轻声问道。

    “娘,我这是在哪?”李墨四下里看看,赫然发现身之所处正在家门前路旁的一个草垛旁边。

    “娘,你怎么了......”雪光之下,李墨看见母亲的脸上浮肿,隐隐透出几道伤痕。

    “墨儿,娘没事......”李墨听着娘是要哭出来了,忙低头看去,娘的腮边果然挂着颗颗泪珠。

    “娘,你别怕,爹爹不在,还有我呢!”李墨不知哪里来了胆气,握紧小拳头,在母亲面前晃了几下。

    老夫人鼻间一酸,一把抱住儿子,泪水再也止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你爹,他,他可能回不来了......”老夫人握住儿子抚在自己脸上冰冷的小手,早已泣不成声。

    “娘,娘,......”李墨用手擦着母亲脸上的泪,轻声唤着。老夫人止住悲声,默然四顾,眼神里满是悲楚之色。

    家,就在不远处。红红的春联和大红的“福”字,在雪夜里也清晰可辨。

    家,是一个人最温暖的归宿。是一个人累了,倦了,受委屈了,难过了,心伤了,最后的最安宁的去处。灯火人家,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那里有灯光,有炉火,有暖床,有家人,有香喷喷的食物,有笑语喧声......尤其在这寒冷的雪天,在这除夕的夜晚,家,更显得无比吸引人,充满了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此刻,这个家娘儿俩是再也回不去了。官兵们虽然走了,可那两道封条却像两把冷森森的钢刀,将曾经的主人无情地挡在门外。

    雪落下来,才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娘儿俩的头顶和两肩已是白白的一片。寒风吹来,身上冷得像冰,浑然没了知觉。

    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院子里黑漆漆的,灯火全无,几个家人已不知去向。

    除了李福,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找来的,想必早吓得跑回家去了吧。难为他们在这大冷的天,无端受了主人的牵连,还要顶风冒雪赶夜路。想到这里,老夫人心中涌上几分歉意来。

    没想到躲在这荒山远村里,还要遭此劫难,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没烧好香。老夫人暗自叹息。

    村子里灯火亮起,明明暗暗。烧过的纸灰碎片黑黑的,蝴蝶一样飞起来,不时被风带到高处,空气中满是纸烧和火药的烟熏气味。

    难不成娘俩要冻死在这雪地里?

    老夫人的心里和身上一样冷,只盼望着一头栽下,再也不醒。可看看身边小小的孩童,那心肠怎么也硬不起来。她使劲抹了抹脸上冻成冰的眼泪,辨了辨方位,勉强打起精神,拉起小童的手,向着村口那座破庙走去。

    “娘,咱们要去哪里?怎么不回家?还有嫣儿姐姐呢?”李墨见母亲不回家,却向着村外走,着急的问道。

    “娘,我要回家,我的爆竹还在床上呢!我还要吃糕,吃冻鱼,我要嫣儿姐姐回来,要爹爹回来......”李墨见母亲不理他,更是着急,忍不住大叫起来。

    “墨儿乖,你听娘说,”老夫人蹲下身去,抱住儿子,强忍眼中的泪水,“家里是暂时不能回了,娘领你去村口的破庙里避避风;你嫣儿姐姐,等娘再想办法......”老夫人搜肠刮肚,出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早已肝肠寸断,悲愤难当。

    覆巢之下无完卵。全家被抄,最惨是女孩儿家。嫣儿这可怜的孩子,不知会被带到哪里,今生今世何时才能再见?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母女再无相见之日。

    多少妙龄女子梦断青楼。难道这最后一眼,便已看过了一生?

    想到此处,老夫人心如刀绞,忍不住大放悲声。李墨见状,以为是自己惹恼了母亲,不觉有些心慌,小手急抹着母亲脸上的泪,连声叫道:“娘,娘,你别哭了;我听话,我不要回家了,也不要放爆竹,不要吃糕......”

    说到这里,李墨顿了顿,一双黑亮晶莹的大眼睛望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道:“可,可我还是想要爹爹,想要嫣儿姐姐......”说着说着,小童的鼻翼抽动,两行清泪无声淌下。

    “墨儿莫哭,娘没怪你,娘知道墨儿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夫人擦着李墨小脸上的泪,柔声安慰道,却全然忘了自己眼中的泪正如泉涌。

    娘儿俩踩着没过脚踝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着。也就二三里的路程,两人愣是走了大半个时辰。等走到破庙跟前,娘儿俩的身上都有了微微的汗意。

    庙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每当风吹过门前,那扇破烂不堪的庙门便咯吱咯吱响,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娘儿俩推开庙门,摸索着走了进去。一阵呛人的香灰味扑鼻而来,黑暗处闪着几个火红的亮点,那是村人门在这里供奉烧的香。

    老夫人稍稍适应了一下里面的黑暗,挪移着脚步,一步一步挨到佛龛跟前。

    在台子上摸索了几下,竟然摸到了半截烧过的蜡烛。她拿在手里,又从香炉里拔出一支香,找了几张尚未烧尽的黄纸,吹着香火头,将纸张引燃,点亮了那半截蜡烛。待蜡烛烧起来,才点了几滴蜡油在台子上,将蜡烛固定。

    烛光昏黄,透着小小的暖意。庙里虽然破旧,却是不久前被人刚刚打扫过,是以很干净,并无多少灰尘。

    老夫人走过去,将庙门关了。那门虽关不严实,风还是不断透进来,但明显暖和了许多。娘儿俩口干舌燥,已是半天没吃东西。此时安静下来,肚肠空瘪,都咕咕叫了起来。

    娘儿俩互相看看,正待想笑,老夫人却又忍不住要落泪。只得回过头去,悄悄擦一把,才强笑着望向小童。

    “娘,我饿......”李墨看着母亲的脸,小声说道。

    老夫人又回身抹了一把眼泪,看看台子上有几只破碗,碗里供着些果子和烧饼。两只老鼠一大一小,却在碗边吱吱叫着,小小的眼睛望着人,并不离去。

    老夫人心中一阵恶心。她四下里看看,顺手抓起门边的一个破扫帚,口中叫着,一边走过去,作势要扑打。两只老鼠吓了一跳,举起爪子看了看,惊惶得吱吱叫了两声,身子迅即一滚,转眼间溜下台子,钻进佛龛下的一个黑洞。

    李墨踮起脚,拍着小巴掌,尖声笑着,浑然忘了适才的难受。老夫人摇摇头,凄凉的目光里蒙上几丝暖意。

    墙角里摆放着些木柴。老夫人走过去,抱了一些堆在佛龛跟前。李墨见状,小跑着奔到墙角,也抱了几块木柴过来。老夫人赶忙伸手接过,顺势将小儿揽在了怀里。

    一丛小小的火苗燃了起来。老夫人拿过一个烧饼,放在火上烘烤着。不一会,烧饼两面已烤得焦黄,一股麦香飘了出来。

    小童接过来,拿在手里,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开颜道:“真香啊!”伸口正要去咬,却又看看母亲,将烧饼递了过去:“娘,你先吃!”

    老夫人眼眶一热,忙出声道:“墨儿吃吧,娘这阵子不饿。”

    “哦,”李墨点点头,若有所思,却又举了举手中的烧饼,“娘,你咬一口尝尝!”

    老夫人胸中火烧般的烫,忙张嘴在烧饼边缘轻轻咬了一小口,笑着说道:“娘吃过了,墨儿快吃吧。”李墨这才缩回手去,张口大嚼起来。

    庙外,雪花飘落,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咀嚼桑叶。老夫人的心上,也正不知被什么东西在啃食着。那痛潮水一般涌上来,又如蚕一样爬行着,久久不能退去。

    老爷,女儿,如今都不知身在何方。只这眼前的小童,是实在的,是她目今所拥有的一切。那个秘密埋在心里,也许这辈子都不要说出,不要让这个孩子知道。

    她是他的母亲,他是她的儿子,这就够了。世间的一切,还有比养育之恩更重的吗?只是可怜这个孩子,本以为他会平平安安一辈子,谁想才小小年纪,就要跟着自己吃更多的苦。

    说到底,都怨自己嫁的这个人太耿直,太不精于世故了。可这又怪谁?若不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当年自己也不会看上他,更不会不顾一家人反对,执意要嫁给他。

    老夫人痴痴地想着,浑然忘了饿,忘了冷,也忘了痛。

    外面,爆竹声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稠密得像一泻而下奔腾的浩浩江水;村前村后,远远近近,接连不断,响成了一片。

    是除夕夜,新年了。等天再亮起,就会迎来新的一年。可她的天何时会亮?

    几家欢乐几家愁。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除夕夜竟会这样度过。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想,因为一想起来,那痛就让自己不想再活下去。只觉得眼睛一闭,就此过去,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爆竹声稀了,却还是冷不丁的响上一阵。老夫人凝神听着,老爷和女儿的影子却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慌意乱。她使劲摇了摇脑袋,往暗下去的火堆里又添了几块木柴。

    火光亮起,眼前一阵温暖,那睡意也悄然袭了上来。忽闻得细微的鼾声轻轻响起,俯身看去,怀中的小童早已睡去,眼角还噙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老夫人低下头去,微温的唇在小童脸上轻吻着。那小童身子蜷缩成一团,两手抓着老夫人的衣角,小小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不时砸吧几下嘴唇,说不清的笑意便浮上了眼眉。

    老夫人目中湿热,用劲抱紧了小童。

    此刻,他就是她的一切,她的所有。也许在这小童甜蜜的梦境里,这个慈祥的老妇人更是他的全部,迄今为止小小生命里最难以割舍、最可珍视的人。

    此生未完。只是两人都不会想到,无论这个夜晚有多么冷,有多么苦,还是有多么悲凉,有多么孤单,都是母子俩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最后一个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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