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煮粥小童

    “李福死了?!”

    老夫人听到了儿子的喊声,奋力挣扎了好几下,才从铺上爬起来。她斜靠在土墙上,不停喘息着,脸上透出幽幽的暗光。

    “娘,李福死了,”李墨满眼惊惧,用手指向门外,“在,在那边的大树上!”

    老夫人骤然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头一阵猛烈的眩晕,恶心得要吐,她赶忙用手扶住了墙。

    “娘,你去看,就,就在那里!”李墨扑倒在母亲身上,禁不住哇哇大哭。

    老夫人抓住了儿子的手,使劲吐出几口气。她定定神,裹紧身上的衣裳,一手按着李墨的小肩膀,吃力地向着门外走去。

    那几只乌鸦还在枝上叫着,很是刺耳。

    老夫人走几步,停下来喘几口粗气,才又挪动。终于她停了脚,不再向前,立在原地死死盯住那晃动的尸体。半晌,忽然脚下一软,登时卧倒在了雪地里。

    “娘!”李墨一个踉跄,随着母亲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冰凉的雪即刻淹没了他的头脸,呼吸一下子阻滞了,胸腔变得憋闷膨胀。

    我要死了么?恐惧袭上心头。李墨吓得要哭,可嘴刚一张开,雪就灌了进来。他眼前一阵迷糊,似乎要昏厥过去。

    “墨儿!”还是老夫人先爬了起来。她两手狠命扒着雪,一下子将李墨从雪窝里抱了起来,便即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儿子身上、头上的雪。

    李墨吐出一口带雪的冷水,伏在母亲肩头,哇哇大哭起来。

    “墨儿不怕,墨儿乖!”老夫人拍着儿子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回头看看树干上挂着的尸首,不觉潸然落泪。

    “李福,你怎么这么傻啊!”老夫人喃喃说着,眼前模糊。

    “呱呱呱......”

    乌鸦乱叫着,从枝上飞起来,投向茫茫雪野。

    起了一阵大风,老夫人再看过去,见李福的身子已悠悠荡荡转了过来。定睛细看,一张青紫带红的脸,两眼鼓出如金鱼,半截舌头露在外面,甚是骇人。

    “哎呀!”

    老夫人惊叫一声,眼前猛然一黑......

    老夫人彻底病倒了。

    她躺在铺上,盖着好几床棉被,还是冷得发抖,可是身上、脸上偏偏又热得烫手,像火炭。

    李福不在了。这大雪天的,也不敢让这小小孩童一个人去村子里请大夫。而现下自己这个情状,要是再在寒天雪地里走上一遭,怕是连这条老命也要丢下了。没奈何,只得听天由命,躺在这破庙里苦熬。

    不过两天工夫,这个家像房子折了大梁,一下子都分崩离析,坍塌成一堆废墟。感觉全身的力气尽被抽走,再也不存半分精气神。虚弱的身子更如一张薄纸,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带走。昏昏沉沉的,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给小儿做点吃的,竟也是不能。

    李墨知道母亲患了重病,心里虽是害怕得要命,却也不敢吵闹。他坐在铺边,两手托住下巴,呆呆地望着母亲,连喘气声也细小了许多。

    昨晚生的火因为没人照看,此时早已燃尽熄灭,庙里冷得厉害。眼见母亲半天不理他,小童的眼泪不觉又在眼眶里打转。

    又冷又怕,只想和娘说说话。李墨眨了几下眼,想去叫醒母亲,可迟疑着向前挪了两步,还是悄悄退了回来。

    爹爹说,墨儿过完年就九岁了,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既然是男子汉,就该有个男子汉的样子才行。爹爹不在,姐姐不在,李福不在,娘又生病,一切要靠自己了。

    嗯,墨儿能行。先去生火,再熬粥。嫣儿姐姐生病的时候,娘也是这么照顾她的。李墨鼓起腮帮子,挺直了小腰板,暗暗给自己打气。

    他走到台子前,学着母亲的样子,找了几张破纸,再去香炉里拔香。

    几支香早已燃尽,灰白的香灰落得炉边都是。只剩下一小段香还在炉里燃着,却也快要熄灭了。

    李墨赶忙伸出手,将那段香捏在了手里。使劲吹了几下,暗下的香头重又红亮起来。

    他将纸罩在香头上,鼓腮猛吹。香头一明一暗,闪着红红的光,居然真的将那纸引燃了。

    李墨眉梢含春,欢天喜地的,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情,兴奋的不行。刚要移步去点柴草,门外却卷来一阵小风,乍起的火苗烧到了眉毛,李墨吓得手一抖,将那纸扔了出去。

    小半张纸带着小小一团黑的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登时熄灭。李墨气得想骂,可扭头看看动也不动的母亲,赶紧闭嘴。

    找了半天,又找出两张黄纸来。再要去引,却是瞪了眼。原来刚才这一下折腾,那段香掉在地上,已然不亮了。

    他急忙蹲下身去,将那段香捡了起来。也顾不得上面的灰土,扁着嘴,使劲吹起来。直吹得气喘力竭,那香头却是闪也不闪,再也唤不醒了。

    李墨气恼地将香一丢,小嘴一撅,眼泪就要掉下来。

    哼,墨儿是男子汉了,墨儿不能哭。想到这里,李墨抽了几下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

    这么冷,不生火怎行?就是不怕冷,也要吃东西啊。娘病得厉害,更要吃上一口热汤饭。李墨不住转着头,在庙里四下乱看。越想越急,越想越恼,连连跺脚不止。

    哎,要是李福还在就好了。平日里这些事,都是李福去做,哪轮得着他小孩儿家动手。想起李福,李墨的眼泪还是滚了出来。看着墙边那床叠得方方正正的薄被,仿佛李福就在眼前晃动。一霎时,李墨泪眼朦胧。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走过去,在墙边坐了下来。伸手抚摸着薄被,呆呆的出神,心中更觉凄冷无助。

    无意中,瞥见薄被的边缘露出一角深色。李墨信手将它拽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小布袋。打开看看,里面有几块碎银子。

    李墨捏了捏,正要放回去,却发现袋里还有个火折子。这一下大喜过望,当真比得了十两银子还高兴。他只觉头脸发热,将布袋往旁边一丢,兴冲冲的,自顾拿了火折子去生火。

    浓烟升腾,一阵咳嗽声。

    李墨弄得满脸黑灰,眼泪直流,头发上也沾了好几根柴草棒,可到底还是把火生起来了。看着跃动的小火苗,李墨欢喜得要蹦起来。

    “娘,你看我生的火.....”李墨叫了一声,侧脸看去,母亲却是声息全无。他住了声,喉头吞咽了几下,眼里都是失望。

    他默默站起身,拿了小铁锅,去庙外盛满雪,端回来放在先前母亲搭好的石头上。而后就坐在一边,看看小锅,再望望母亲,心中五味掺杂,说不出是喜是悲。

    水开了,水花翻滚,冒起白雾般的热气,几颗小沙粒和一片小树叶在里面旋转着。

    李墨拿起小瓷碗,将里面的小米全倒了进去。他忘了米要淘,就算是知道,这个时候哪里去找清水来?

    李墨盖上锅盖,两眼盯着,脸上慢慢浮现出喜色。他又望向母亲,见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不觉大感失望,眼神也变得没了光彩。

    “噗噗”的声响,锅盖被顶了起来。黄色的米汁顺着锅边乱淌,滴在火上,火焰便跳个不停。

    李墨慌了神,想也不想,伸手抓起锅盖。掌心一阵炙烤,针扎样的疼,他慌忙一松手,锅盖登时滚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土。

    再去看时,手掌已被烫得红肿,几个血泡隐隐鼓起。李墨忙不迭用嘴吹着,止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墨儿,墨儿......”是老夫人细弱的声音,像秋后风中的蝉嘶,有气无力的。

    李墨一听,立马不哭了。用小手擦了擦腮边的泪珠,立起身,挺起胸脯,冲着母亲大声说道:“娘,你看,我煮了粥给你吃!”

    “你,墨儿,......你,你煮了,煮了粥......”老夫人一手扶在地上,微微喘息着,慢慢坐了起来。

    “是啊,是啊,”李墨欢叫着,“娘,你等着,粥一会就好了!”

    老夫人仰了仰头,昏沉的眼睛里露出些微笑来。她喘了一口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使了半天劲,还是沮丧地坐了回去。她叹着气摇了摇头,勉强斜过身子,将背靠在土墙上,又大口喘息起来。

    李墨心急地盯着小锅,看着里面的黄米慢慢凝成一团。小米煮熟后特有的香味,随着浮起的雾气弥漫,说不出的好闻。李墨舔着嘴唇,舌尖溢出了口水。他的小心脏砰砰跳着,傲人的成就感无限扩大。

    “不好,锅糊了!”一股焦糊味直刺喉间,李墨不禁又大叫起来。他手慌脚乱,忙把小锅从火上端了下来。再去看时,那米锅已黑了一小半,不由大为丧气。

    “墨儿,是锅糊了吗?”老夫人也闻到了有些呛人的糊味,伸了伸脖子,问道。

    “嗯,糊了......”李墨懊恼不已,看着那一小锅粥,使劲挠着头。

    “墨儿,不碍事,娘就愿意吃糊的粥......”老夫人打起精神说道,可那声音还是发飘得很。

    “噢,”李墨高兴了,“娘,这就来!”

    李墨将粥盛在碗里,放了一把小木勺在上面,两手捧着,一边低头看着碗里,一边抬头看看母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老夫人竭力探了探身子,伸手接过碗去。一小碗粥,倒有多半是糊的。她将粥放在铺边,颤着手把小儿拉进怀里,一瞬间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李墨脸上一凉,抬头看去,见母亲滚滚的泪水,不觉又惊又怕,连声道:“娘,你不欢喜这粥?是糊了么?墨儿再去煮......”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随着眼泪一起绽出。摸着小儿软软的头,心里也软得像三春的柔柳,她温和地说道:“娘怎能不欢喜?墨儿给娘煮的粥,娘欢喜的很,欢喜的很呐!”

    “娘,那你快些吃!”李墨高兴了,起身端过那碗粥,递到母亲手里。

    “好,好!娘这就吃,这就吃!”老夫人抬手在眼上擦了两下,接过粥碗,拿起木勺,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然后夸张地大嚼起来。

    “娘就欢喜吃墨儿做的粥,真香啊!”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娘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呢!”

    李墨鼓着小嘴,神情很是自傲。他笑意满满地盯着那粥碗,等留意到母亲的异样时,老夫人早把眼泪擦净了。

    “哎,要是你亲生父母知道这孩子这么懂事,该有多高兴啊......”老夫人接连吃了几口粥,忽然幽幽说道。

    “我亲生父母?”李墨一愣,惊异地看看,赶忙发问。

    “娘是说你爹爹啊,”老夫人怔了怔,自觉失言,慌忙答道,“要是他晓得是墨儿煮粥给娘吃,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小童正浸在欢悦之中,全然没多想母亲话中之意。他只觉得完成了一件好大好大的事情,比帮着嫣儿姐姐扎风筝、给娘穿针、给爹爹研墨、帮李福牵马那些事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不多时,老夫人已把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连那些黑乎乎的也没剩下。小童喜不自禁,依在母亲身前,很是满足。

    老夫人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她放好瓷碗,将小儿抱在怀里,盖好被子。娘儿俩互相依偎着,忽然觉得这庙里不似方才那般冷了。

    天色有些暗了,那匹枣红马在窗外叫了几声。好几片雪花从窗棂间钻了进来,转瞬不见。

    李墨静静地望着,仿似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模模糊糊的,那是个很大很大的宅院。院子里树很多,也很高。下雪天,裹在小花被子里,母亲就这样抱着他,望着镂花大窗户外飘飘的雪花,嘴里唱着婉转好听的儿歌。

    李墨心念一动,抬头看看母亲。母亲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嘴唇微微碰了几下,那熟悉的歌儿像荷塘里浮起的斑斑月色,缓缓柔柔在耳边流淌:

    “小耗子儿,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吱儿吱儿叫奶奶,

    奶奶不来,

    叽里咕噜滚下来。”

    破庙外,北风和雪花也都停下来,安静地听着。

    老夫人顿了顿,摸摸小儿的头发,凝望着窗棂,又继续哼道:

    “小小孩,

    上南洼,

    刨个坑儿种南瓜。

    先长叶,

    后开花,

    结个南瓜大又大,

    乐得小孩笑哈哈。”

    老夫人轻声哼吟着,瘦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颧骨高耸,眼窝深深凹了进去,那红晕的面颊全然不像一个衰老的妇人,竟透出几分异样的艳丽,亮亮的,看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歌声止了。

    娘儿俩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凝望着不断飞进来的雪花,静静的。

    天地无声。

    老夫人抱紧了怀里的小儿,心中升起难以遏制的疼怜。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如此依恋,如此不能割舍。那是心底深处最温柔的触碰。这个小童,这一碗糊的米粥,都充满了世间说不尽、道不完的脉脉温情。

    只是她不知道,无情的上天已不给她机会了。这一碗粥将是这个小童给她的最后一次孝敬,也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抹人间烟火。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