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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寒冬孤雏(一)

    没等到天亮,老夫人便撇下她难舍的爱子,长久闭上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变故,风雪之夜的冰冻,最终是致命的伤寒、可怕的肺炎,加上持续不退的高烧,让这个年老的妇人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像午夜燃烧的红烛,滴干最后一滴蜡油,油尽灯枯。

    寒风呼啸,夜色如漆。那个时候,小童还在香甜的酣睡中,浑然不知慈母已在暗夜里离他而去。以后那么漫长的一段日子,再无人替他挡风遮雨。他将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用小小的肩膀扛起一切,独自品味漫漫红尘中所有的喜忧悲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落在破庙破旧的窗户之上。喳喳的鸟鸣声,还有时断时续的马嘶,将小童从睡梦里唤醒。

    这一觉睡得饱。李墨醒来,只觉浑身和暖,神气十足,说不出的舒畅。

    还是小孩子家好。天大的事,往往在心上也就停留那么一时,不会久久不散。说说闹闹,嬉嬉笑笑,转个脸,再睡上一觉,睁开眼就忘得差不多了。

    这庙年久失修,门窗漏风,自然比不上家里暖和,有些硌身的地铺更是与家里软乎乎的床褥没法比。但这一切对于李墨,却是另外一种新奇的体验,不但不以为苦,反倒觉得很好玩。

    一只五色羽毛的小鸟正在窗台上蹦跳,还不时将黑色的小脑袋伸进窗棂里面啄几下,婉转悦耳的鸣叫声更是动人心耳。

    李墨听得心里发痒,一挺身从铺上爬起来,朝着窗户那边就跑。刚跑了几步,又赶忙停下来,随即放慢步子,蹑手蹑脚地走。

    谁知那小鸟很是警觉,还没等他靠近窗台,就叫了几声,接着翅膀一展,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李墨大失所望,狠劲拍了几下窗台。那窗棂间积了不少灰尘,被他一拍,便纷纷扬扬飞了起来。李墨不曾防备,几粒灰尘飘进眼里,一时间不可视物,登时气得大哭起来。

    “娘,娘!”李墨哭了一阵,见没人理他,不觉很是伤心,气急败坏地喊叫起来。

    依着过往的经验,李墨知道这个时候娘肯定会急慌慌地跑过来,柔声安慰他,给他擦眼泪,许诺买好吃的。可这一回他喊了好几声,娘却是理也不理。

    李墨大感委屈,一股没来由的火气无处发泄,狠狠将脚边的一只破碗踢得乱滚,口中大叫:“娘!娘!墨儿眯眼了!”

    没有回音,庙里静静的。李墨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止住了哭声,自己将脸上的泪擦了,一边抽泣着走回来。

    娘侧着身子,脸埋在枕头下,头发散开,动也不动,像是还在熟睡中。

    “娘!娘!娘!”此时李墨心中的委屈和气恼直如滔滔江水,无止无休,忍不住连声大喊。谁知娘还是动也不动。

    这下李墨真的害怕了。只觉背后一阵发冷,他忙回头看去,身后却是什么也没有。

    “娘,娘,......”李墨一边低声叫着,一边慢慢地探下身去,用手摇着母亲的肩头。

    母亲的头动了几下,却依旧没有声息。李墨慌了,两手抱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口中大叫“娘!娘!”

    母亲的脸转了过来,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脸上毫无血色,青紫的嘴角还挂着一抹惨淡的微笑。

    “娘!娘!你醒醒啊!”李墨伏在母亲身上,大叫起来,眼中的泪水滚滚淌下。

    “娘,娘!你睁开眼啊!我是墨儿!你看看我!”李墨用手撑起母亲的眼眶,大叫道。

    那双眼睛已没了一点神采,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球,木然镶嵌在凹陷的眼窝里。李墨的手一松,那双眼慢慢合下去,却是半睁半闭,像是一个困倦愁苦的老人在打盹。

    “娘,娘,......”李墨不知所措,心里已害怕到极点,一下瘫坐在铺边,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哭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娘依旧歪着头躺在那里,像是再也不会醒来。李墨愣了愣,站起身,跑到庙门外。

    微黄的阳光照在辽阔的雪野上,像是瞌睡人的眼。远远近近一片白,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村子就在远处,白色的炊烟飘在半空,也望不见人迹。只有枣红马还站在屋檐下,那一堆干草已所剩无几。

    李墨立在风里,仓皇四望,终于还是转身又回到庙里。他试着叫了几声,母亲还是不回应。他呆望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去拿小铁锅。

    母亲肯定是饿晕过去了。我再煮一锅粥,让母亲吃了,想必就醒过来了。

    李墨精神大振,费了半天劲生起火来。等到煮熟那一锅粥,整个人已是满头大汗,灰土满脸。

    这一回粥没有糊。黄澄澄的一锅,透着诱人的香气。李墨心中欢喜,将小锅端到铺边,拍拍双手,笑着叫道:“娘,起来吃粥了!这回墨儿没煮糊!”

    依然没有动静。李墨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娘是晕过去了,自己怎么还能吃粥?他搬过母亲的头,让她平平地躺好,自去拿了木勺,舀了满满一勺,送到母亲嘴边。

    “娘,吃粥了......”李墨吹着木勺,小心地将粥倒在母亲半张开的嘴里。

    黄黄的粥从唇边溢出,一道道流到胸前。可母亲依然安静如初,像一个木雕石像。

    “娘!娘!”李墨手一抖,木勺掉落在铺上,剩下的半勺粥水一样洇在棉被上。

    李墨一下子坐在地上,喉咙嘶哑,却已哭不出声来。只是那泪水泉涌一样,似乎没有休止。

    望着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母亲,李墨忽然觉得这庙里如此空旷,空旷的可怕,阴森森的,像是一座古墓一般。嗓子早哑了,眼泪也哭干了。四下里看看,身上一个劲地发冷。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墨终于爬起身来。他将木勺捡起,放回瓷碗里;又用袖子擦了擦被子上的米汤,把被子盖在母亲身上。望着母亲的脸,李墨又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亲着那早已冰冷的面颊。

    这一刻,小童终于明白:母亲再也不会答应他,再也不会醒来,也再不会抱他、亲他。就像邻居家死去的那个老爷爷,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呆呆地想了一阵,胸膛憋闷得透不过气,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孤独和难过,忍不住又涌出泪来。

    外面传来风声,天色暗了下来。不多时,团团的雪花打着旋从窗棂间不断挤进来。

    李墨走到庙门口,心慌气粗地张望着,满心巴望能有个人经过这里。可这大雪的日子,风冷天寒,荒郊野外的,又是过年时候,乡下人家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门?

    要是李福在就好了。一想到此,李墨顿觉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忍不住朝那棵大树的方向看了几眼。

    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摇晃,直直插向云天。那根大树干还像粗壮的臂膀,长长地伸了出来。

    李福的尸首被埋在破庙后面那堆乱石里。娘说,等天暖和了,再找个好日子,好好把李福安葬下。李家的坟地,就在村前南山下的那一片柏树林里。

    雪花落在肩头,很快就一片白了。风雪弥漫中,村子若隐若现。李墨想了半天,也不知去找谁。

    自打搬到这个村子,爹娘很少让姐弟俩出门,也很少有人到家里来。除了嫣儿姐姐,他也根本没有什么玩伴。似乎所有的空间就是屋里、院外,整日像坐井观天的小青蛙,寂寞无聊得很。是以爹爹领肖先生来时,姐弟俩才那么高兴。

    寒风侵骨,李墨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冷得发抖,长长的清鼻涕像两条蚯蚓无声地爬了下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眼睛火辣辣地疼,赶忙跑回庙里。

    母亲仍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好似沉睡不醒。他怕得厉害,却又忍不住走过去,坐在铺边,盯着母亲的脸。心里惊惧不已,可待在母亲身边,还是感觉比其他的去处更安心。

    李墨将手伸进被里,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触之冰凉,感觉不到一丝热意。李墨还是紧紧握着,仿佛一松手,母亲就会飞走了,再也不让他看见。这一刻,唯有握着母亲的手,靠在母亲身边,才有稍许的安全感,才觉得脚是踩在实地上。

    渐渐的,小手也变得凉了。李墨的眼神空洞起来,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乱晃。脑子里偏有无数个声音在响,却一个也抓不住。

    片刻之后,李墨只觉身子轻飘飘地飞腾起来,仿佛灵魂离了躯壳。眼前金星、银星乱闪,李墨的身子一个歪斜,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呼呼的风吹开庙门,雪花毫无遮拦地卷了进来。寂寂的破庙,恍惚真的成了一座荒凉的坟墓。

    李墨醒来时,已是半夜。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庙门和窗户透进些白亮的微光。风声呼叫仿佛就在耳边,庙里冷得像冰窖。

    李墨的头疼得厉害,嗓子像被什么紧紧堵住,身上一阵一阵发冷震颤。他摸索着身侧,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叫着:“娘,娘......”

    李墨的手碰在母亲脸上,冰冷如石。他猝然惊醒过来,一下坐起,却气力不支,又倒了下去。

    李墨剧烈地咳嗽几声,胸腔像被刀子划开一般。额头滚烫,似要冒起火来。他挣扎了几下,却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一阵天塌般的头昏目眩,脑袋摇晃几下,眼前一片昏黑,李墨又陷入半梦半醒的迷顿之中。

    睡梦里,李墨回到了自家的大院。爹爹在水井旁侍弄那盆兰花,娘坐在门口台阶上做针线活,他和嫣儿姐姐两个绕着两株大枣树跑来跑去,玩得正欢。

    天空湛蓝,阳光如水,一切都那么美好。小童的薄唇翕动着,口中发出轻微的唤声,嘴角分明还带着满足的浅笑。

    庙外,雪花飞舞。

    无边大地,辽阔天空。大地上,天空下,世间的万物生灵,劳碌的芸芸众生,都在深沉的黑夜做着各自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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