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尘
惊雷阵阵，阴雨绵绵，之意一通摇晃把阿糖唤醒了，嘴角的口水还来不及擦就被生拉硬拽的拖出了寝室。阿糖顶着乱蓬蓬的鸟窝头迷迷糊糊的任由之意扯着，嘴里不满的嘟囔着“这是要去哪啊？”
“就是今天了，快点走。”阿糖的大体格子实在有些重，之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也不必要这么早吧，再说，你好歹让我梳洗梳洗，换好衣服再出门。”阿糖扭着身体把之意给他拎出来的外衫套上，却没找到空闲停下来好好整理一番。
“抓紧时间。”拉不动就推，一圈转到阿糖身后，死命的用力。
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阿糖难得老老实实噤了声，就这么行尸走肉一样的往前行动着。拉拉扯扯，拖拖拽拽，飞一段走一段，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穿梭在雨幕中，炫白的闪电密密麻麻爬满天际，雨点突然肆虐起来，虽然撑了伞，还是淋成了两只落汤鸡。
约莫一个多时辰，到了留香崖，被冷风冷雨抽打一路，阿糖早就清醒了，抱着肩膀疑惑道“来这做什么。”
之意从腰间一圈一圈解下一根粗粗的绳子，阿糖这才注意到他因为绑了太多圈绳子而略显粗壮笨拙的腰身上已经血迹斑斑。赶紧扑过去查看一番，这哪里是什么绳子嘛，根本就像是荆条，密密麻麻的尖刺被染得鲜红。
面色狰狞，咆哮道“你有病啊？”
来不及细细解释，之意把削的光滑的那边递给阿糖，另一边在腰上铆足劲儿的勒一勒。“我的小命就交给你了，千万拉住了。”
说着就往崖边走去，临下去之前他扥了扥绳子，仿佛在示意阿糖做好准备。阿糖把绳子打了个结绕在手臂上，稳稳扎下马步也扯了扯绳子回应。
之意一点一点放绳子，往崖底沉去。
越往下雾瘴越浓，纷乱豪雨丝毫压不下去半点雾气，反倒因为太过猛烈的雨线拍面而来，视线越发模糊。
十分艰难的下到涯底，松了腰上的两三层绳结，拉拉绳子提醒阿糖可以松手歇一会，他到了崖底。
拳头攥的紧紧的，一步一探，摸索着往前行去，崖底阴冷非常，冻的一直牙齿打颤，碰的叮当乱响。坑坑洼洼的路面因为雨水变得格外湿滑，一路连滚带爬，摔的满脸是泥，终于在雨水快涨到大腿的时候，心口有了一丝灼热的感觉。顾不得跑丢的鞋子，稀里哗啦的淌着水，循着跳动的热感快步奔着。
不知道第几次跌倒，之意爬起来，吐了口满是泥污的脏水，忽地眼前一亮。本就清澈的眸子更加璀璨了几分。
终于找到了，眼前是一株长着细细的茎秆的植物，虽然大水奔流，它却丝毫不受影响，稳稳当当甚至十分高洁的挺立在昏天黑地的狂风暴雨中。与此刻狼狈不堪的之意形成最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
茎秆上是圆圆的绿叶，大的小的，挨肩擦头。别人看来，可能这只是一株颇为优雅的绿植，但在之意这里，它却绝对是非同一般的存在。轻轻合上双眼，嘴里念叨了几句，伸手过去空折了一下，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觉得这小子真的有病！
双手做出捧东西的动作，嘴里又念了一阵，才缓缓张开眼睛。
一件晶莹剔透，流光莹莹，状似莲花的东西逐渐在掌心清明起来。伸手触了触，这花朵远比崖底的空气更凉一些。
小心翼翼的把它装起来，照着原路返回，雨更大了，转个眼的功夫水流快到腰间，只得折了一根枯枝拄着缓缓前行。
落水狗一样的蹭到涯边，刚抓起绳子准备系上，却见绳子逐渐在脚边盘做一堆，抬头望望，整根绳子挂在了崖壁一颗小树上，刚之意一动，细小的枝杈一斜，直接掉了下来。最末尾的绳结啪的一下砸在之意脑袋上，瞬时蒙头转向，哐啷啷一阵炸雷应景的响起，才轰的他逐渐清醒了一些。
蹲下身捡起绳子，揉揉脑袋，声嘶力竭的朝上面喊去“阿糖，阿糖你在吗，你怎么了，还好吗？”
“......”
只有凄凄冷雨和轰鸣的雷声。
一屁股瘫坐在略高的斜坡上，眼瞅着爆水越发狂妄的窜上来。心脏砰砰砰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心道“阿糖怎么了，他绝对不对丢下我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抱着膝盖把别在身后的袋子护在怀里，闷着脑袋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隔上片刻就几近哀嚎的呼救几声。渐渐的只觉意识越来越不清醒，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竹室，猛的弹起来，四处寻找着，“阿糖呢，阿糖呢？”
清雪稳步走来，端了一碗药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声道“喏，在那边躺着呢。”
深深叹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怯怯的说“姐姐，我们怎么回来的。”
“你们一直不见人影，大伙分头去找，最后怀景把你们带回来的。”一勺药不冷不热，温度正好，送进之意嘴里。
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把头沉的几乎要贴近大腿，吭吭哧哧说了句“...对不起。”
清雪没有理他，掀起他的下巴一勺一勺的把药喂下去。
之意更惭愧了，又道了两遍“对不起，对不起。”明显心虚气短的样子。
“你是该向大伙道歉，不过在那之前，先把身子养好。”虽是责备的语气，但脸上流露的更多是担心和温柔。
见清雪并没有真的恼火，之意张口问道“阿糖他...”话梗在喉咙里没有说完。
“他被金冠蛇咬了，已经用了药，没什么大碍，你老实躺着，我去熬药。”清雪拿了阿糖换下的绷带往外走去。
翻身下床，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行着来到阿糖床前。他的脸蛋惨白，嘴唇略带一点乌色，双目紧闭，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好像在表达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这是他最怕的，最怕听到这样的结果，是他害的，害阿糖受伤。
举起酸痛无力的巴掌，用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力气，朝自己脸上呼去。
啪，一声脆响，惊得阿糖浑身一抖。之意见吓着他了，赶紧伸手在他头上轻柔摩挲，他额头烫的吓人，与之意冰冷的手完全是两重天地。
还是维持着跪的姿势，挺身伏在他床边，轻轻把脑袋靠在阿糖的手臂上，嘴里絮絮叨叨着，就这么......睡着了...，或者可能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朦朦胧胧，脑袋上响起一个暴怒又虚弱的声音“喂，你还要压我多久，赶紧滚开。”
颅内惊雷一闪，瞬时清醒过来，狂喜的抱住阿糖的胳膊晃了两下“你醒啦！”
“痛，痛痛痛。”仍是一脸愤怒，用力抽回手臂。
“阿糖，对不起。”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扯扯阿糖衣角，头低的深深的，从背后看来，活脱脱一具无头僵尸。
“咳咳，看在你认真悔过的份上，饶你一回。”右手虚攥着拳头，放在嘴边，高高扬起下巴，眯眼斜盯着之意。
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恢复精神，却还是见他直挺挺跪在那里，嘴里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有点慌张，阿糖坐起身子，伸手扯了一下之意的前襟故作轻松的道：“你还要我扶你吗？我可是伤号，你这么跪着，要折我寿的，抓紧滚起来，烦都烦死了。”
抬头望望，他脸蛋还没恢复往日的红润，仍是一副憔悴的面容，嘴唇已经退了乌色，渐渐有了粉红的痕迹。
微微晃晃，嘴角抽了个难看的弧度，仍是没有起身。
“你还真等我扶你？我可下不来床，我这腿摔的疼死了。”身子不由得往前探了探，刚想再往前挪挪，就听之意涩然道：“腿，麻了。”
“......”
拖起僵直的腿，照着之意肩膀狠狠踹了一脚。
“哎呦”
“哎呦”
异口同声。
阿糖抱着腿疼的直冒汗。
之意哐当躺倒在地，捂着脑袋直抽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过了一阵，之意艰难的爬起来，蹭到阿糖的床上，小声询问道“怎么弄的，还疼吗?”
“你下去之后，我就把绳子踩在脚底下等着，没注意到有金冠蛇，就被咬了一口，一疼，绳子就不小心滑下去了，虽然我扑过去抓，但是我这个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当然是没抓住啦。”口上说的云淡风轻，但人分明在轻轻颤抖。
之意撩开他的裤腿看到被染得斑驳的绷带，又看看缠成粽子样的小胖手，愧疚涌起的更多了一些。
“对不起啊”阿糖颤声开口道。
“该我说的，对不起，阿糖。”
“咦”做了个打哆嗦的动作“好啦好啦，咱俩别肉麻了，你还有别的要说吧。”十分嫌弃的摆摆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无尘。
无尘是一种奇花，只生在雾瘴浓烈的山谷之中，基本无人知晓。虽吸雾瘴为源，却冰清玉洁，尘埃不染。花开无色无味无形，且一触即枯，日常根本见不得花朵，即便遇到，常人只当做一株寻常无奇的植杆儿。
龙族却是不同的，龙族可以感应到它的所在，可以看到它淡淡流动的花影。也可以触碰。通常无尘只在每年第一场雨的时候开放一天，若未被采摘，便化作一抹淡云。若被采下，就以晶钻之姿现出花型，不朽不败。
崖下的重重迷雾，身至其中，灵力便被压制，若要强行动用灵力，毒气就会浸入骨血。寻常绳索在其中也很快腐蚀消融，只有噬鬼藤，外皮的尖刺和厚厚的藤鳞能抵挡得住。
“你摘那个花干嘛？”嘴巴一努，又翻了个白眼。
“清雪姐姐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想让大师兄把这个花送她。上次在溪边我不是和你提起这事么?你忘了？”
如梦初醒，一拍脑门，“我，我忘了。”
“......”
尴尬的吞了口口水“把那花给我瞅瞅。”
这会子才想起来，布袋还在不在？整哪去了？
拖着还微微发麻的腿在寝室转了一圈，袋子好好的躺在矮桌上，分毫没有淋湿，甚至袋口上那个蝴蝶结依然整齐漂亮。
小心翼翼捧到阿糖面前，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花型灵动，花瓣有纷飞之感，似清风一吹，款款舞动之姿，三两瓣甚至已经脱离了花朵，飘飘渺渺悬空而停。
时光定格一般，把它当时的状态原原本本的还原出来。
咯吱一声，凉风窜进来，之意三步并两步躺到床上，两人都默默装睡。
进来的是二师兄的徒弟鸣琰和斯锦，二人说着话往内室走来。
“大师伯这次很严重啊？”
“是了，昨个那脸色你是没见着，可太吓人了。”鸣琰将木桶里的药倒进浴桶，完了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斯锦把他提的两桶也倒进去，然后两个掌心搓了搓，哀怨的叹了口气。“虽然师傅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师伯跟师傅比，实在是有过之无不及。”
“师傅只是过于严肃罢了。”
干完了活，鸣琰伸手给之意盖严了被子，两人一前一后，步子渐渐远了。
大师兄天资卓越，修为高深，是人人盛赞的天之骄子。每回开山收徒也有不少是奔着他而来，但他生性不羁，不愿为师，神尊就默许他一直这么潇潇洒洒，无忧无虑的随心而为。
自之意来到云脉天脊，几乎没怎么见过大师兄在众人面前公开露面，偶尔一两次，也只是匆匆的。细细想来，他对长辈谦恭有礼。遇见师弟师妹时虽仍是惜字如金，倒也和气。对待小辈们虽算不上亲和热络，但也从未苛责过。纵使日常里总是满面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多也就是比较冷淡，怎么想也不能说是可怕吧？
何况，在之意心里，他连冷淡都算不上。
那个叫他和阿糖小鬼，带他们到处游玩，任由他们折腾，还会笑的那么温暖好看的人怎么能叫冷淡呢？
从到这里开始，亦兄亦父的怀景给了他们最纯粹的偏爱与纵容，是以之意和阿糖格外依赖他。
听到他们的话，两个人齐刷刷弹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脑袋立马凑到一处。
“师兄他...”
“那天他到了留香崖叫醒我之后，又下去救你，但是手边没有噬鬼藤，所以就匆匆飞身下去了，是不是因为动用灵力侵染了太多毒瘴啊？他带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恍惚中看着他脸色确实不好。”
阿糖蛇毒未清，不易走动。但两人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商定之意先去看看情况。
清雪在里面给他疗伤，怀景门边还候着两人，面色均是铁青铁青的，之意一颗心猛烈的跳动着，熊熊燃烧的急火险些破胸而出。
悄无声息的躲了两个时辰，中间除了吩咐两人跑腿打杂，清雪没有离开一步，也未让两人进门一寸。
一直熬到月上柳梢，才见清雪一脸疲态的缓步走出，整个人仿佛干瘪了不少，眼下隐隐泛着青黑，原本丰润的嘴唇干裂到渗血。轻声交代两人“汐鸿哥哥明早便到，今夜你安排两个师兄弟，半个时辰过来一回，若是屋内有异响。”她声音越来越虚弱，后面说的话之意没有听清。
“大师伯不要紧吧？要不我就在这里守着。”细高身条的少年道。
清雪摇摇头“你们这两天没少奔波，回去也歇歇腿，若是累坏了可怎么办?快回去吧。”说着话，伸手推着两个少年走了。
最近出了个捉小孩的家伙，六界的孩子均有丢失，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作怪，各族各家都派了人手，却好些天没有收获，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人心惶惶。
旨修上次受创之后，一直都隐匿不出，难得消停了一阵，这回又出了这一下子事，实在是恼人。神尊也派了人手去调查此事，又给之前遇袭的门派世族增援了一些力量修整重建，偌大的云脉天脊比往常空荡了不少。
往时总是有不少弟子聚集在行云峰嬉闹，今日只是静悄悄的。想到这，心里更是羞愧难当，怕是这两天大伙为了找他们两个都累坏了，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添乱，果真是个惹事精。
三人走后，之意便偷偷待在他门口。来人查看就偷偷躲起来，人走了就还是贴到门边守着。起初他还睡的安静，半夜里便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蹑手蹑脚的进了屋，着实是被怀景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子筛糠似的直抖。蓬乱的头发不复往日光泽，张牙舞爪的附在雪白的寝衣上。脸色乌青，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头拧成一簇，卷翘浓密的睫毛上挂满汗珠。整个人都蜷缩到床角，一双拳头紧紧攥着，青筋蹦起，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地拿了帕子为他擦汗，忽地被抓紧了右腕，力道大的之意差点惊叫出声，却不敢挣扎，默默的咬紧嘴唇，帕子换到了左手。
手腕被越捏越紧，疼的之意有些哆嗦，小心的抚了抚怀景的额头，理理汗水浸湿的凌乱发丝。
窗外寂静无声，床头的烛火摇摇曳曳，之意轻轻坐在床沿上。伸出手臂环住怀景攥他手腕的胳膊，使劲贴进怀里。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之意的安慰，怀景渐渐安静了一些，身子不再僵直，放松了不少。
之意也不知不觉间睡熟了，怀景缓慢柔和的呼吸像摇篮曲似的，之意睡的格外沉一些。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张开眼睛，赶紧起身瞧瞧怀景，他已经醒了，虽然松开了抓他腕子的手，胳膊却还是被自己抱在怀里。揉揉眼睛凑到他面前，却被惊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壮着胆子爬起来，胆怯的挪过去。
他像一朵枯萎的莲花，干瘪颓靡。一双通红通红的眸子，泛着深渊般莫测的狰狞。眼角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浸了一枕头都鲜红鲜红的。皲裂的嘴唇隐忍的轻轻颤抖着。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不敢大力的摇晃，只好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水”嘶哑的声音十分陌生，全然没了春光和煦的感觉。
伸手揽起怀景的脖子让他靠住枕头，赶紧端了水，轻柔的拿勺子润了润他的嘴唇。还没等第二勺喂进嘴里，怀景突然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顾不得擦一擦喷到脸上的血迹，赶忙站起身往外跑“我去找清雪姐姐，师兄你坚持一下。”
“不要去。”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紧紧地拽住之意的衣襟。
“可，可是。”
“不要去。”怀景眼里腾起一抹哀求和悲情。手还是死死地握着那块衣角。
心下虽然犹豫，却也停住了脚步。窗外已经微亮，鸟儿也叽叽喳喳的唱了起来。
坐到床头，伸手拭去他下巴上还在滴落的血液。轻声的询问道“师兄，让我去找清雪姐姐过来吧，你失了这么多血，身子受不住的。”
“不准去。”虽然虚弱，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那你躺会儿，要是还不好些，就让我去吧。”带着哭腔试探问道。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终于放心的长须了一口气。
之意不敢松懈，就这么直直的盯着怀景，生怕一不留神出了什么闪失。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既是心疼又是自责。
天色更亮了些，之意困得抬不起眼皮，只得偷偷地照着大腿狠狠地拧提醒自己莫要睡着了。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之意，之意，你在这里吗？”是阿糖的声音。
想站起身去开门，却怕扯走了师兄手中的衣角吵醒他，只得轻声应了句“阿糖，我在这里，你轻声进来。”
阿糖被这副景象吓得不轻，扑到床边哭了起来，颤抖的手想摸摸怀景却不敢上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怎么会这样啊？”
他闭着眼，眼角却仍在流血，蜿蜒的血流在此刻仍旧称得俊美的五官之间放肆横流，眉尖不时抽动两下，唇角微微打颤。
“只盼师傅早些回来。”语气担忧，神色暗淡的说到。
谈着话的功夫，扶虚神尊开门进来，瞧见床上的怀景不禁皱紧了眉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床前，伸手号了号脉。
“去密云馆取针来，别馆内室桌子上的檀木药箱也拿过来。”神尊扶了怀景坐起来，细细的查看情况。
话音刚落，又抬起头来盯了两人几秒“受伤了？”
“不要紧，师傅，我们这就去取来。”又是焦急，又是心虚，不敢直视神尊的眼睛。
“找别人去取吧。你们两个去竹室。”
嘴上答应着，出了门片刻不敢耽搁，两人却直奔密云馆。
密云馆是云脉天脊东侧的医药殿，规模宏大，装潢考究。琼台玉宇，气派非凡。主馆里存着古今医书，别馆则是放着各类奇珍异草，灵丹妙药。馆殿四下总是散着缈缈仙气。却独独内院南角有一间上着锁的小屋，十分老旧，与周遭有些不相匹配。
推开别馆的大门，一溜烟的进了内室。
宽阔的梨花木桌正中摆的就是檀木药箱，精致的雕花间嵌了屡屡金丝，据说这是师傅请神机堂专程定制。
气喘吁吁的将东西交到神尊手中，两个孩子痴痴傻傻地站着，满眼皆是师兄憔悴惨烈的面容，丝毫没有听见神尊令他们回避。神尊一直重复了三四回，才把他们的思绪扯了回来。
怯生生的问了句“师傅，我们能不能在这陪着师兄。”
“出去”神尊语气严肃，一脸焦虑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往日温雅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道“对不起，师傅，我们，我们实在是太担心了。”
许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缓和了紧绷的脸庞，微笑着轻声说到“师傅不是要责怪你们，这里不需要帮忙，你们的伤也须静养，去竹室，听话。”
泪眼婆娑地退出去，轻轻关了门。
正遇见清雪急匆匆的赶来，她面色稍微好转了一些，只是浓重的黑眼圈还挂在脸上，嘴唇恢复了血色，但喉咙仍是干哑的“你们怎么跑这来了，不过没看着你们就随便乱跑？你们进去了？有情况为什么不去找我？”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师兄他。”强撑了一个晚上的眼泪瞬时磅礴奔涌而出。
清雪连珠炮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但她也知道，他们都看见了。
把两个泪水涟涟的家伙带进竹室，将一早熬好了的药递到他们面前，哀叹一声“唉”
“姐姐，师兄他...”
“别担心，没事的。”
两个人哭的更凶了，差点背过气去。
“......”清雪也很想哭啊，这两个小哭包要照顾，怀景更是要照顾，她这两天用了太多灵力，几乎累个半死，昨夜虚弱到翻个身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明明嘱咐了值夜的弟子不要进去，却没防住这俩货。今早过来送药，竹室连个鬼影都没有，一路连跑带颠的找过来，本想痛痛快快的数落他们两句，却变成了还要安慰他们的情况。
整整七天七夜，师傅才出来。
看着守在门口的之意，阿糖，微微点了点头。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大殿里，开宴之前，之意和阿糖深施一礼，并排行至中心，一撩衣摆，扑通跪下。
神尊没有做声，任由他们俩继续。
事已至此，道歉真的略显苍白无力，但他们还是郑重的向每一个人说了对不起。
神尊是无意追究，但他们不能假装无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若还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态度，那便真是当不起一撇一捺这两笔了。
师叔坐在右方高位先开口道：“为何去留香崖?”
“我觉得好奇，想看看崖底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拉着阿糖去了。”师叔平日里就是个极其古板严肃的人，这回肯定是要劈头盖脸训斥他们一顿了。回话的时候之意根本不敢看他，一是因为他确实有些吓人，二是因为他说谎心虚。
师叔刚要张嘴，神尊道了句：“人没事既是万幸，以后不可如此莽撞任性。”
一句话被憋住没说出来，师叔不痛快的把头转到一边，一张脸一会青一会绿，悄无声息的冷哼一声。
正是这时候，走进一人，周身药草的香气从他进门开始便四散开来，一袭黑衣利落挺拔，气势桀骜。高束起的墨发更显整个人英气绝伦，冷白细腻的肌肤若一块羊脂美玉，逆光而来携一股冷冽氛围。
“师兄！”
“怀景哥哥！”
礼仪周全后，怀景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双手揉着他们的头发，安慰似的冲他们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要说大师兄应该是头一回郑重其事的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好些个小辈压根就没见过他，今日也终于是一睹真容，果然，风姿俊逸，一表人才。
见他一身轻快，面容淡定，之意和阿糖难掩喜色，心里悄悄鼓掌叫好，却在目光对上师叔的时候，怂的缩了缩脖子，摆起一副乖巧的姿态。
席间气氛略微严肃，明明一屋子的人，却静悄悄的，没有杯盘碰撞的声音，没有碗筷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咀嚼吞咽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
神尊率先打破沉闷，温润的声音响起：“今夜碧空如洗，月圆花好，惊雾湖上备了云舟和湖灯，去游玩一番可好？”
话音未落，在座的大多圆睁了眼睛，难掩兴奋之色。
“每月十五夜读听训是规矩，怎可如此随意对待？”师叔放下手中的筷子，又细细的正正方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循规蹈矩，毫无乐趣可言。
此话一出，大半眸子顿时暗淡了下来，默默失落起来。
“近日大家奔波忙碌十分辛苦，就破这一回例，放松放松心情，才不辜负如此良辰美景。”
夜读听训，这是传承下来的老章程，每逢十五，师叔都要给大伙来上三个时辰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但今日神尊开口，虽然语调柔和，却和着一股我意已决的调子，所以师叔也便不再多说，默然无语了。
天上明月皎皎，湖上碧波轻荡。湖灯与星空连成一片，似倾泻了一匹流光纱幔。乌泱泱的人流涌上惊雾湖，嬉笑打闹，热闹极了。
怀景屋内烛火摇晃，纤长的背影映在窗上，琴音清透空灵，悠扬飘荡在夜色之中。
“进来吧。”声音一样清透空灵。大门应声而开。
躲在花丛的两人畏畏缩缩挪进屋，静静杵在门口听完了一支曲子。怀景幽幽开口：“这么晚了，鬼鬼祟祟做什么？”
听到话音，俩人一闪身形扑到怀景身后，把自己狗皮膏药一般贴在他的背上。四只手像要把他五花大绑，紧绷绷的勒着他脖子和腰身。
“师兄你好了？师兄对不起。”
“怀景哥哥你没有生气吧？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你一言我一语，怀景根本插不上一句话，等他们说够了，淡淡的道了一句“不必忧心，无碍了。”
撒娇卖乖了好一阵子，之意拿出无尘轻轻摆在琴边，晶亮的花瓣借着烛火更加璀璨。如此脱俗的物件，实在是与眼前的男子相称极了，任谁都会赞上一句。
“这是？”怀景上身往前一倾，凑近了瞧。
“无尘，那天遇到的。想送给你。对不起，谢谢！”事情搞成这样，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说出这无尘的真相了，胡乱说了一通，四只眼睛期待的望着怀景。
如之前一般，他露出了温柔宠溺的笑容：“不怪你们，是我自己...，额，好了好了，我们去惊雾湖游船放灯吧。”
一手一个，牵着俩孩子出了门，黑衣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只有束发带末端一颗细小的宝石随着带子摆动翻飞闪烁荧光。
“不怪你们，是真的，不怪你们。”
“就是今天了，快点走。”阿糖的大体格子实在有些重，之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也不必要这么早吧，再说，你好歹让我梳洗梳洗，换好衣服再出门。”阿糖扭着身体把之意给他拎出来的外衫套上，却没找到空闲停下来好好整理一番。
“抓紧时间。”拉不动就推，一圈转到阿糖身后，死命的用力。
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阿糖难得老老实实噤了声，就这么行尸走肉一样的往前行动着。拉拉扯扯，拖拖拽拽，飞一段走一段，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穿梭在雨幕中，炫白的闪电密密麻麻爬满天际，雨点突然肆虐起来，虽然撑了伞，还是淋成了两只落汤鸡。
约莫一个多时辰，到了留香崖，被冷风冷雨抽打一路，阿糖早就清醒了，抱着肩膀疑惑道“来这做什么。”
之意从腰间一圈一圈解下一根粗粗的绳子，阿糖这才注意到他因为绑了太多圈绳子而略显粗壮笨拙的腰身上已经血迹斑斑。赶紧扑过去查看一番，这哪里是什么绳子嘛，根本就像是荆条，密密麻麻的尖刺被染得鲜红。
面色狰狞，咆哮道“你有病啊？”
来不及细细解释，之意把削的光滑的那边递给阿糖，另一边在腰上铆足劲儿的勒一勒。“我的小命就交给你了，千万拉住了。”
说着就往崖边走去，临下去之前他扥了扥绳子，仿佛在示意阿糖做好准备。阿糖把绳子打了个结绕在手臂上，稳稳扎下马步也扯了扯绳子回应。
之意一点一点放绳子，往崖底沉去。
越往下雾瘴越浓，纷乱豪雨丝毫压不下去半点雾气，反倒因为太过猛烈的雨线拍面而来，视线越发模糊。
十分艰难的下到涯底，松了腰上的两三层绳结，拉拉绳子提醒阿糖可以松手歇一会，他到了崖底。
拳头攥的紧紧的，一步一探，摸索着往前行去，崖底阴冷非常，冻的一直牙齿打颤，碰的叮当乱响。坑坑洼洼的路面因为雨水变得格外湿滑，一路连滚带爬，摔的满脸是泥，终于在雨水快涨到大腿的时候，心口有了一丝灼热的感觉。顾不得跑丢的鞋子，稀里哗啦的淌着水，循着跳动的热感快步奔着。
不知道第几次跌倒，之意爬起来，吐了口满是泥污的脏水，忽地眼前一亮。本就清澈的眸子更加璀璨了几分。
终于找到了，眼前是一株长着细细的茎秆的植物，虽然大水奔流，它却丝毫不受影响，稳稳当当甚至十分高洁的挺立在昏天黑地的狂风暴雨中。与此刻狼狈不堪的之意形成最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
茎秆上是圆圆的绿叶，大的小的，挨肩擦头。别人看来，可能这只是一株颇为优雅的绿植，但在之意这里，它却绝对是非同一般的存在。轻轻合上双眼，嘴里念叨了几句，伸手过去空折了一下，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觉得这小子真的有病！
双手做出捧东西的动作，嘴里又念了一阵，才缓缓张开眼睛。
一件晶莹剔透，流光莹莹，状似莲花的东西逐渐在掌心清明起来。伸手触了触，这花朵远比崖底的空气更凉一些。
小心翼翼的把它装起来，照着原路返回，雨更大了，转个眼的功夫水流快到腰间，只得折了一根枯枝拄着缓缓前行。
落水狗一样的蹭到涯边，刚抓起绳子准备系上，却见绳子逐渐在脚边盘做一堆，抬头望望，整根绳子挂在了崖壁一颗小树上，刚之意一动，细小的枝杈一斜，直接掉了下来。最末尾的绳结啪的一下砸在之意脑袋上，瞬时蒙头转向，哐啷啷一阵炸雷应景的响起，才轰的他逐渐清醒了一些。
蹲下身捡起绳子，揉揉脑袋，声嘶力竭的朝上面喊去“阿糖，阿糖你在吗，你怎么了，还好吗？”
“......”
只有凄凄冷雨和轰鸣的雷声。
一屁股瘫坐在略高的斜坡上，眼瞅着爆水越发狂妄的窜上来。心脏砰砰砰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心道“阿糖怎么了，他绝对不对丢下我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抱着膝盖把别在身后的袋子护在怀里，闷着脑袋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隔上片刻就几近哀嚎的呼救几声。渐渐的只觉意识越来越不清醒，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竹室，猛的弹起来，四处寻找着，“阿糖呢，阿糖呢？”
清雪稳步走来，端了一碗药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声道“喏，在那边躺着呢。”
深深叹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怯怯的说“姐姐，我们怎么回来的。”
“你们一直不见人影，大伙分头去找，最后怀景把你们带回来的。”一勺药不冷不热，温度正好，送进之意嘴里。
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把头沉的几乎要贴近大腿，吭吭哧哧说了句“...对不起。”
清雪没有理他，掀起他的下巴一勺一勺的把药喂下去。
之意更惭愧了，又道了两遍“对不起，对不起。”明显心虚气短的样子。
“你是该向大伙道歉，不过在那之前，先把身子养好。”虽是责备的语气，但脸上流露的更多是担心和温柔。
见清雪并没有真的恼火，之意张口问道“阿糖他...”话梗在喉咙里没有说完。
“他被金冠蛇咬了，已经用了药，没什么大碍，你老实躺着，我去熬药。”清雪拿了阿糖换下的绷带往外走去。
翻身下床，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行着来到阿糖床前。他的脸蛋惨白，嘴唇略带一点乌色，双目紧闭，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好像在表达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这是他最怕的，最怕听到这样的结果，是他害的，害阿糖受伤。
举起酸痛无力的巴掌，用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力气，朝自己脸上呼去。
啪，一声脆响，惊得阿糖浑身一抖。之意见吓着他了，赶紧伸手在他头上轻柔摩挲，他额头烫的吓人，与之意冰冷的手完全是两重天地。
还是维持着跪的姿势，挺身伏在他床边，轻轻把脑袋靠在阿糖的手臂上，嘴里絮絮叨叨着，就这么......睡着了...，或者可能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朦朦胧胧，脑袋上响起一个暴怒又虚弱的声音“喂，你还要压我多久，赶紧滚开。”
颅内惊雷一闪，瞬时清醒过来，狂喜的抱住阿糖的胳膊晃了两下“你醒啦！”
“痛，痛痛痛。”仍是一脸愤怒，用力抽回手臂。
“阿糖，对不起。”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扯扯阿糖衣角，头低的深深的，从背后看来，活脱脱一具无头僵尸。
“咳咳，看在你认真悔过的份上，饶你一回。”右手虚攥着拳头，放在嘴边，高高扬起下巴，眯眼斜盯着之意。
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恢复精神，却还是见他直挺挺跪在那里，嘴里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有点慌张，阿糖坐起身子，伸手扯了一下之意的前襟故作轻松的道：“你还要我扶你吗？我可是伤号，你这么跪着，要折我寿的，抓紧滚起来，烦都烦死了。”
抬头望望，他脸蛋还没恢复往日的红润，仍是一副憔悴的面容，嘴唇已经退了乌色，渐渐有了粉红的痕迹。
微微晃晃，嘴角抽了个难看的弧度，仍是没有起身。
“你还真等我扶你？我可下不来床，我这腿摔的疼死了。”身子不由得往前探了探，刚想再往前挪挪，就听之意涩然道：“腿，麻了。”
“......”
拖起僵直的腿，照着之意肩膀狠狠踹了一脚。
“哎呦”
“哎呦”
异口同声。
阿糖抱着腿疼的直冒汗。
之意哐当躺倒在地，捂着脑袋直抽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过了一阵，之意艰难的爬起来，蹭到阿糖的床上，小声询问道“怎么弄的，还疼吗?”
“你下去之后，我就把绳子踩在脚底下等着，没注意到有金冠蛇，就被咬了一口，一疼，绳子就不小心滑下去了，虽然我扑过去抓，但是我这个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当然是没抓住啦。”口上说的云淡风轻，但人分明在轻轻颤抖。
之意撩开他的裤腿看到被染得斑驳的绷带，又看看缠成粽子样的小胖手，愧疚涌起的更多了一些。
“对不起啊”阿糖颤声开口道。
“该我说的，对不起，阿糖。”
“咦”做了个打哆嗦的动作“好啦好啦，咱俩别肉麻了，你还有别的要说吧。”十分嫌弃的摆摆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无尘。
无尘是一种奇花，只生在雾瘴浓烈的山谷之中，基本无人知晓。虽吸雾瘴为源，却冰清玉洁，尘埃不染。花开无色无味无形，且一触即枯，日常根本见不得花朵，即便遇到，常人只当做一株寻常无奇的植杆儿。
龙族却是不同的，龙族可以感应到它的所在，可以看到它淡淡流动的花影。也可以触碰。通常无尘只在每年第一场雨的时候开放一天，若未被采摘，便化作一抹淡云。若被采下，就以晶钻之姿现出花型，不朽不败。
崖下的重重迷雾，身至其中，灵力便被压制，若要强行动用灵力，毒气就会浸入骨血。寻常绳索在其中也很快腐蚀消融，只有噬鬼藤，外皮的尖刺和厚厚的藤鳞能抵挡得住。
“你摘那个花干嘛？”嘴巴一努，又翻了个白眼。
“清雪姐姐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想让大师兄把这个花送她。上次在溪边我不是和你提起这事么?你忘了？”
如梦初醒，一拍脑门，“我，我忘了。”
“......”
尴尬的吞了口口水“把那花给我瞅瞅。”
这会子才想起来，布袋还在不在？整哪去了？
拖着还微微发麻的腿在寝室转了一圈，袋子好好的躺在矮桌上，分毫没有淋湿，甚至袋口上那个蝴蝶结依然整齐漂亮。
小心翼翼捧到阿糖面前，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花型灵动，花瓣有纷飞之感，似清风一吹，款款舞动之姿，三两瓣甚至已经脱离了花朵，飘飘渺渺悬空而停。
时光定格一般，把它当时的状态原原本本的还原出来。
咯吱一声，凉风窜进来，之意三步并两步躺到床上，两人都默默装睡。
进来的是二师兄的徒弟鸣琰和斯锦，二人说着话往内室走来。
“大师伯这次很严重啊？”
“是了，昨个那脸色你是没见着，可太吓人了。”鸣琰将木桶里的药倒进浴桶，完了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斯锦把他提的两桶也倒进去，然后两个掌心搓了搓，哀怨的叹了口气。“虽然师傅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师伯跟师傅比，实在是有过之无不及。”
“师傅只是过于严肃罢了。”
干完了活，鸣琰伸手给之意盖严了被子，两人一前一后，步子渐渐远了。
大师兄天资卓越，修为高深，是人人盛赞的天之骄子。每回开山收徒也有不少是奔着他而来，但他生性不羁，不愿为师，神尊就默许他一直这么潇潇洒洒，无忧无虑的随心而为。
自之意来到云脉天脊，几乎没怎么见过大师兄在众人面前公开露面，偶尔一两次，也只是匆匆的。细细想来，他对长辈谦恭有礼。遇见师弟师妹时虽仍是惜字如金，倒也和气。对待小辈们虽算不上亲和热络，但也从未苛责过。纵使日常里总是满面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多也就是比较冷淡，怎么想也不能说是可怕吧？
何况，在之意心里，他连冷淡都算不上。
那个叫他和阿糖小鬼，带他们到处游玩，任由他们折腾，还会笑的那么温暖好看的人怎么能叫冷淡呢？
从到这里开始，亦兄亦父的怀景给了他们最纯粹的偏爱与纵容，是以之意和阿糖格外依赖他。
听到他们的话，两个人齐刷刷弹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脑袋立马凑到一处。
“师兄他...”
“那天他到了留香崖叫醒我之后，又下去救你，但是手边没有噬鬼藤，所以就匆匆飞身下去了，是不是因为动用灵力侵染了太多毒瘴啊？他带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恍惚中看着他脸色确实不好。”
阿糖蛇毒未清，不易走动。但两人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商定之意先去看看情况。
清雪在里面给他疗伤，怀景门边还候着两人，面色均是铁青铁青的，之意一颗心猛烈的跳动着，熊熊燃烧的急火险些破胸而出。
悄无声息的躲了两个时辰，中间除了吩咐两人跑腿打杂，清雪没有离开一步，也未让两人进门一寸。
一直熬到月上柳梢，才见清雪一脸疲态的缓步走出，整个人仿佛干瘪了不少，眼下隐隐泛着青黑，原本丰润的嘴唇干裂到渗血。轻声交代两人“汐鸿哥哥明早便到，今夜你安排两个师兄弟，半个时辰过来一回，若是屋内有异响。”她声音越来越虚弱，后面说的话之意没有听清。
“大师伯不要紧吧？要不我就在这里守着。”细高身条的少年道。
清雪摇摇头“你们这两天没少奔波，回去也歇歇腿，若是累坏了可怎么办?快回去吧。”说着话，伸手推着两个少年走了。
最近出了个捉小孩的家伙，六界的孩子均有丢失，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作怪，各族各家都派了人手，却好些天没有收获，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人心惶惶。
旨修上次受创之后，一直都隐匿不出，难得消停了一阵，这回又出了这一下子事，实在是恼人。神尊也派了人手去调查此事，又给之前遇袭的门派世族增援了一些力量修整重建，偌大的云脉天脊比往常空荡了不少。
往时总是有不少弟子聚集在行云峰嬉闹，今日只是静悄悄的。想到这，心里更是羞愧难当，怕是这两天大伙为了找他们两个都累坏了，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添乱，果真是个惹事精。
三人走后，之意便偷偷待在他门口。来人查看就偷偷躲起来，人走了就还是贴到门边守着。起初他还睡的安静，半夜里便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蹑手蹑脚的进了屋，着实是被怀景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子筛糠似的直抖。蓬乱的头发不复往日光泽，张牙舞爪的附在雪白的寝衣上。脸色乌青，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头拧成一簇，卷翘浓密的睫毛上挂满汗珠。整个人都蜷缩到床角，一双拳头紧紧攥着，青筋蹦起，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地拿了帕子为他擦汗，忽地被抓紧了右腕，力道大的之意差点惊叫出声，却不敢挣扎，默默的咬紧嘴唇，帕子换到了左手。
手腕被越捏越紧，疼的之意有些哆嗦，小心的抚了抚怀景的额头，理理汗水浸湿的凌乱发丝。
窗外寂静无声，床头的烛火摇摇曳曳，之意轻轻坐在床沿上。伸出手臂环住怀景攥他手腕的胳膊，使劲贴进怀里。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之意的安慰，怀景渐渐安静了一些，身子不再僵直，放松了不少。
之意也不知不觉间睡熟了，怀景缓慢柔和的呼吸像摇篮曲似的，之意睡的格外沉一些。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张开眼睛，赶紧起身瞧瞧怀景，他已经醒了，虽然松开了抓他腕子的手，胳膊却还是被自己抱在怀里。揉揉眼睛凑到他面前，却被惊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壮着胆子爬起来，胆怯的挪过去。
他像一朵枯萎的莲花，干瘪颓靡。一双通红通红的眸子，泛着深渊般莫测的狰狞。眼角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浸了一枕头都鲜红鲜红的。皲裂的嘴唇隐忍的轻轻颤抖着。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不敢大力的摇晃，只好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水”嘶哑的声音十分陌生，全然没了春光和煦的感觉。
伸手揽起怀景的脖子让他靠住枕头，赶紧端了水，轻柔的拿勺子润了润他的嘴唇。还没等第二勺喂进嘴里，怀景突然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顾不得擦一擦喷到脸上的血迹，赶忙站起身往外跑“我去找清雪姐姐，师兄你坚持一下。”
“不要去。”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紧紧地拽住之意的衣襟。
“可，可是。”
“不要去。”怀景眼里腾起一抹哀求和悲情。手还是死死地握着那块衣角。
心下虽然犹豫，却也停住了脚步。窗外已经微亮，鸟儿也叽叽喳喳的唱了起来。
坐到床头，伸手拭去他下巴上还在滴落的血液。轻声的询问道“师兄，让我去找清雪姐姐过来吧，你失了这么多血，身子受不住的。”
“不准去。”虽然虚弱，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那你躺会儿，要是还不好些，就让我去吧。”带着哭腔试探问道。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终于放心的长须了一口气。
之意不敢松懈，就这么直直的盯着怀景，生怕一不留神出了什么闪失。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既是心疼又是自责。
天色更亮了些，之意困得抬不起眼皮，只得偷偷地照着大腿狠狠地拧提醒自己莫要睡着了。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之意，之意，你在这里吗？”是阿糖的声音。
想站起身去开门，却怕扯走了师兄手中的衣角吵醒他，只得轻声应了句“阿糖，我在这里，你轻声进来。”
阿糖被这副景象吓得不轻，扑到床边哭了起来，颤抖的手想摸摸怀景却不敢上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怎么会这样啊？”
他闭着眼，眼角却仍在流血，蜿蜒的血流在此刻仍旧称得俊美的五官之间放肆横流，眉尖不时抽动两下，唇角微微打颤。
“只盼师傅早些回来。”语气担忧，神色暗淡的说到。
谈着话的功夫，扶虚神尊开门进来，瞧见床上的怀景不禁皱紧了眉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床前，伸手号了号脉。
“去密云馆取针来，别馆内室桌子上的檀木药箱也拿过来。”神尊扶了怀景坐起来，细细的查看情况。
话音刚落，又抬起头来盯了两人几秒“受伤了？”
“不要紧，师傅，我们这就去取来。”又是焦急，又是心虚，不敢直视神尊的眼睛。
“找别人去取吧。你们两个去竹室。”
嘴上答应着，出了门片刻不敢耽搁，两人却直奔密云馆。
密云馆是云脉天脊东侧的医药殿，规模宏大，装潢考究。琼台玉宇，气派非凡。主馆里存着古今医书，别馆则是放着各类奇珍异草，灵丹妙药。馆殿四下总是散着缈缈仙气。却独独内院南角有一间上着锁的小屋，十分老旧，与周遭有些不相匹配。
推开别馆的大门，一溜烟的进了内室。
宽阔的梨花木桌正中摆的就是檀木药箱，精致的雕花间嵌了屡屡金丝，据说这是师傅请神机堂专程定制。
气喘吁吁的将东西交到神尊手中，两个孩子痴痴傻傻地站着，满眼皆是师兄憔悴惨烈的面容，丝毫没有听见神尊令他们回避。神尊一直重复了三四回，才把他们的思绪扯了回来。
怯生生的问了句“师傅，我们能不能在这陪着师兄。”
“出去”神尊语气严肃，一脸焦虑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往日温雅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道“对不起，师傅，我们，我们实在是太担心了。”
许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缓和了紧绷的脸庞，微笑着轻声说到“师傅不是要责怪你们，这里不需要帮忙，你们的伤也须静养，去竹室，听话。”
泪眼婆娑地退出去，轻轻关了门。
正遇见清雪急匆匆的赶来，她面色稍微好转了一些，只是浓重的黑眼圈还挂在脸上，嘴唇恢复了血色，但喉咙仍是干哑的“你们怎么跑这来了，不过没看着你们就随便乱跑？你们进去了？有情况为什么不去找我？”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师兄他。”强撑了一个晚上的眼泪瞬时磅礴奔涌而出。
清雪连珠炮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但她也知道，他们都看见了。
把两个泪水涟涟的家伙带进竹室，将一早熬好了的药递到他们面前，哀叹一声“唉”
“姐姐，师兄他...”
“别担心，没事的。”
两个人哭的更凶了，差点背过气去。
“......”清雪也很想哭啊，这两个小哭包要照顾，怀景更是要照顾，她这两天用了太多灵力，几乎累个半死，昨夜虚弱到翻个身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明明嘱咐了值夜的弟子不要进去，却没防住这俩货。今早过来送药，竹室连个鬼影都没有，一路连跑带颠的找过来，本想痛痛快快的数落他们两句，却变成了还要安慰他们的情况。
整整七天七夜，师傅才出来。
看着守在门口的之意，阿糖，微微点了点头。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大殿里，开宴之前，之意和阿糖深施一礼，并排行至中心，一撩衣摆，扑通跪下。
神尊没有做声，任由他们俩继续。
事已至此，道歉真的略显苍白无力，但他们还是郑重的向每一个人说了对不起。
神尊是无意追究，但他们不能假装无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若还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态度，那便真是当不起一撇一捺这两笔了。
师叔坐在右方高位先开口道：“为何去留香崖?”
“我觉得好奇，想看看崖底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拉着阿糖去了。”师叔平日里就是个极其古板严肃的人，这回肯定是要劈头盖脸训斥他们一顿了。回话的时候之意根本不敢看他，一是因为他确实有些吓人，二是因为他说谎心虚。
师叔刚要张嘴，神尊道了句：“人没事既是万幸，以后不可如此莽撞任性。”
一句话被憋住没说出来，师叔不痛快的把头转到一边，一张脸一会青一会绿，悄无声息的冷哼一声。
正是这时候，走进一人，周身药草的香气从他进门开始便四散开来，一袭黑衣利落挺拔，气势桀骜。高束起的墨发更显整个人英气绝伦，冷白细腻的肌肤若一块羊脂美玉，逆光而来携一股冷冽氛围。
“师兄！”
“怀景哥哥！”
礼仪周全后，怀景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双手揉着他们的头发，安慰似的冲他们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要说大师兄应该是头一回郑重其事的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好些个小辈压根就没见过他，今日也终于是一睹真容，果然，风姿俊逸，一表人才。
见他一身轻快，面容淡定，之意和阿糖难掩喜色，心里悄悄鼓掌叫好，却在目光对上师叔的时候，怂的缩了缩脖子，摆起一副乖巧的姿态。
席间气氛略微严肃，明明一屋子的人，却静悄悄的，没有杯盘碰撞的声音，没有碗筷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咀嚼吞咽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
神尊率先打破沉闷，温润的声音响起：“今夜碧空如洗，月圆花好，惊雾湖上备了云舟和湖灯，去游玩一番可好？”
话音未落，在座的大多圆睁了眼睛，难掩兴奋之色。
“每月十五夜读听训是规矩，怎可如此随意对待？”师叔放下手中的筷子，又细细的正正方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循规蹈矩，毫无乐趣可言。
此话一出，大半眸子顿时暗淡了下来，默默失落起来。
“近日大家奔波忙碌十分辛苦，就破这一回例，放松放松心情，才不辜负如此良辰美景。”
夜读听训，这是传承下来的老章程，每逢十五，师叔都要给大伙来上三个时辰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但今日神尊开口，虽然语调柔和，却和着一股我意已决的调子，所以师叔也便不再多说，默然无语了。
天上明月皎皎，湖上碧波轻荡。湖灯与星空连成一片，似倾泻了一匹流光纱幔。乌泱泱的人流涌上惊雾湖，嬉笑打闹，热闹极了。
怀景屋内烛火摇晃，纤长的背影映在窗上，琴音清透空灵，悠扬飘荡在夜色之中。
“进来吧。”声音一样清透空灵。大门应声而开。
躲在花丛的两人畏畏缩缩挪进屋，静静杵在门口听完了一支曲子。怀景幽幽开口：“这么晚了，鬼鬼祟祟做什么？”
听到话音，俩人一闪身形扑到怀景身后，把自己狗皮膏药一般贴在他的背上。四只手像要把他五花大绑，紧绷绷的勒着他脖子和腰身。
“师兄你好了？师兄对不起。”
“怀景哥哥你没有生气吧？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你一言我一语，怀景根本插不上一句话，等他们说够了，淡淡的道了一句“不必忧心，无碍了。”
撒娇卖乖了好一阵子，之意拿出无尘轻轻摆在琴边，晶亮的花瓣借着烛火更加璀璨。如此脱俗的物件，实在是与眼前的男子相称极了，任谁都会赞上一句。
“这是？”怀景上身往前一倾，凑近了瞧。
“无尘，那天遇到的。想送给你。对不起，谢谢！”事情搞成这样，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说出这无尘的真相了，胡乱说了一通，四只眼睛期待的望着怀景。
如之前一般，他露出了温柔宠溺的笑容：“不怪你们，是我自己...，额，好了好了，我们去惊雾湖游船放灯吧。”
一手一个，牵着俩孩子出了门，黑衣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只有束发带末端一颗细小的宝石随着带子摆动翻飞闪烁荧光。
“不怪你们，是真的，不怪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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