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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隐中君子

    余雅婷好像说累了,忘了自己在监狱,问马朝,“小哥,带烟没有嘛。”声音有些粗糙的娇媚。马朝一愣,他从不抽烟,就准备问导演借根烟的时候,狱警阻止了余雅婷,告诉她这是监狱,别得寸进尺。

    余雅婷撇了撇嘴,往后一靠,舒服地倚在椅子背上,继续刚刚的话题。

    “说到我第一次吸毒。当时我跟着他进了一家相当高档的酒店,一群香港人,英语夹杂着粤语开party,开着开着,他们就拿出了白色的粉末,用美金卷成一个小筒,用鼻子吸。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人吸毒。说来可笑,咱们从小接受的理念都是远离毒品。他们看着我吃惊的模样,还笑我。我记得那个香港女人,用鼻孔看人,又老由丑,像个干瘪的鸭子。她指着我说‘大陆妹就是大陆妹,土包子一个,学会了粤语也还是大陆妹‘。她以为我听不懂粤语,其实我心里清楚地很,他们看不起我。不光看不起我,那个时候的香港人看不起任何一个大陆人。就算我学会了粤语,学会了吃西餐,他们也只觉得我邯郸学步。我被气坏了,发誓绝对不能被他们看不起,然后我也试了试那个东西。”

    马朝叹了口气,多少人都是一时的冲动,染上了毒。

    “我知道那东西毁人一辈子,但那个时候我就想争一口气,替咱们大陆人争口气。”余雅婷装作满不在乎,但身体却在微微颤抖,“我想着就吸一次,一次就好,但这个东西染上就戒不掉了。最开始他带我吸,但渐渐地他就烦了,开始躲着我,身旁也有了别的小姑娘。也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年纪大了,吸了毒以后情绪反常,怎么也比不上十几岁的小姑娘。他给了我几万块钱,就把我赶了出去。”

    话音落下,马朝敲下最后一个字,抬头问她:“你恨他吗?”

    “为什么要恨?”她反问马朝,“他给了我钱,带我吃喝,带我去香港涨了见识,把我从一个厂里出来的乡巴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有什么好恨的?”说着,她自嘲一笑,“人啊,要学会知足。”

    休息了一会儿,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继续往下说。

    “二十七岁的我有了小十万的存款,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人人都穷得叮当响,江北的万元户都没几个,但是我一口气成了十万元户。风风光光地回到江北市,怎么说来着——”她停顿了片刻,找出合适的词——“衣锦还乡,对,就是衣锦还乡。”

    “我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骄傲,没人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我告诉他们,我在和一个香港的老板做生意,做什么生意?拍电影,影视行业。知道成龙的《A计划》吧?就是拍那个的。”

    1990年前后的内陆,还是一个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蜂巢。人人只看得见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对外所有的信息接收只有电影。余雅婷像一束光一样射进了这里:流利的粤语,时髦的打扮,是她最好的背书。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余家的老三去香港搞电影,发了财了。渐渐地这个消息就越传越夸张,越传越变味,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解释不清了。渐渐地,就有人找到我,想要跟我一块儿发财——”余雅婷的嘴角上勾,手指轻敲桌面,她现在若有一支烟,就会吐出一串不屑的烟圈,“他们砸锅卖铁凑出一点钱,求爹爹告奶奶的让我收下,我要是不收下,岂不是对不起别人?明明是别人把钱给我的,怎么就变成我诈骗了?”

    马朝低头翻了一下资料,资料上写的清清楚楚,余雅婷在1992年至1999年期间,以“去香港做生意”、“投资电影”等噱头,诈骗了一百七十二万元。九几年的一百多万,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那这些钱,你都怎么用了?”

    余雅婷不耐烦地挑眉:“我不是说了吗,拍电影了啊。”原来,余雅婷的电影梦不仅没死,还越发枝繁叶茂起来,尤其手头上又有了一笔巨款,让她颇有底气。她用挑剔的眼光观看每一部影视作品,然后由衷认为自己并不比任何一个女明星差。她们都能拍电影,凭什么自己不能?

    这个念头折磨着她,最终让她付诸实践。她拿着筹集的一百多万资金多次往返香港、内地,最后把这笔钱全部砸进了另一个骗子手里,连个泡没冒。

    “我去香港找过那个骗子很多次。”余雅婷终于出现了情绪波动,声音从牙缝里呲出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被抓了,还有人说他移民去了英国。妈的,那个混蛋,就算是死了我也想把他从坟里拉出来,鞭尸!”她越说越情绪激动,唾沫横飞。马朝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余雅婷嘬了一口,突然眼睛亮了,咕噜咕噜全部喝了下去。

    “好久没吃到甜的东西了。”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药物,能让暴躁者平静,悲伤者开心。她攥着玻璃杯,力气之大,居然在玻璃壁上留下了指印,“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小女孩,才十四岁,非常喜欢吃糖。但是我不行,为了保持身材,我很多年不吃甜了。但是自从进了这里以后,才发现甜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

    眼看话题越来越远,马朝连忙拉回来:“电影梦破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吗?”她讥讽一笑,盯着马朝手里的大纲,马朝有些尴尬,把大纲往背后藏了藏。

    “我开了夜总会,海岛巴黎,这个名字不错吧?我起的。”声音有些悠扬,又是一阵回忆,“当时我所有的钱都赔进了投资电影,兜里只剩不到两千块。即将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大哥——”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噤声了,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马朝心里“咯噔”一跳,“哪个大哥?”

    “他的名头太大了,我不能说。你只需要知道他很厉害,很有钱就行了。这个大哥听说我和香港人做过生意,懂得多,决定投资夜总会,我做掌柜的,他做幕后老板。”

    是他,一定是他。李承嘉在零几年的时候涉足多个产业,其中也可能包括夜总会。马朝深吸一口气,将质问的冲动压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就成了海岛巴黎的老板。”余雅婷微微一笑,忆起曾经的光辉,“那个时候海岛巴黎是整个江北市最气派的地方,都说‘金山银山不如海岛巴黎的假山‘,多少人以能到海岛巴黎消费一趟为荣。我们那里的姑娘,也是所有夜总会里最漂亮的。不是我夸——就连我们那里的服务员,也都是顶好看的,每一个都不超过十八岁!”

    提起曾经的荣光她又滔滔不绝了,马朝也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听。海岛巴黎繁盛的时候他才十岁,没去过,但也听过它的大名。那个时候的孩子骂人都会说:“你妈是海岛巴黎的小姐!”

    ——小姐这个词就是那时候被玷污的。

    后来,这个名噪一时的夜总会因为性交易被人查封了,里面漂亮的姑娘也都散落到了各行各业,支撑起了江北市服务业的半壁江山。

    余雅婷用两个小时阐述她曾经的风光,让人无法将眼前这个为了三百块而做溜冰妹的中年女人与曾经大名鼎鼎的夜总会老板画上等号。

    “只可惜啊,遇上了‘百日行动’,有人把海岛巴黎举报了。那个幕后老板为了脱罪,把我顶了上去——”她比出三根手指,“三年,我坐了三年的牢,出来以后就物是人非了。”

    又扯到了这个大哥。马朝想了一会儿,换了个委婉的方式询问:“你为他坐牢,出来以后他一定没亏待你吧?”

    余雅婷笑着摇头:“大哥身旁最不缺的就是人。我一个小小的夜总会老板,哪里排的上号?出来以后我还想东山再起,又拿着攒下的钱四处投资。最开始还不错,但后来就开始亏了。我都三十多岁了,想好好攒一笔养老钱。所以一亏钱我就心慌,一心慌我就睡不着觉,大把大把的掉头发,身上出现大块大块的青斑,像被人打过一样。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原发性血小板紫癜,免疫系统的疾病。我年轻的时候那样造身体,现在终于得到了报应。”

    马朝低头一看,她的胳膊上果然有大片的淤青。最开始以为是被人打的,没想到居然是病。

    “疼啊,真的好疼。”余雅婷嘶着舌头,似乎刚刚喝了一口热汤,“我每天都像被人翻来覆去的捶打,打得我夜不能寐。我吃过很多止痛药,但都没有效果,最后,我又吸了起来。”

    马朝想,果然还是戒不掉。

    “只有吸了我才能睡一个安稳觉。这玩意儿我都戒了好多年,临了四十岁的时候又开始吸。”她无奈一笑,“吸着吸着,存款没了,别墅没了,车子没了,最后连出租屋都住不起了,被迫当溜冰妹。”她抬起枯槁的手指,指着自己自嘲,“我居然还是最便宜的那种。”深陷的眼皮猛地睁大,浑浊的眼珠遍布血丝,她盯着摄像头,更像是透过摄像头盯着自己,“我余雅婷,一个不比港姐丑的女人,居然成了最便宜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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