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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散落乌云

    采访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导演带着马朝去吃了一顿大排档。二人点了一只烤鱼,边吃边聊。

    “妈的,没想到这个女人废话这么多,六个多小时的采访只有一个小时能用。小马,我得批评你,下次再遇到这种问题,你要记得把话题引回来。作为记者,怎么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马朝诺诺点头,脑海里又浮现出余雅婷那双灰玻璃一般的眼睛,他故意试探,“她一直说的那个‘大哥’,我觉得很有挖掘的价值,可惜她打死也不愿意透露对方的身份。”

    “你这小子——”导演一巴掌拍到马朝的后脑勺上,“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好奇心这么强!”

    马朝捂着脑袋嘿嘿的傻笑,将话题转移了过去,“导演,她刚说海岛巴黎是因为百日行动封的,您给我讲讲,啥是个百日行动啊?”

    “这个问题还像回事——”导演夹了一筷子鱼肉,吹了一口气,丢进嘴里,“因为黑矿场的事情,江北市掀起了一场‘百日扫黑行动’,上面还派了专案组过来,查得很严,有很多违法犯罪的厂子就是那个时候被关的。行动结束之后,江北市的治安就好了起来。”

    乍一听到“黑矿场”这三字,马朝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感受到了父亲的余温。导演吃得满嘴油香,却不知道眼前这个连主笔记者都算不上的小伙子,就是掀起江北新浪潮的英雄人物的儿子。

    “行动的时候警方发现了一个未成年人卖淫团伙,里面的妓女居然是十几岁的职校女学生,而那几个拉皮条的居然是他们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女生,为了逃离这个团伙,居然到海岛巴黎去打工。警察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她,让她配合调查。这一调查就厉害了,发现海岛巴黎居然是个更大的淫窝。这不是撞到枪口上了吗,一下子就给关了,这在当年,可是个代表性的案子,立典型用的。”

    马朝微微皱眉:“这个夜总会的幕后老板不是很厉害吗,以他的实力,关了再开就是——”

    “问到点子上了。”导演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如果只是强迫卖淫,也不至于让它完全倒闭,最多停业整改。但是,据说这个夜总会里还存在着——”导演做出口型,没有发声。但马朝读懂了那两个字——

    洗钱。

    海岛巴黎的幕后老板,是某些人的白手套。也许,这座已经倒闭的夜总会里,还掩埋着更多肮脏的内幕。

    酒足饭饱后马朝回到出租屋,他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潮湿背阴的屋子,被褥都带着一股子霉味。闭上眼,将采访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却总觉得还少些什么。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没解决,但被自己忘记了。半夜他起床上厕所,镜子里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下巴上还有一道细细的伤口——

    郑婷!日记!

    打开日记,郑婷已经更新了内容:

    我好难过,在我妈妈眼中,我只值五百块钱。原来,人真的可以像猪肉一样被论斤贩卖。

    日记里没有透露详细信息,但马朝没来由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件他明白迟早会发生却不敢想的事近在眼前,好像有一个细小的来自未来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着:终于发生了。属于郑婷的宿命,终于来了。

    没有谁能躲避命运渲泄而下的洪流。马朝拿起笔,手不受控制的颤抖:

    太悲观了,人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你是无价之宝,你自己要知道。

    郑婷很快回信:

    小精灵,世界上真的有命中注定这种事吗?我妈说,我注定是婊子,这是命。她把我卖了,只问刘守信要了五百块,这就是我的命吗?

    刘守信?果然是刘守信!那个老畜生!

    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报警!立刻报警!

    那边停顿了很久,又浮出文字。

    没用的,没有人会救我。就连精灵都不会显灵。

    马朝陷入深深的自责跟绝望。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是母亲周玉的死亡。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马朝家很热闹。每到逢年过节,各式各样的亲戚都会陆续上门。他们提着各种礼物,笑脸,一口一个“哥”,只求马青山能借一些钱,再借一些。只说了借,却从来不提还的时间。反正马青山是一个财神爷,只要他在,钱就会源源不断地涌来。

    马青山的去世就像一头巨鲸的陨落。鲸落,万物生。曾经的借债被一笔勾销,余下的血肉也足以豢养一个家族的生物群。他们是蛆虫,是鬣狗,是以马青山血肉为生的寄生物。他们恨不得把马朝母子赶出去,将所有的遗产都一网打尽。

    周玉只是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女人。她在马青山的树荫下生活的太好,好到无力招架这群喜食腐肉的亲戚。借款一笔勾销,老家的房子也莫名其妙落到旁人手里,还有人拿出一张莫须有的欠条,直说马青山欠了自己三十万,让周玉赶紧还钱。

    他们萦绕在这对母子的身旁,敲骨吸髓,唯恐自己动作慢了半分,被别人抢先。别人多吃一口自己就会少吃一口,痛心到仿佛亏了巨款。

    直到高恒以一种神兵天降的姿态出现,将这群蝇虫赶走。

    “马青山是我的兄弟,马朝是我的干儿子,我是警察,你们有什么事来找我!”

    高恒打着马青山的旗号出现,操持了他的身后事,保住了他仅剩的财产。紧张了半个月的神经突然放松,周玉从头到脚都松缓下来。

    终于有时间收拾自己,她把自己泡在热水里,花洒喷在脸上,与眼泪一同宣泄。除了修整自己,她还要安慰才刚满十岁的儿子。她要戴着坚强的面具,在儿子面前扮演一位坚韧伟大的母亲,告诉他就算没有了爸爸,妈妈也一样可以照顾他。

    她把自己武装起来,确保那些喜食腐肉的鬣狗亲戚不再围绕自己。可是,有的攻击和武器是无形的,再怎么钢筋铁骨也避不开。

    流言蜚语。

    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早年离异的单身汉,他们还是劳什子的“干亲”——干什么亲,要干了才会亲。

    这种流言蜚语传播开来,弥漫在街头巷尾,商贩路人的嘴里。周玉尽力不去听,不去想,可人的眼神、表情、偶然勾起的那一抹“我知道了”的笑都想淬毒了的利刃,一刀刀地穿破她的皮肤。

    周玉的脸愈发灰暗下来,像被乌云笼罩的阴影,一层层的失去光泽。她常常坐在阳台上,眺望远方。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开始失眠,一宿宿的睡不着,睁眼到天明。她开始拒绝高恒的来访,即使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与对方并未有任何逾越。但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必须主动拉开距离。

    高恒也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自觉减少了联系。只是,他一再的叮嘱:“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帮忙。我,欠马青山一条命。”

    她笑着点头,只是默默地将高恒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她的主动避嫌并未有任何效果,反而更加激起旁人的口舌。

    “好好地怎么突然断了来往?不是心虚吗?”

    “一个寡妇,一个早年离异,哦哟,这不是天造地设吗?”

    “马朝还叫别人叔叔呢,叫什么叔叔啊,赶紧改口叫爹!”

    ……

    她的身体一天天的薄下去,胃口也日益下降,整个人飘飘散散,像一张透明的纸。马朝担忧,一次次提醒她去医院。她只是微微一笑:“妈妈没事,妈妈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马朝没想到,这“睡一觉”,居然是睡了足足十五年,永远离开他,和父亲马青山睡到了同一个公墓里。

    2002年3月7日,周玉抑郁症跳楼自杀,马朝时年10岁,后被送到亲戚家寄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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