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克3

    众人都已饮足,正聊着,厅外传来十二下钟响,紧接着恢弘的舞曲声骤然响起。

    “诸位。”连文昌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午夜已过,我在一楼正厅筹办了舞会,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可以随意,外面还在下雪,我已经让仆从给大家准备了客房,大家不必担心,尽可以玩得尽兴!”

    我无意再参与诸位富商的后续,与连文昌打过招呼后,就下楼去往一楼正厅的舞会。

    我当然没有舞伴,也无意参与舞蹈。我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方才来宴厅送酒的仆从走过来:“龙先生,您没有舞伴吗?”

    我摇摇头,问:“你不用照看宴厅那边吗?”

    “我本来就负责舞厅酒水,刚才是去送酒。”仆从说,“龙先生,如果您需要舞伴,我可以帮您在女仆里选一位,她们都有受训,大多都会侍舞。”

    “谢谢你,我只是想坐一会。”我感谢道。

    “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仆从施了一个礼,就去忙别的了。

    我静静看着跳舞的人群,曲声阵阵,悠扬恢弘。这是一首有气势的慢歌,歌词令人出神。跳舞的人群恍惚变幻,若隐若现间,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是曾经一直困扰我的那个幻影,模糊不定,仔细看去,又看不清。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那个幻影了,此时此刻,幻觉重现,再次牵扯了出我心中沉睡的往事,让我陷入回忆的时空……

    十年前,我还在组织中时,某段时间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出任务,闲得发慌。彼时信使刚好送来了委托信,就那么几封,撂在案上。

    “委托信”是一种古老但可靠的惯例,由委托人亲笔书写、连同钱款一并匿名寄给组织,接下来的事,组织会帮委托人解忧。作为组织的“公子”,我有诸多特权,最显著的特权体现在“委托信”上,组织的第一条规矩是,所有委托信都必须经由首领调度,下辖所有执行者都没有权利挑选委托,这条规矩只有一人例外,作为组织的“公子”,我是可以直接拆阅、挑选委托信的,凡感兴趣者,我便可自执。这是首领父亲对我的偏袒,无人可以指摘。

    但通常,我无意去挑挑拣拣那些苦大仇深的长篇大论,我历来只是听凭父亲调遣,那时的我无比笃定:组织就是我要奉献一生的地方,曾经如此,今后亦然。

    那时,我看到案上那几封信时,突然心血来潮,头一次主动去拿信,一口气全拆开。我读过的委托信不胜枚举,向来都是冗长大论、废话连篇、恨不得将自己十八代冤屈悉数写上来,但这次的信中,有一封很不一样:这信很短,只有寥寥两句:

    致组:

    请于940年元旦赴清西街雷家别墅,目标:杨依灵,女性,30岁。

    劳酬已于日前奉上。

    短练的内容配上清丽娟秀的行楷,薄薄一页纸竟宛如艺术品,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意味,随信还“特别周到”地附上了一张目标女性的照片,好像生怕我们找不到目标人。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委托信,但我的好心情却荡然无存。

    说实话,杀女人一向让我很不舒服,我甚少了解女人是什么,只隐隐约约觉得女人大概是某种感性情感的聚合体,开一枪会炸出七彩的颜色,枪毙则抹消了很大一份感情,那时我杀人没有罪感,但枪毙一个多情的生物让我很不习惯。

    更何况,这封信摆明了是想委托干掉情敌,一股雌竞的味道力透纸背,令我感到极度不适:我不能想象,是怎样孑然的妒火,能够让一个女人将委托信雕琢到如此的精致。这份精致的杀意,令人心寒。

    我后悔了,我不想接这个任务。即便我很欣赏那封信的美。

    但我拿着一封女人的信细细品味的样子被其它同僚看到了,他们坏笑着说:

    “看了这么久,很想去罢?我就知道,你到这个年纪了!”

    众目睽睽盯着首领最器重的儿子,我没办法了,我给自己打气:反正和以前的任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将那封委托信揣进兜里,日子到了,我匆匆收拾好行装,赶赴目标。

    组织杀手的第二条规矩是,不能借刀杀人,凡接到的任务,必须亲力完成。虽然作为公子,我有特权可以借力打力,降低风险,但我懒得破坏组织信条、回去看父亲的驴脸,所以那次的我与从前一样,决定亲力亲为。

    接近了目标住处,我才发现那是一座偌大的宅邸,主人身份难免显赫,我心中警惕,小心翼翼戴上蒙面,迅速将宅邸四周检查个遍,偌大宅邸居然没有安保,天时地利,我从一个死角撬开一扇窄窗,翻身潜进了宅邸。

    宅邸里面和外面一样富丽堂皇、很大很空,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宅邸显然有点问题,但当时的我不疑有他,一路迅速摸到目标门前,屏气凝神,贴在门上倾听屋里。

    虽然声息微弱,但我能听清楚,房间中只有一人。

    动手前按照惯例,我最后一次检查装备,三棱短刺藏在我的后腰,这把短刺是成为正式的职业杀手那天,父亲送给我的,刺上有血槽,是一柄杀人利器,寄托了父亲希望我成材的夙愿。但我一向习惯用枪,短刺只备防身,我掏出枪来检查,一切完美。

    万事俱备,我悄无声息拧开房门,从门缝里看到一个女人正坐在桌子前面,好像在写着什么,那侧颜样貌正是目标,弹已在膛,可在这个角度不能直接隔门射杀,我必需闯进房间才行。

    闪入房间后,我迅速来到目标身后,同时观察周围环境,我立刻在房间书架顶端发现了一枚微型摄像头,正对着书桌这边。

    在十年前,那种摄像头通常只用于对外监控,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在自己家里安装这种摄像头,我来不及惊异,我知道我已经暴露了,为了避免被敌人堵在宅邸里,我立刻掏枪指住了女人的头,并在目标转身时最后一次确定了她的脸,扣响枪扳。

    目标倒在了桌上,弹了一下,滑到地上,没了生息。

    我看清了桌上女人正在写的东西:那是一个日记本,已经溅上了血。日记上可能记载了对自己的目击。

    盗窃目标的东西是一种很被同僚不齿的行为,但当时时间紧迫,我又来不及销毁日记,情急之下,我只得抓起日记本,揣进怀里,按原路迅速逃出宅邸,一路远遁。

    回到组织后,我例行沐浴,忽然想起那个日记本来,我打开日记本,日记内容并没有记载与我相关的文字,但那本日记却给了我一记重击。

    日记中一页页清丽娟秀的行楷,与我兜中那封委托信的笔迹一模一样。日记的内容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写委托信者,和写日记者,是同一个女人。

    我记得我缓和了好久也没有缓过来,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杀人是种很纯粹的事情,但我从不曾遇到自杀者,我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在无意中协助了一个女人的自杀,所有细节都溅满了血,惨烈之极。

    虽然那个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刺杀她的过程也无甚精彩。然而不知为什么,漫长时光中,她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咒,她的影子在每次我挥刀时出现,在我开枪时出现,我吃饭时她坐在对面,我睡眠时她出现在梦魇,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不言不语,面无表情。

    我努力不受到影响,不让其他人看出我的异常,杀手的工作匆匆依旧,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渐渐地我受不了了。有一天,我瞒着组织,偷偷一人去往佛寺,去寻找答案。

    “你看到的是你自己。”敲木鱼的和尚这样说,然后闭目不语了。

    这算什么答案呢?如果一定要理解,答案大概在我自己身上?可是,是什么呢?

    此时我眼睁睁看到她的幻影再次出现,出现在悠扬婉转的舞众中间,看不真切,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我喝醉了?我酒量应该没这么差。望着沉醉于欢乐的茫茫人海,我莫名其妙开始心惊肉跳,一滴不安落上心头,墨汁一般荡漾溃散。舞蹈的人群还在起伏,悠扬的曲子渐入终点,在最后激昂的尾声中,我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尖叫:

    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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