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鑫6

    其实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希望牺牲伊多兰。但倘若杀死雷金宇必须牺牲伊多兰,我并不会有太多犹豫。

    我没得选。

    回到房间,我想了想,打开房门,我的保镖就在门口忠实地站岗,我叫他进屋里来。

    “张老板,刚才有人来传话。”保镖有礼貌地说,“庄园里有第二个杀手,据龙侦探说杀手名为F,庄园的保镖会负责各位的安全,也请先生务必小心为上。”

    第二个杀手?我心忖,那个侦探是不是察觉了伊多兰?不过现在这个消息来得正好。

    “是吗,说到第二个刺客,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很担心。”我故作严肃,假惺惺地说,“我在赴宴前,那位叫伊多兰的宾客,来找我,说她是连总旧识,但事出仓储没来得及做请柬,就请我带她来庄。”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保镖不解。

    “问题在于她说谎了!”我提高了声调,“我是刚刚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连总的旧识,她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她是一名刺客!她就是侦探说的那名刺客!”

    “啊!”保镖大吃一惊,“张老板,这……您有证据吗?这么严重的事,可不能乱讲……”

    “我是什么人,我会乱说话吗?”我故作愠怒,“但我是宾客,眼下连总让你们保护宾客,我不好四处走动,给连总添乱,这件事我想麻烦你帮我:帮我和其它保镖说:伊多兰的真是身份是刺客,让他们转告连总和所有能传达的宾客,从现在开始,请所有人都要务必小心!”

    “好,好!”保镖有点慌了神,他意识到这里的严重性,立刻就冲出门去,应该是去找连文昌了。

    我坐回沙发,长长叹息,伊多兰,请勿怪我,若非你做绝,我也不想这样。

    这招“先发制人”其实最早能追溯到我还在雷金宇麾下时,那时雷金宇指使我杀害伊平的事刚刚事发,雷金宇面临调查,他为了转嫁责任,在找我“谈心”之前,就暗中散布了“杀钉子户乃是张强民一意妄为”的舆论,导致我被公司全体敌视。

    铁窗中的岁月,我反复琢磨他的技法,从什么也不懂渐渐变得参透了一点。虽然最后我背了锅,事后雷金宇也兑现了承诺,但我对他的行为是很不齿的。我一直认为,对敌人你可以不择手段,但我并非真正的敌人,雷金宇坑起自己人,居然也如此龌龊。

    我从未曾想,有一天,我也会将同样的一招,同样用在自己人身上。我自觉并非雷金宇之流,但行为却别无二致。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雷金宇呢?

    我不敢想。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趁门口保镖没回来,我偷偷出去转了一圈,果然,大家议论纷纷,都在口传伊多兰是刺客的消息。我随便抓住了一个路过的陌生保镖,问他伊多兰在哪,保镖说不知道,但保镖告诉我,连总已经派出一队人去找了,就算酒庄再大,也一定能抓到人,所有宾客都不会有危险,请我别担心。

    时机成熟了,我返回房间,戴上纽扣耳机,呼叫伊多兰,她被抓获只是时间问题,很快她就能接电话。

    果然,耐心呼叫一会儿,那边被接通了。

    “你终于能接我电话了。”我说。

    对面没说话,只有微微的喘息声,我能听出是伊多兰。

    我问:“现在能不能考虑一下,回到我这边?”

    伊多兰开口了:“不可能。”

    我悠悠说:“别急着否定,你现在不是身陷囹圄吗?我和连文昌是朋友,我能救你。”

    伊多兰的声音陡然拔高,怒道:“我是刺客的事是你捅出去的?”

    我直言:“没错,不然呢,看着你反水,然后前功尽弃?”

    “你……”伊多兰彻底愤怒,“张鑫,你太没底线了!”

    “咱俩是谁没底线?”我也生气了,“你根本就……”

    啪。对面挂断了呼叫。

    “喂?喂?”我对着耳机连喊,但耳机已经寂静下来。

    我拿不定伊多兰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意思已经传达给她了,接下来我能做的只有等。我希望伊多兰能想清楚,回心转意,重新合作,但我没有等来好消息,而是等来一个惊悚的消息:伊多兰失踪了。

    “失踪是怎么回事?”我顾不上体面,焦虑爬满了我的神经,气急败坏地对归来的保镖怒吼,“六个保镖,六个保镖,能把一个女人给跟丢??”

    “张先生,请您息怒。”保镖脸上全是汗,“全庄的弟兄现在都出动了,找一个人应该不难,您请放心,有我们在,您不会有危险的!”

    我想出去找人,但保镖说什么都不让我走,我万分担心,伊多兰的处境太危险了,倘若被保镖捉住,她很可能会暴力反抗,一个搞不好就性命休矣。

    我想呼叫伊多兰,又怕弄出声响,害她被发现,反复纠结时,我手表中的纽扣耳机突然响起来。

    伊多兰来电话了。我第一时间接通,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了?保镖有没有为难你?”

    “你急什么呢?”伊多兰问。

    我说:“保镖现在全庄都是,满地都在找你,连文昌已经发火了,我都快急疯了,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你跑哪儿去了?”

    “我……”伊多兰说,“我出来散散心。”

    “你……”我语结。

    “雷金宇我来杀,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酒庄。”伊多兰语气很平静。

    她这个时候会这么说,八成有什么条件。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我只有一个条件。”伊多兰说,“你先护送我父亲出庄园,只要他走,我就全听你的。”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我几乎做不到,我心中犹豫,没有说话。

    “你不答应,我现在在窗边。”伊多兰的声音响起,隔着耳机,我听到窗框开阖的金属声、户外呼啸的寒风声,掺杂着伊多兰的声音,“这个高度就算摔不死,也会扭断腿,到时候,一个女瘸子,就算你用枪直接指着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我反复衡量,我只能接受,我回答:“成交。”

    “我在207。”伊多兰说,“外面都是保镖,你来接我走。”

    ……

    我帮伊多兰跟看管她的六名保镖说了半天好话,他们才答应我,将责任归咎为他们的失职。我目送他们“护送”伊多兰回房间。

    伊多兰重回控制,可我遇上了新问题:如何在封锁的酒庄带走伊平?想到伊平,我恨得牙痒痒,他口口声声说雷金宇由他来解决,结果雷金宇活得好好的。自己猜的果然没错,他一心想带走伊多兰,儿女情长,复仇的心根本没有。

    我突然很想抽一根,自嘲一声,我默默去往吸烟室。在抵达吸烟室时,我感觉到似乎和什么人擦身而过,刚反应过来时,一柄小刀已经向我突然刺来。

    警钟大作,昔日混迹街头的本能让我堪堪用手一挡,竟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我手无寸铁,另一手闪电般拔出钢笔,钻尖捅向对方腹部,可对方动作极快,也用另一手挡住了我,两人竟然相互陷入僵持。

    这时我才来得及看清来人,来人是伊平。僵持中,他居然开了个玩笑:“雷金宇说你当年是一等一的打手,我还以为他吹牛来着。”

    我用牙缝说:“彼此彼此,这么多年,为了杀我,你真是练得可以啊!”

    “我已经答应你杀死雷金宇了,你呢,做了什么?”伊平恶狠狠地问。看来,他已经猜到是我散布了他女儿是刺客的消息。

    “你问我做了什么?何不先问问你自己?”我将对伊平的怨气悉数嘲讽回去,“雷金宇死了吗?他现在活得好好的,你让我怎么再相信你?”

    “所以你就出卖我?出卖伊敏?你这人渣!我怎么会相信你两次?”伊平吼道,手中刀猛地用力,我抵挡不住,后背撞到了墙壁,我顺势往旁边一躲,叮的一声刃响,墙壁被伊平划出一道伤痕。

    我跳开了距离。伊平喘着气,问道:“雷金宇身边保镖很多,你知道的,你得给我时间!你为什么要逼伊敏去做?”

    伊多兰怎么会告诉伊平实情?我心中一惊,脱口问出:“伊多兰告诉你是我让她杀雷金宇?”

    “难道不是吗?”伊平怒气冲冲,反问,“她不说我也猜得出,因为她是我女儿,我能看懂她在想什么!我本来已经布置好计划,雷金宇很快就会毙命,可现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雷金宇已经调集他的人手往庄园来了,杀他已经不可能了,你这样逼伊敏没有意义!把她还给我!”

    “呸!”我吐了一口,说,“让我相信你?让我把伊多兰还给你?你做梦!不妨告诉你,公开伊多兰是刺客的就是我!她今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伊多兰和雷金宇,今晚只有一个活着离开酒庄!”

    伊平气得龇牙咧嘴,吼道:“你这是让她送死!我已经试过了,根本不行!雷金宇身边安保严密,水都泼不进去!只要他还在庄园里,就不可能有人能杀得了他!”

    我罔顾伊平的愤怒,我将话嘶吼到绝:“我顾不了那么多!杀他是你的事!是伊多兰的事,我不管她用什么法子,她一定给我办到,雷金宇今天必须在这里死!”

    伊多兰现在攥在我手里,伊平是我控制伊多兰的筹码,只要伊平还在酒庄,伊多兰就在我控制之下。我本胜券在握,但伊平做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行动。

    “你要送伊敏去刺杀雷金宇,等于在让她送死!”伊平将手中的刀横在了他自己脖颈上,“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放过我女儿?”

    我吓了一跳,愤怒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灰飞烟灭:“等等,你要干什么?”

    “我不能再连累她,不管我能不能报仇。”伊平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雷金宇,我不知道,但我为什么要杀雷金宇,为什么要救伊敏,你这种烂人,你不可能懂!”

    我冷汗突突地冒,不行,伊平绝不能有事,否则,伊多兰会再次失控!快想想,快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稳住伊平?

    我脑筋飞转,突然灵光一闪,既然我可以利用伊平控制伊多兰,那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呢?

    “等一下,你不能这么做!”我立刻劝道,“你如果死了,我固然计划破产,但伊多兰,你的伊敏,谁来保护她?全庄都知道她现在是刺客,你真的放心就这么死?你死了,你觉得我会怎么对她?你放心将她扔给我吗?”

    “你!”伊平显然被触动了,他目呲欲裂,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我心中一喜,继续劝道:“还有,你搞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要让伊多兰送死,我根本就不希望她死,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雷金宇的死,除了他,我没想逼死任何人。是你没有做成你答应的事,我才会出下策!如果你有办法,我当然可以成你之美,保护伊多兰安然无恙!我和你不一样,我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果然,伊平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出了我最希望的话:“我来杀死雷金宇,我一定能杀了他。你,必须保护伊敏安全!”

    我冷冰冰地说:“你先去杀雷金宇,你若成功,大家都好,你若有不测,我就让伊多兰替你去。事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伊多兰出庄,我和连文昌是好友,伊多兰的安全交给我,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伊平问。

    “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联系伊多兰!”我瞪着他,“你打搅我们已经够多了,已经够了!我对你的忍耐已经足够了,如果你胆敢再联系她一次,休怪我不客气!”

    伊平点了点头。

    我冷笑道:“这回你就敢相信我了?”

    伊平说:“那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所以就算你不值得相信我也只能相信你,你对她没有感情,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还忘不了儿女情长?”我打量着伊平,突然,我在他衣服口袋里看到了一张纸,很像是要留什么字条给伊多兰。

    “你口袋里装着什么?”我警惕地盯着伊平,“拿出来!”

    伊平低头一看,拿出那张纸举给我。我一把抢过来,打开略略一看,我瞬间就瞪圆了眼。

    这是一页不知谁的日记,纸张已经发黄,字迹娟秀。记载的内容,竟然是当年义父沈伟新遇刺的始末……

    “这……这……”我哆嗦着嘴,突然举着日记页,问伊平,“当年沈伟新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伊平十分疏远,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

    我被他气笑了:“我们并没有这么大仇怨吧。”

    伊平反问:“你说呢?若不是你,我女儿不会卷入这件事里!”

    我心中闪过伊多兰在夜店卖酒的蠢样,嘲笑道:“若不是我,你女儿还未必能活到现在呢。”

    “沈伟新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逼我也没用。”伊平脸色阴沉,片刻后,简短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去找雷金宇了,请你记得你的承诺。”

    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但我没法逼他说真话,他也许在用这种方式嘲笑我。

    我有点委屈,但也没处抒泄。罢了,只要他能杀掉雷金宇,就算永远不知道沈伟新之事,我、也无所谓。

    伊平走了,我目送他离开。我往伊多兰的房间返回。

    一路的走廊上,跑过去了好几批酒庄的保镖,他们成群结队,步伐匆匆,很像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等待雷金宇的死讯。

    回到房间,伊多兰在等我,但我已经没有什么任务要交给她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看到伊多兰摩挲着腕上的吊坠,我问她:“对了,你怎么一直戴着那个吊坠,有什么缘由吗?”

    伊多兰没回答,也罢,我们之间,如今已经没什么闲话可讲了。我从旁边抽出一本杂质,百无聊赖翻着看。

    “为什么还不动手?”伊多兰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想回答,当没听见。但伊多兰再三追问。

    我看了她一眼,告诉她:“你父亲已经替你去了。”

    伊多兰愣了半天,等到反应过来时,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一边翻杂志一边说:“你父亲已经替你去去行刺雷金宇了,他让我保护你的安全。我们已经不需要冒险出手了,等消息就行。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我们都会安全。”

    伊多兰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突然往门口冲过去,呼地打开了门,往外猛冲。

    “干什么?”门外无数个保镖拦住了她,吼声大作,你不允许出去!

    “放开我!让开!让开!”伊多兰拔出小刀,往外硬闯,像一只小鸟猛扑向网笼,伊多兰被保镖夺了刀,推回屋内,她再次冲出去,这次她伸手拔出了发簪,剧毒在灯下闪烁幽幽的光。

    “等等!伊多兰!等等!”我赶忙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伊多兰,死死抓住她攥着发簪的手,硬生生掰住,“伊多兰!别这样!你听我说!”

    “啊啊啊!啊啊!”伊多兰披头散发,像疯子一样挣扎,挣脱不开,一口猛咬在我胳膊上,深入肌骨。

    “伊多兰!”我怒叫,忍者胳膊的剧痛,用力将她凌空举起,重重摔在地上,伊多兰惨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跌回地上。

    “伊多兰!你够了!”我捂着胳膊,莫名的委屈阵阵翻涌,逼得我怒不可遏,“你发什么疯,发什么疯?!我好不容易才救下你的命,你为什么还要送死?活着不好吗?老老实实的不行吗?在你心里,我的努力就这么不值钱吗?”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伊多兰再也绷不住,哭声彻底失控,“我都做了,我为你做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一切了,你还要把我所有的都拿走?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我大叫道,“你死了,你以为你父亲会独活吗?他只会把所有人都拽进仇恨,他只会和所有人同归于尽!但你父亲死了,至少你还能活下去,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还想让我怎样?”

    “呜呜,呜呜……”伊多兰的哭声像摔在地上的镜子,支离破碎。

    “你父亲让我保护你,他很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愿望了,你要辜负他?”我说,“伊多兰,你给我听好,你可以不珍惜你自己的生命,但这不代表,别人不在乎你!”

    伊多兰瘫倒在地,蜷缩着全身,像一个婴孩,暖着自己。

    我忽然感觉有点眩晕,站在原地,分辨不清自己在何方。我突然想起,当年沈伟新死亡时,自己也是这般站在原地,想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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