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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驿站风波(一)

    无论大家带着怎样的心情渡过前一晚,迎接贵客的这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大人们比平时起的更早,谨慎而又小心地布置着驿站。昨天就换洗干净的抹布又被拿来仔细地擦拭了一边桌椅。最好的没有缺损的碗碟餐具被挑选出来,获得今天盛食的殊荣。精心筛出的新鲜羊草,被均匀地搅和在新晒过的干草中,把马厩的饲槽铺的满满当当。

    就连陈睿茶布罗这样的小孩,都能感到今天驿站的长辈们正在最大程度尽心尽力地准备工作,并且个个都怀着一丝不安。因为比起平时,大家的轻松闲聊都消失了。所有的话题都在相互提醒对方还有什么应该检查。

    可是上天总是喜欢给周密的计划搞出一点乱子。一整个上午还都没有新客来打搅,到下午后厨准备晚饭食材的时候,仅仅一个时辰,门口就聚集了东来西往的过客,说什么今天也要在驿站休息,而且人还不少。

    不论从玉门方向来,还是从凉州方向的上一个驿站或季城行来计算,早上出发,基本都能正好在此赶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茶克苏虽然有所预料,但是这群客人却比他想的难劝退得多。尽管他再三好言相劝说明缘由,但是这些不速之客始终不肯退避。

    “你说侯爷的命令,侯爷的命令在哪?”

    “我在琼夏行商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哪一个驿站,会因为接待使者而对百姓关闭过!”

    “从西边来的使团,莫不是是白毛?咱们琼夏的驿站现在对白毛鬼比对自己人还好了?”

    “什么,真的有使团啊?但是现在这个时辰了,要是不让留下,那我们今晚肯定赶不到玉门了,还能在哪里过夜啊?”

    。。。。。。

    喧嚣的人群里有身穿玄衣、背负长剑的两名道士,一中年一少年,看衣服的款制应该是中原大门长青宫的。

    一个耷拉着大腹留着短须的胖商人左手搓着两个鹅蛋大小的钢丸,只身在前吆喝,留下他的六个护卫谨慎地保护着两部镶满石瑙水晶的红木马车。

    另一部朴素的行车属于一位看着一副弱不禁风一碰就倒的蓝衣妇人,但是却站在抗议人群的一线。

    一位胡族虬须大汉,敞开的衣襟露出一身腱子肉,肩上挂着长长的一个布包,口齿却不伶俐,其他人说什么,他就一个劲地“嗯”着点头。

    最活跃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年龄上已经青年不再,但手舞足蹈抗争得最是积极,不打断他说话的话,都快把朝廷公布过有关驿站使用的所有通告都列出来了。

    除了抗议强烈的这些人外,还有一个老汉守着一辆极其寒酸又塞得满满当当的毛驴旧板车,他的闺女怀抱一把琵琶,似乎是靠卖唱为生;一对似是情侣的青年男女,也似乎有些不愿意挤在人堆之中;另有两名关外的行脚商,几位负责替人送货的驼夫。这些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出头群体争辩的结果。

    “这是真的不行。侯爷这次都出动亲卫了,你们想想这分量!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小站担待的起么?求求各位不要为难我啦。”一劝再劝,茶克苏已经微微急躁,想不到还有什么有效的话术了。

    “我们哪有为难你,我们只求能够落脚,客房差些不要紧,有碗热面已是知足。这一会儿日落了,如我这等羸弱女子,在这茫茫草原如何过得了夜?”

    “兄弟你让我进去,多给些银钱又何妨?”

    “实在不便,让我们在厅堂等地方打个铺盖也行。现在出发,我们无论如何都赶不到下一站了。”

    “你看这里有老人有女人,怎么经得起在这边境荒郊中过夜?你总不会让他们晚上在野外去给饥肠辘辘的狼群当夜宵吧?”

    。。。。。

    茶克苏每说一句,就会引来众人十句八句的反驳。即便是他风风雨雨笑面迎人了这么多年,也经不住这么多人一直纠缠,耐心就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慢慢被耗尽。

    “今天你们是留也好,走也罢。总之我是不能让你们进这院门的!一会侯府的卫士应该就随着使团一起到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去和他们谈去。他们让你们留,我们绝无二话!现在我要把门先关上了!”

    茶克苏正打算送给众人一个强硬的闭门羹,忽然听老婆大喊“茶克苏!”

    女人手指玉门方向,指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候不论是驿站的人还是这些陌生的搅扰者,都看到四名骑士,伴随着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驰骋到了驿站的院门前。

    两名身着银甲的骑士是侯府的铁卫,一前一后,一长一少,腰别单刀、手弩和一些行囊小包,是卫队中巡卫的打扮。

    另两名骑手皮肤较白,眼眉深邃,面容棱角分明,眼瞳的颜色也比较淡,看着像是从西方诸国来的。他们身着皮甲皮帽和匕首一类的轻便武器,茶克苏等老眼力的驿站人看的出来,明显是长途旅行的斥候装束。

    其中一个西方骑手瞅了瞅门口的尴尬局面,朝侯府的卫士低声说了几句,年长一些的银甲卫士听着听着,脸上的五官就渐渐向中间挤了起来。

    他拿马鞭一指人群,劈头盖脸:“干什么干什么!侯府有命,今日驿站被征用,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骚扰!你们还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快散去!”

    一见卫士的威喝,那书生的气势首先立刻就颓了,像是蔫了的茄子低头不敢吭声了,眼角却还悄悄左右撇着其他人。

    “这位军爷,虽说你们接待客人,可是也得讲理对不?”那中年道人并不畏惧亲卫的威慑,“驿站明明还空着,却不让我们这些百姓进去驻脚。琼夏国这些年怎么对白毛鬼比对自己人还好了?”

    “你们到底知不知轻重!来的人物非比寻常,别说这一间驿站,便是住满了都不够队伍用的。哪有你们这些人的地方?”

    面对卫士的横斥,中年道人声色依然沉稳。“你看我们这里人虽多,但有老人女人,根本受不了晚上颠沛在这荒外。侯府要接待客人,我们大家挤一挤,给我们边角两三张桌子,几间下房。再不行我们力壮一些的挤挤柴房厨房也行,把好位置让给贵客就是,总的让我们过夜吧?这样也算体现了我们琼夏的待客之礼了,大家说对不对?”

    大陆灵气充裕,琼夏举国兴盛习武修道之风。许多有道之士要么背靠玄家大宗,要么是本领高强胆大不羁的散修,并不惧怕一般的官军。

    自教统战争以来,东方和西方在边境和中立地带的角力和时而发生的零星冲突,一直没有彻底停止过。在琼夏百姓的眼里,西方诸国的人并不受欢迎。眼下在这里出现,就好像野猪走进了自家的田地一般。这道士一说,其他堵在门口的人也都纷纷称是,让那年长的卫士有些难堪了。

    “你们这些刁民,敢反抗侯府的命令不成!再说最后一次,赶紧给爷滚,不然别怪爷不客气!”

    “郎朗乾坤,天下琼土。大家都知道驿站本就是我朝御行统[1]所属,供万人驻行万人便利之所。”道人朝侧边空一拱手,“相信哪怕侯爷在此都会为民做主,不会为难我朝百姓。而你一个小小的卫士,也耍得这样的官威么?”

    被这道人揶揄之下,骑士一时语塞。驿站系统确实直属中都[2]管辖。更何况边境之地,一旦错过当日行程中的驿站,这些人基本就得野外过夜,面对刺骨的夜风和未知的危险。所以哪怕驿站人满为患,晚来的客人也会把柴房都挤成通铺。

    在这节骨眼上,这些人怎会轻易把落脚的地方让给还未露面的、还是从西方来的客人?

    年长卫士恼怒了。他这卫队的差事还是半年前托关系从外营调进来的。外营当差薪水又少,管的事又多,地位也不如侯府铁卫高,有时候为着一些治安小案还要面对豁出去的亡命之徒。

    相比之下侯府卫士的差事简直无可挑剔的轻松。平时侯爷出行各队轮值随行,剩下的只要轮换着站站岗就行,工作清闲,地位却比外营高出一大截。要不是有练气小成的门槛,估计凉州大部分士兵都想挤进这支队伍。

    因为不是侯府内的直培卫士,所以他只能当个外巡小组长的职位,连侯府大门都没资格进入。如今如果办不好小小的迎客清障差事,当前这个职位估计很快就保不住了,再被上面追责的话,一切努力都将付之流水。

    急怒攻心之下,这年长的铁卫破口大骂:“妈八羔子的,敢顶爷的话!不想活了你!!”一面两脚一夹马镫,驱马就向前冲,同时右手举起马鞭,打算在道人的脸上重重抽一鞭子以儆效尤。

    他身后一直闷声不响的年轻铁卫,见到此景,眉头微微一皱。

    但是在这刹那间,没有人会注意到没有存在感的他这微不足道的表情。

    除了两个西方人饶有兴致地当做一场滑稽戏看着之外,驿站内外所有人都心里一跳:这道人要遭殃了!

    就在马身即将冲撞上中年道人的时候,突然见他身子一弓,低头躲过马鞭的同时,袖子大豁豁向后甩出,右手竟低低贴上马儿靠近自己一侧踢出的前蹄后侧,整个身子顺着马腿的动作向后一飘,在马蹄即将落地时借着蹄子势再外一托。那马右蹄落势当即就偏向外去,身子因左右失衡立刻向侧前方倾倒,马上的卫士跟着便连胸带脸拖到地上!

    两个白人斥候看到这一幕,脸上轻松嘲讽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们的坐骑也略微惊慌起来。

    而那年轻铁卫,见到自己的上司出醜,却意外的镇定,并没有上前相助,而是静观其变。

    摔的灰头土脸、蹭的一身草泥,让银甲的卫士组长分外狼狈。刚才事出突然,道士瞬间就进入了他的视野死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的马儿竟然突然就倒了!

    纵使自己是练气期的卫士,这种突发情况下脚被马镫绊住,也无法施展平时熟练的脱骑腾跃技巧。

    他环顾四周,看到中年道人不屑的表情、同来的异国骑士的凝重面容、周围人讥笑般的脸孔、还有驿站人员特别是几个孩子讶异的神情。

    他发现自己事儿不但办砸了,而且极为丢脸!

    愤怒驱散了理智,腰间的军刀出鞘,发出“噌”一声刮耳的噪音。

    “我他妈剁了你!!”

    泥泞的卫士像是受伤的野兽一般扑向中年道士,即使拼着被问责,他也要杀了这个让他失态的刁民。

    道人往左轻轻一侧身,就让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砍了个空,左手再如水波般一拨军爷的后腰,脚下一勾,军刀的主人就重蹈覆辙和大地再次亲热。

    正当众人刚要再次偷笑的时候,摔倒还未起身的卫士,突然在地上转身,右手竟举出一把上弦的小弩。虽然实力悬殊,但是多年的训练并未让他失去军人战斗的本能。

    这单手机弩是墨门[3]给琼夏王朝军队开发的单兵利器,劲急准精。二十步之内突施袭射,纵然对方身手敏捷也很难防范,是侦查轻骑的标配利器。

    中年道人刚刚放倒对手,正待得意,不料急促的破空声下,一道细小黑影已经飞到眼前。他急急歪头,右手闪电般朝着朝头侧一捏,一根无羽的铁制小箭已经拿捏在五指之间。

    他虽然功力很高,但是刚刚要是反应稍微慢一点点,脸骨就已经被贯穿了。

    道人有些生气了,这小小的官兵竟然险些让自己魂归天际。他掷开箭矢,右手现出一团青雾,漫延到整个手掌,突然人如离弦之箭,朝着还在地上支棱准备站起的卫士而去!杀官兵会引起不小的麻烦,但是只是给予非致命的伤害,事后依然有回旋余地。

    他决定要给这个蛮横的卫士一个重重的教训!

    茶克苏在院门看着大急。如果军士伤了道人,自有军队处置是非。但是如果在他负责的驿站门口,因为接待矛盾导致一位军士被人打伤,驿站少不得事后也要担责任。眼见无法阻止,他情不自禁大呼:”不要!”

    从地上爬起的卫士组长虽然一直盯着道士,但是只见一只青雾缭绕的手掌突然向自己袭来,耳旁听到驿丞的警示呼喊,心里还是直直坠落下去。

    虽然简单交手他就已经发现对方本领在他之上,前几下双方全是近身格斗,看对方也不像是高阶修士,这才动了手弩暗器。

    但是现在对方灵气外放,这是最起码筑基以上的修士才会的技巧,并且绝不是他这样的练气士能够防御的。哪怕对方手下留情,挨上这一下,不死也得趟上两三个月。惊恐之下,他竟然忘了招架。

    眨眼间道士这一掌就将要拍上年长卫士的胸口,送他一记折断几根胸骨的冲击做礼物。突然从斜上里甩来一条马鞭,卷住了道士击出的小臂,电光石火间往回一抽,中年道人这一击的准心被拽住偏离了方向,一瞬间原本朝着卫士胸前的手掌滑向了脑袋侧方,”呼”一下停在铁卫的耳旁。那团青雾却仿佛被惯性牵引,刹那间顺着掌势方向,在空中向前甩出一条三尺长犀利收束形状的青色轨迹,随后消散在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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