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活

    在廉安镇镇西四里有个村子,村民们大多姓许,而他们村内老人高寿逾百,这些老人们出生时再往上倒百来年时,他们的祖辈则是姓于,而他们自然并非是在这里居住的。于家本是义州府绍禄县人,族主于锦在五岁便被一人为收徒靠弟,后十二年习文学武,在十七岁时其师傅再度开始要四处游历,他便带着半部其师傅所著的《地书》,三页“奇书”,一套步法,一套名唤《九缺功》的功法,以及三式剑招下山,二十二岁便一人把“恶贯义西”的赵姓三兄弟设计,将三人枭首于城隍庙前,自此名贯义州。

    只是树大照妖风,在他三十六岁时,在秋分当日一夜之间单目失明,须发皆白,整个人老了四十岁。第二日他不顾自身,立即召集族内所有话事人开会,提议全族迁至廉安,但只有少数人应承,结果就在他们离开廉安后那年的腊月,一个自称为“赵氏三兄弟”的师傅的人光临绍禄县,在无差别屠杀了三日后,留在绍禄县的于姓人中有人将于锦一行人出卖,随后那人便把剩下所有人杀光并追杀于锦,哪料于锦实际上在前往廉安的路上已经安排跟随逃难的部分族人每日从中途带着些许家当离开大部队,待到那人追上时,他已然孤身一人,要以慷慨赴死的决心酣畅一战。

    而显然他的族人没能等来他,而他们也按于锦的计划与准备行事,不去为于锦收尸,藏进深山的荒村中耕作,隐姓埋名,到了第二代开始派人外出学习当地人的口音风俗,到了第三代开始与外部接触,而今,村内除族长与村中有话语权的老人们外,基本没人知道这件事。

    而于锦真的死了吗?

    是的,他在当日使出自身所学三式剑招与依据半部《地书》,结合自身所学的九缺功法所悟的六招以气为刃的“兑坤亓剑”,仍不能伤来人皮肉半分,甚至那人连气都没主动运起,而自己则因不能负荷自身剑招带来的副作用双手炸裂,被对方吸尽功力。

    但他的“魂魄”并未消散。

    只因他的师傅。

    他的师傅其实并非那日带他离开的那个人,那人只算是他的师兄。

    “我现在便为你择名为日焕吧。”

    “谢谢师傅啦。”

    “谢谢师傅!”

    “入得我门,修得我法,你便是我半个儿子,你命中原应在十三岁时有一死劫,但现在我把你带上了山,更名转相后,你已避过这劫,但是我又需要你在三十六岁时死一回,不过只是身死,你身体里的琼髓可保你魂魄,介时你师兄会接你回来,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吧,日烊,带你师弟练功。”

    “谢谢师傅!”

    练功,师兄那时候跟我说过,我底子好,魂魄浓厚,骨骼粗重,内功可以以九盈衍天功作底,同时修炼九缺功。九缺功作为九盈衍天功的延伸功法,它是一门以精气神为耗去横练筋骨脉络的内功。倘若先天不足,不说单练九缺,即便是二者同练亦会使人越练越亏,最后油尽灯枯而死,但先天富盈之人以九盈衍天功作底子去练九缺功就能解决九缺功的副作用。

    就这样练了很久,后来师傅见我九盈九缺都练到第四层后,便授我与我三式剑招。这三式并非出自同一剑法,说是剑法,其实重要的还是气劲的运用,分别为“苦人”王燕于的“错剑”第四招——“半生”。剑意中尽是透着苦,据传他前半生作为禁军教头也曾风光无两,只是将心错付,被人下了套,他的“好友”将他功力吸尽后用邪法将其毒哑,打断脊骨并挑断手脚筋后藏在阁楼上,亲眼看着自己的“好友”们把他妻女掳走,将他的家产夺去,而他自己只能吃要吃自己肉的老鼠,吃了半个月后无老鼠可吃了,在断食断水了半个月后,被自己在准备成为教头前救助过的一个断手乞丐救出,只是在那年隆冬,王燕于所在的乞丐窝里闹瘟,乞丐也死在他面前,而他自己则只能咬着一支棍,像虫一样爬走,但在三年之后,他被一神医治好了筋骨,并将前半生所创的剑法改良,创出“错剑”,将他那位“好友”——“半子人龙”李吾斩于陌儿关,随后隐于尘世中,后来据传墨历447年,也就是公历1886年,在他四百五十岁时在秦华国西部自天省鄂尔的摩天岭参破飞升诀后踏剑飞升而去;

    而第二式则是一招极为刁钻的刺剑,那就是闽越“和乐商会”第十三代会长“不过蛟”陈炰的一套没有名字的剑法。称他为“不过蛟”是因其刺剑是出了名的快狠准。闽江有一潜蛟,不时兴风作浪,陈炰二十六岁时与家人在闽江行船,一天夜里,他与船员玩三公,江面兀的起风浪,水中蛟要化龙,必然要“走蛟”,他便走出外头骂了一个小时,那蛟听得他变着花骂了一小时不重样的脏话,一时忍不住便要与对赌能否在自己过蛟时刺中自己,若是刺不中便要将陈家大船整部船吞下。而陈炰火从心来,当即手执家传一柄早年间从一人手中买来的,被磨至二指粗细的细剑,在狂风暴雨中跃入江中,一刺将那蛟刺中,蛟当即暴怒,将大船掀翻,陈炰眼见自己族人被巨浪吞没,抹去泪后,便大喝一声“老爷保号”,与巨蛟互搏三日,最终在闽江口将巨蛟杀死,并将蛟角挂在陈氏宗祠上以慰遭难的族人。从此后,他除了钱外,又多一喜好,那便是杀要在闽江“过蛟”的蛟,而也就是他“不过蛟”这一诨号的由来。

    而第三式剑招,则出自一个无名无姓,知名度更与前二者完全相反的一个人,他的剑招平平无奇,也没教运气走脉,师傅和师兄演示此招时几乎并无两样,但当我这样说时,师傅和师兄都会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就这样,每天练功,念书。

    直到下山那天。

    那天师傅说要为我送行,早上掏出一支玉笔在空中挥毫,下午便来了很多人,黑脸的书生,红脸的汉子,矮小的庖厨,神神叨叨的庙祝,有人穿着一身黑,头上围着黑布团子;有人衣衫褴褛,只要一动,衣服里的铁器便会互碰作响;有人揣着一根石杖,须发蜷曲,以石头作眼;还有人带着皮帽,皮肤白得跟褪了毛的猪一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还有一些人身披铁甲,身高丈二,手中的洋铳掉地上时谁都搬不动;更有许多来客并非是人,但他们都化为人形,客人坐满了整个山头,师傅大手一挥,饭菜茶酒便出现在了桌上,但师傅那桌并没有坐满,而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为我介绍起了一些宾客,打招呼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的握手,有的拥抱,有的是碰拳,还有的要相互鞠躬,而有些人则是比拇指,一手曲肘,一手伸直对着我,很有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吃喝,下半夜便是宾客们欢乐,互搏切磋的,聚在一起唱歌的,互送法器的,划拳喝酒的,除了师傅在宴会前说不许赌博吸大烟之类的事情外,你可以见到各种好玩的事情。

    而师傅叫上我和一部分宾客则在他的茅庐中谈事。

    师傅重新为我介绍了屋中几人,谈了下我下山后的一些计划,名为昆吾山人的铸剑师送了我一把奇怪的兵器,这剑身只有小臂长,扭动剑柄便会有一把刀弹出,鉴真阁的代表送了我一枚戒指和一个长命锁,明了斋的先生送了我三页“奇书”,一个名为“活春秋”的人则一指戳入我的天灵盖,送了我一些修炼功法的记忆以及一些人用计的记忆以及心得,不过他在我即将感到大脑要炸裂时停了手,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不够容量,装不完。

    而后便下山了。

    在很多年以后,我遇上了那个癫人。他自称为“老神仙”,在中原人的身高中算得上很高,比他的徒弟还高,待着斗笠,一身布衣,他的双拳就像攻城车,而我在他面前就像一扇破门,他只轻轻一叩,我那护体剑气便被彻底撵烂,而我自悟的剑招也被他轻易化解,我想如果我在没有任何伤的情况下,大概还能与之一搏,过多两招,但现实中的劫难怎么会等我在准备好才会到来呢?而他对我最大的冲击不是在肉体上,而是在内心。即便早已做好死的准备,想要个干脆的死,但又便对方给予机会反抗,越是反抗,内心就越是感到无力,打在他身上的每一招都好像打在自己的心中,我的心在他为我处刑前早已被自己的无力感击碎了。

    而在此刻,一点寒芒先至,地上的,是一柄断剑,末尾的穗被风轻轻挑起,露出剑柄上的刻字与纹路,随后便是一记重腿从“老神仙”后背洞来,而“老神仙”微微闪身,那人便乘势一巴掌车在“老神仙”脸上,在那柄断剑旁稳住身形,随后地上的断剑从地上射向那人的手中,地上失去双手,将死未死的于锦看到来者腰牌,便闭上双眼,是救兵,是师兄,日烊。

    他们的打斗,于锦没看到,但结果便是他的肉身留在山中,寄存着灵魂的琼髓被带回师傅面前,师傅照样是极其的淡定,安排人去给日焕买一副假身,带他进入一个更深层的空间,开始亲自教授他各种学识。空间中的时间过得极缓慢,他在这空间中甚至从“鬼”的状态又死了一次,变成了“聻”,此时的他已在三界六道外,除了天雷,没有东西能将他摧毁消灭。

    而他的剑法已然达到当年日烊的境界,但他因为化为了“聻”,忘记了自己是谁,此时鉴真堂的人来看望他时需要穿着一身极厚且将全身包裹的衣服,带着一坛鬼魂和一枚丹药,那便是一种名为“固魂丹”的丹药,在约莫六天之后,他终于从一团不稳定的能量逐渐稳定下来,而后他就好像一个套娃一般,先被一堆人用一个“他山石”做的匣子装着,然后被放入一个机器里,开动这台机器后,他又被灌入一个“鬼”中,再被收入琼髓内,而后便是又一位自称“活春秋”的年轻人出现,将大量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灌入,这回,这位活春秋终于是没有唉声叹气了。

    而后经过多次调整,我终于再度“复活”。

    而后就是被师傅举荐去学习,为接下来的任务作准备,再之后就是我认识了里士,成为了“里士”,替他活着。

    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被俘,折磨,当试验品,被奴役,被乡里普通人当叛徒,瓦奸。

    最后死在像垃圾堆般的草棚里。

    “活”过来后,被乡里从小浸在被文化入侵中的年轻人说是“英雄”。

    笑死。

    被奴化的人们的想法真的好笑又可悲。

    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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