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30章
终南妙峰山太清院。
皂白阴阳袍，白胡子老道明溪上人弯着背，背着手，在前面溜溜达达。小徒弟水清噘着嘴跟在后面，脸沉得能下了雨，手里攥着那把老道的桃木剑，“啪啪”地使劲抽着垂在路边的柳树枝儿。
上人叹了口气，问道：“今儿辩经输了？”
“知道了你还问！”七八岁的水清一点没有做弟子的觉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那就拿我的剑撒气？”
“哼。”小水清抽得更狠了。
“输了就输了呗，下一场驳倒了他们就是了。”
“你说得倒轻巧，人家三场连胜两场了，哪儿还有下一场？嘁，瞧把他们得意的，跟吃了蜜蜂屎似的。”
“诶呦，这样啊，那就是没机会了呗。辩的啥题目啊？”
“上天有德。”
“哦。辩题不难啊。”
“成心恶心我是吧？辩题是不难，可他们枉为修道之人……他们不讲文德！”清水习惯性的把明溪上人当成出气筒。
“哎呦，这是犯规又犯忌的大事，说出来听听。”上人赶紧顺杆往上爬，今儿要是不让小徒弟把这口恶气撒出来，自己得好几天没好果子吃。
清水终于不再抽打柳条儿，拿着包浆如玉的桃木剑指指点点：“天地者，道之显也。经曰：天地不仁。这不明明白白说了，天地只有‘道’，没有爱恶之别，没有善恶之分，哪来的‘德’呢？”
“那对方怎么说？”上人随口问道，后院池子里的鱼还没喂呢，赶紧让小徒弟消了气，快快活活喂鱼去也。
“他们说处处都有神庙，人们到处求香拜神，神就是上天的显化，如果上天无‘德’，人们为什么要去拜神？”
“有那么一点道理啊……不过吗，咳咳，你又是怎么回的？”上人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偷抹了把冷汗，赶紧又端正了态度和立场。
“我说这是人德，非天德。上天有道而无德，哪本经书上都只是说了天道，从来没有记载什么天德。”
“有理，有力，他们该没话了吧？”
“然后他们就开始不讲文德了，提起‘道德天尊’的名讳，愣说我若是不承认天有德就是欺师灭祖。气死我了！辩经辩经，辩的是‘经’，他们这是书上说的‘失性于俗’，是对经书的玷污。”
“还真热闹，后来呢？”
“反正我引一句经文，他们就说一个俗俚之事，根本没有一句是经书上的话。把我气得，我要不是他们的小师叔，我就抽他们了！”
“哦哦。你辈分高，让着他们点，应该的。”
到了池边，上人趴在栏杆上，歪着头，伸出手，示意小徒弟给自己一把喂鱼的饲料。
“完了？你不说两句安慰安慰我？”小道童半天没听见师傅的下文，瞪大眼睛问道。
“刚才安慰完了呀。”
“那到底谁说的对呀？”
唇红齿白的小童子，配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上人暗自佩服自己找徒弟的眼光真的是好。不是小好，也不是大好，是巨好。
“先喂鱼嘛。”
“不喂！今天我要临池悟道。经曰：止水澄波。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听听，静止的水才能像镜子一样，鱼一抢食，水就乱了，我就悟不了道了。”小徒弟振振有词。
“气性还挺大嘛。依我说呢，你什么时候能把道理从经书上搬下来，搬到脚底板底下，你就能真正……哎呦，你等我一会，我得出去一趟。”明溪上人忽然心潮波动，心知有事情发生了，还是大事情。也顾不上喂鱼了，赶紧皱眉掐指，随后一转身，失去了踪迹。
小童子一把没抓住，师傅就没影了。这心里还有气没撒完呢，怎么出气筒就跑了呢？
把书上的搬到脚底板儿？这能行？再说你也得让我出山门啊。唉，什么时候自己能随随便便出山门呢？不用跟人打招呼，大摇大摆的那种随随便便。
叹了口气，不自觉地伸手入袋，别去想外面了，先喂鱼吧。
小湖之上的诡异变化，让黎旸和贾亭衣小哥俩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倒不是他俩看出了争斗双方的道法门道，他俩根本不懂巨人的神通有多诡谲莫测，震惊到他俩的是铁匠。
“老……老贾啊，咱俩还骂人家莫夏，咱俩才是真瞎子啊！到处寻思怎么找到神仙，原来神仙就住我家那条街上啊！”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咧。”
“啪”，黎旸脑袋上挨了一巴掌。黎旸一惊，抬头看见了自己身后站在雨水中的爷爷。
“爷爷您怎么来了？”黎旸立刻就是关心备至的询问，还赶紧替爷爷擦掉落在脸上和胡须上的雨水。
哑女姐姐……阿姨……也来了？这是不放心我吗？谢谢关心。哎呦，还有小鬼头，你可是和花胡子铁匠一样，也名列“怪人谱”上的，难道你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小怪物？
爷爷不理黎旸，抬头看向空中。
半空中的共工氏完全疯狂了，脚踏乌云，挥动大戟，追着铁匠的飞剑一招一式的硬碰硬，每一次重重的撞击，飞剑都落在绝对的下风，被击出很远，而地上的铁匠都会颤抖一下，强行咽下喉咙中涌出的鲜血。
沧渊倾覆，暴雨织成一张恐怖的大网，而飞剑就像网中的鱼，越来越难以躲闪。
爷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帛，上面是奇异的花朵一样的图案。
这张绢帛黎旸认识，平时就搭在家中唯一的几案上，像抹布一样不起眼。黎旸疑惑地看向爷爷，这个时候爷爷拿它干什么？
耳中就听到爷爷轻叹一声，就将绢帛摊在左掌心，右手在上面抓了几把，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抓了出来，爷爷挥挥手，将它甩了出去。
从爷爷手中甩出去的黑色东西，在空中舒展开来。黎旸看得很清楚，是一朵黑色的火苗，飘向了空中的共工。
黎旸记忆里，从来没有一天是像今天这样，把惊讶当饭吃，最后还吃撑到了。
自己岂止是眼瞎，自己简直就是……就是，瞎了眼！刚才爷爷那手是什么？是神通！是神仙才会的神通！
原来神仙不是住在我家那条街上，神仙就住在我家，这么多年，我每天睁开眼就会喊他“爷爷”！
天上砸馅饼好巧不巧掉入我口中！一种巨大的幸福、满足、委屈、惊奇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黎旸觉得自己想哭。
太……他么好了！
黎旸的心脏“砰砰”狂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朵黑色的火苗。
空中的火苗，在磅礴大雨中摇摇曳曳，如烟似雾，闪了几下，就贴着共工挥舞的戟尖上，开始顺着戟杆向共工氏双手、双臂蔓延。
不仅如此，在蔓延的过程中，火苗还在变化，一生二，二生三，最终变成了六朵。
这几朵黑色的火苗，来的无声无息，共工并不认识，也没在意。触碰到它时，共工只感得轻微的刺痛，当火苗蔓延到他的双手双臂的位置时，共工再一不小心碰到，已经觉得火苗烧得他钻心的疼，等他连连痛呼，不停拍打时，六朵黑火苗已经蔓延到了他全身，最后在他上下前后左右各有一朵。
占据六方，形如牢笼，共工残魂躲无可躲。
残魂当然不甘心受这细弱摇曳的黑色火苗的限制，他生前是撞倒天柱山的绝代凶人，是天下闻名的大巫，险些将元古天下毁灭，怎么会受制于这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火苗？论诡异，天下谁能跟他相提并论？
他胸口的六芒星阵忽闪忽灭，流动旋转，状如漩涡。
漩涡产生了奇异的吸力，而且这吸力很强大，连周围的空间都被带动的有些模糊不清。
的确如铁匠所猜测的，六芒星阵是一个空间通道，而且是很高级的通道。现在，共工残魂就是想要将这几朵火苗吸到另外的空间里。
强大的吸力罩定了火苗，但是连空间都能带的模糊的星阵，却对火苗没有产生任何作用，柔软细碎的小火苗不紧不慢地燃烧。六朵黑火苗仍然噩梦般围着共工旋转，偶尔爆出一朵火星，就会溅到共工残魂的身上，引起他阵阵嚎叫。
共工残魂有些慌了。这些雨浇不灭，闪躲不掉，驱赶不了的小小火苗对他造成极大威胁。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黑火苗又有了变化。
黑火苗不再温柔，火苗中显现出一张张人脸，这些人脸都是临死前的状态，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痛苦哀嚎，有的老，有的小，形态随着火苗不停变换。
但是，这一张张的人脸却有相同的特征：无比怨恨地盯着共工的残魂，视共工为他们的生死仇敌。
黑火苗开始不停地爆出火花，颗颗火花扑向共工，落到残魂身上，又溅出更大的火花。虽然新的火花一闪即灭，但是却让共工残魂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
疼，敲骨吸髓般的疼，神魂被割裂撕扯般的疼。和这种疼痛相比，先前的肢体被爆简直就是挠痒痒一般。
从哈苏体内出来，与巨鲸肉搏，与铁匠兵刃交加，共工的残魂虽然几次落在下风，可都没有慌乱。但是面对这些黑色的火苗，还有黑火带给他的伤害，共工无比惊慌。
堂堂大巫，竟如小丑般原地又蹦又跳，拼命躲闪，犹如遇到天敌的野兽，只能摆出龇牙咧嘴、乱吼乱叫的凶狠模样，其实不过仅仅是装腔作势罢了。
其实不仅是共工残魂，就连铁匠的飞剑，在火苗出现后，也畏惧有加，灵性地飞回了铁匠掌中，可见这黑火绝不简单。
持续下去，共工的残魂将会在黑火的燃烧中灰飞烟灭。
可惜……
爷爷的身躯一晃，眼疾手快的黎旸赶紧将爷爷扶稳。随着爷爷的一晃，空中的黑火苗慢慢变小，变淡，最后爆出几缕青烟熄灭了。
痛苦哀嚎的共工残魂看见火苗熄灭，终于摆脱了这场噩梦，竟是再也不敢停留片刻，疯狂逃窜，连上古大巫的形象都顾不上了。
这时，由李康命名，连命运都得挠头的“一字马法则”莫名蹦了出来，对本就快连形体都保持不住的残魂给出了最后一击。在残魂疯狂逃窜的路上，一阵涟漪出现，从涟漪中迈步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道。
皂白道袍，桃木枝作簪，胡乱将发髻绾成了翻天印。
正是连鱼都没来得及喂匆匆赶来的明溪上人，终南妙峰山太清院方丈，天下道君。
刚走出空门的明溪上人猛然见到一缕残魂冲向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大袖一挥，正巧扇在残魂的脸上，残魂如抛石机中的石头一样，“呼”地被击出，不知所踪了。
上人愣了下，看了看四周。
共工的残魂不见了，天地间的水之精华也逐渐四散了，现在天地间虽仍是大雨磅礴，可也就是一场正常的大雨，不会形成波及四野的大水灾了。以明溪上人的道行，他当然分辨得出来之间的区别。
把自己累得跟条老狗似的，看来还是来晚了啊。得，那就收个尾。明溪上人嘟嘟囔囔念了个咒语，继续挥舞了几下大袖。果然是道行深厚，漫天的乌云飞快四散退去，磅礴的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淅淅沥沥。
上人突然“咦”了一声，在空中一摄，抓出了一堆碎片，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是四下观看了一下，忽然间将双眼眯了起来。
扶着爷爷正着急担心的黎旸，忽然眼一花，不知怎么前面就多了一个人。
白眉毛，白胡子，慈眉善目的，这个白胡子老爷爷不会是神仙吧？
明溪上人走到近前，对着爷爷温和地笑道：“原来是师弟啊，我说怎么这么一场大灾祸能消弭于无形呢。”
黎旸吃惊地望着爷爷，哟，这老神仙和爷爷认识？还是师兄弟？
爷爷站稳了身形，把手掌上的绢帛叠好塞入了袖子，不紧不慢地回道：“是道君师兄啊，你来的真是时候，明明是师兄消弭了这场灾祸，打跑了共工氏的残魂，怎么能将功劳算在我头上呢？”
明溪上人吃惊道：“竟然是共工！他居然在世上还留有一缕残魂？”
上人嘴上吃惊，却在爷爷将绢帛塞进衣袖的时候，眼神微微跳动了一下，转了个话题：“这是师弟大名鼎鼎的那张符？可惜师兄缘浅，没有见到师弟大展神威。”
“师兄猜错了，这张符不过是我前段时间闲来无事，胡思乱想画的，可算不上多神奇。”爷爷的回答平平淡淡。
上人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师弟的想法怎么可能是胡思乱想，真是这样，那三百年来的那些天才还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让道君师兄笑话了。”爷爷显然不再想进行这个话题。
上人继续笑道：“我记得当时我和师弟约的闭关时间还没到吧？师弟这是神功有成，提前出关了？还是……另有隐情？”
爷爷回道：“闭关闭的有些烦了，就出来走走，既不是破关，也没有什么心得，虚度年华。”
“哦，这样啊。”上人瞅了瞅爷爷身边的黎旸，问道：“这是师弟的……”
爷爷的脸很平静，但半晌之后才缓缓回道：“当然是我的乖孙子。”
见提到了自己，黎旸赶紧像对老夫子一样，鞠了一躬：“神仙爷爷好。”
上人刚要弯下身来和黎旸聊几句，“啪”，黎旸头上就被爷爷轻轻拍了下：“和你说过了，你只有一个爷爷。”
黎旸吐了下舌头，改口道：“老神仙好。”
上人瞟了爷爷一眼，嘟囔道：“小家子气。”
左右袖口掏了掏，实在是拿不出东西，只好将刚放到袖子里面的一堆碎片拿出来，手又在空中抓了抓，凝出一股清水。清水覆在碎片之上，上人念了个咒语，一颗晶莹剔透的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成型了。
他拉过黎旸的手，把珠子塞在他掌心中，轻声道：“孩子，不好找你呀。想当初啊，老道就让你娘给耍了，没长记性，才又被你爷爷耍了这么多年，你们一家子呀，都太聪明了，太聪明了。我没那么多心眼，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拿着吧，算是老道的见面礼。”
从明溪上人拉着黎旸的手，爷爷面色没有变化，但身体却有些僵硬，直到上人唠叨完，放开了黎旸的手，他才淡淡地问了一句：“查完了？没问题？”
上人打了个哈哈，掩饰着尴尬：“说你小家子气嘛……唉，我这也是不放心孩子嘛。”
爷爷“哼”了一声。
上人又道：“师弟呀，怎么浪费了这样的良才美质啊，你那么大的能耐，一点都不教给他，不像话嘛。”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修行未必就好，不修行未必就差，福祸难说得紧。做人呀，不能太贪心。”爷爷语气平淡。
“哎呦，这句话是好话，醒世之钟声。师弟的气度果然非常人所比。”
“不说我小家子气了？”
“人，哪有完人呢？师弟是大事清醒，小事嘛，多少有点计较啊。”
爷爷又是轻“哼”一声。
“师弟啊，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行？你看看这孩子……”
“不行！”爷爷听都不听，一口否决。
“别急着否决嘛，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
“道君师兄，这孩子的事不用再说了，实话告诉你，这孩子没有修行的命，唉，他如果修行，只会自寻死路，你……就尽管放心吧。”
爷爷的话一说完，惊呆了三个人：明溪上人，黎旸，贾亭衣。
黎旸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响，爷爷说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修行？自己当不了神仙？
为啥吗？凭啥吗？
明溪上人一把又拉过黎旸，黎旸觉得一股暖流在全身上下飞速地走了一遍，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上人，希望神仙老爷爷能否定自己爷爷的说法。
上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放开黎旸，神色颇是郑重的对爷爷说道：“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也没有办法？”
爷爷苦笑：“我想了十年，想不出来任何办法，所以才说这孩子没有修行的命。”
黎旸真的想和刚才那个凶神一样，大骂几声“贼老天”！自己费尽心思构思了寻仙大计，现在不仅找到了神仙，还冒出了这么多，都在身边，连自己爷爷都是神仙！明明是耗子生在米缸里，超一等的好命，可自己却不能修行？
啥嘛？！没道理嘛！
正伤心欲绝，黎旸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了，黎旸转头一看，是满脸通红的贾亭衣。
【本章完】
皂白阴阳袍，白胡子老道明溪上人弯着背，背着手，在前面溜溜达达。小徒弟水清噘着嘴跟在后面，脸沉得能下了雨，手里攥着那把老道的桃木剑，“啪啪”地使劲抽着垂在路边的柳树枝儿。
上人叹了口气，问道：“今儿辩经输了？”
“知道了你还问！”七八岁的水清一点没有做弟子的觉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那就拿我的剑撒气？”
“哼。”小水清抽得更狠了。
“输了就输了呗，下一场驳倒了他们就是了。”
“你说得倒轻巧，人家三场连胜两场了，哪儿还有下一场？嘁，瞧把他们得意的，跟吃了蜜蜂屎似的。”
“诶呦，这样啊，那就是没机会了呗。辩的啥题目啊？”
“上天有德。”
“哦。辩题不难啊。”
“成心恶心我是吧？辩题是不难，可他们枉为修道之人……他们不讲文德！”清水习惯性的把明溪上人当成出气筒。
“哎呦，这是犯规又犯忌的大事，说出来听听。”上人赶紧顺杆往上爬，今儿要是不让小徒弟把这口恶气撒出来，自己得好几天没好果子吃。
清水终于不再抽打柳条儿，拿着包浆如玉的桃木剑指指点点：“天地者，道之显也。经曰：天地不仁。这不明明白白说了，天地只有‘道’，没有爱恶之别，没有善恶之分，哪来的‘德’呢？”
“那对方怎么说？”上人随口问道，后院池子里的鱼还没喂呢，赶紧让小徒弟消了气，快快活活喂鱼去也。
“他们说处处都有神庙，人们到处求香拜神，神就是上天的显化，如果上天无‘德’，人们为什么要去拜神？”
“有那么一点道理啊……不过吗，咳咳，你又是怎么回的？”上人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偷抹了把冷汗，赶紧又端正了态度和立场。
“我说这是人德，非天德。上天有道而无德，哪本经书上都只是说了天道，从来没有记载什么天德。”
“有理，有力，他们该没话了吧？”
“然后他们就开始不讲文德了，提起‘道德天尊’的名讳，愣说我若是不承认天有德就是欺师灭祖。气死我了！辩经辩经，辩的是‘经’，他们这是书上说的‘失性于俗’，是对经书的玷污。”
“还真热闹，后来呢？”
“反正我引一句经文，他们就说一个俗俚之事，根本没有一句是经书上的话。把我气得，我要不是他们的小师叔，我就抽他们了！”
“哦哦。你辈分高，让着他们点，应该的。”
到了池边，上人趴在栏杆上，歪着头，伸出手，示意小徒弟给自己一把喂鱼的饲料。
“完了？你不说两句安慰安慰我？”小道童半天没听见师傅的下文，瞪大眼睛问道。
“刚才安慰完了呀。”
“那到底谁说的对呀？”
唇红齿白的小童子，配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上人暗自佩服自己找徒弟的眼光真的是好。不是小好，也不是大好，是巨好。
“先喂鱼嘛。”
“不喂！今天我要临池悟道。经曰：止水澄波。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听听，静止的水才能像镜子一样，鱼一抢食，水就乱了，我就悟不了道了。”小徒弟振振有词。
“气性还挺大嘛。依我说呢，你什么时候能把道理从经书上搬下来，搬到脚底板底下，你就能真正……哎呦，你等我一会，我得出去一趟。”明溪上人忽然心潮波动，心知有事情发生了，还是大事情。也顾不上喂鱼了，赶紧皱眉掐指，随后一转身，失去了踪迹。
小童子一把没抓住，师傅就没影了。这心里还有气没撒完呢，怎么出气筒就跑了呢？
把书上的搬到脚底板儿？这能行？再说你也得让我出山门啊。唉，什么时候自己能随随便便出山门呢？不用跟人打招呼，大摇大摆的那种随随便便。
叹了口气，不自觉地伸手入袋，别去想外面了，先喂鱼吧。
小湖之上的诡异变化，让黎旸和贾亭衣小哥俩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倒不是他俩看出了争斗双方的道法门道，他俩根本不懂巨人的神通有多诡谲莫测，震惊到他俩的是铁匠。
“老……老贾啊，咱俩还骂人家莫夏，咱俩才是真瞎子啊！到处寻思怎么找到神仙，原来神仙就住我家那条街上啊！”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咧。”
“啪”，黎旸脑袋上挨了一巴掌。黎旸一惊，抬头看见了自己身后站在雨水中的爷爷。
“爷爷您怎么来了？”黎旸立刻就是关心备至的询问，还赶紧替爷爷擦掉落在脸上和胡须上的雨水。
哑女姐姐……阿姨……也来了？这是不放心我吗？谢谢关心。哎呦，还有小鬼头，你可是和花胡子铁匠一样，也名列“怪人谱”上的，难道你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小怪物？
爷爷不理黎旸，抬头看向空中。
半空中的共工氏完全疯狂了，脚踏乌云，挥动大戟，追着铁匠的飞剑一招一式的硬碰硬，每一次重重的撞击，飞剑都落在绝对的下风，被击出很远，而地上的铁匠都会颤抖一下，强行咽下喉咙中涌出的鲜血。
沧渊倾覆，暴雨织成一张恐怖的大网，而飞剑就像网中的鱼，越来越难以躲闪。
爷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帛，上面是奇异的花朵一样的图案。
这张绢帛黎旸认识，平时就搭在家中唯一的几案上，像抹布一样不起眼。黎旸疑惑地看向爷爷，这个时候爷爷拿它干什么？
耳中就听到爷爷轻叹一声，就将绢帛摊在左掌心，右手在上面抓了几把，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抓了出来，爷爷挥挥手，将它甩了出去。
从爷爷手中甩出去的黑色东西，在空中舒展开来。黎旸看得很清楚，是一朵黑色的火苗，飘向了空中的共工。
黎旸记忆里，从来没有一天是像今天这样，把惊讶当饭吃，最后还吃撑到了。
自己岂止是眼瞎，自己简直就是……就是，瞎了眼！刚才爷爷那手是什么？是神通！是神仙才会的神通！
原来神仙不是住在我家那条街上，神仙就住在我家，这么多年，我每天睁开眼就会喊他“爷爷”！
天上砸馅饼好巧不巧掉入我口中！一种巨大的幸福、满足、委屈、惊奇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黎旸觉得自己想哭。
太……他么好了！
黎旸的心脏“砰砰”狂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朵黑色的火苗。
空中的火苗，在磅礴大雨中摇摇曳曳，如烟似雾，闪了几下，就贴着共工挥舞的戟尖上，开始顺着戟杆向共工氏双手、双臂蔓延。
不仅如此，在蔓延的过程中，火苗还在变化，一生二，二生三，最终变成了六朵。
这几朵黑色的火苗，来的无声无息，共工并不认识，也没在意。触碰到它时，共工只感得轻微的刺痛，当火苗蔓延到他的双手双臂的位置时，共工再一不小心碰到，已经觉得火苗烧得他钻心的疼，等他连连痛呼，不停拍打时，六朵黑火苗已经蔓延到了他全身，最后在他上下前后左右各有一朵。
占据六方，形如牢笼，共工残魂躲无可躲。
残魂当然不甘心受这细弱摇曳的黑色火苗的限制，他生前是撞倒天柱山的绝代凶人，是天下闻名的大巫，险些将元古天下毁灭，怎么会受制于这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火苗？论诡异，天下谁能跟他相提并论？
他胸口的六芒星阵忽闪忽灭，流动旋转，状如漩涡。
漩涡产生了奇异的吸力，而且这吸力很强大，连周围的空间都被带动的有些模糊不清。
的确如铁匠所猜测的，六芒星阵是一个空间通道，而且是很高级的通道。现在，共工残魂就是想要将这几朵火苗吸到另外的空间里。
强大的吸力罩定了火苗，但是连空间都能带的模糊的星阵，却对火苗没有产生任何作用，柔软细碎的小火苗不紧不慢地燃烧。六朵黑火苗仍然噩梦般围着共工旋转，偶尔爆出一朵火星，就会溅到共工残魂的身上，引起他阵阵嚎叫。
共工残魂有些慌了。这些雨浇不灭，闪躲不掉，驱赶不了的小小火苗对他造成极大威胁。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黑火苗又有了变化。
黑火苗不再温柔，火苗中显现出一张张人脸，这些人脸都是临死前的状态，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痛苦哀嚎，有的老，有的小，形态随着火苗不停变换。
但是，这一张张的人脸却有相同的特征：无比怨恨地盯着共工的残魂，视共工为他们的生死仇敌。
黑火苗开始不停地爆出火花，颗颗火花扑向共工，落到残魂身上，又溅出更大的火花。虽然新的火花一闪即灭，但是却让共工残魂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
疼，敲骨吸髓般的疼，神魂被割裂撕扯般的疼。和这种疼痛相比，先前的肢体被爆简直就是挠痒痒一般。
从哈苏体内出来，与巨鲸肉搏，与铁匠兵刃交加，共工的残魂虽然几次落在下风，可都没有慌乱。但是面对这些黑色的火苗，还有黑火带给他的伤害，共工无比惊慌。
堂堂大巫，竟如小丑般原地又蹦又跳，拼命躲闪，犹如遇到天敌的野兽，只能摆出龇牙咧嘴、乱吼乱叫的凶狠模样，其实不过仅仅是装腔作势罢了。
其实不仅是共工残魂，就连铁匠的飞剑，在火苗出现后，也畏惧有加，灵性地飞回了铁匠掌中，可见这黑火绝不简单。
持续下去，共工的残魂将会在黑火的燃烧中灰飞烟灭。
可惜……
爷爷的身躯一晃，眼疾手快的黎旸赶紧将爷爷扶稳。随着爷爷的一晃，空中的黑火苗慢慢变小，变淡，最后爆出几缕青烟熄灭了。
痛苦哀嚎的共工残魂看见火苗熄灭，终于摆脱了这场噩梦，竟是再也不敢停留片刻，疯狂逃窜，连上古大巫的形象都顾不上了。
这时，由李康命名，连命运都得挠头的“一字马法则”莫名蹦了出来，对本就快连形体都保持不住的残魂给出了最后一击。在残魂疯狂逃窜的路上，一阵涟漪出现，从涟漪中迈步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道。
皂白道袍，桃木枝作簪，胡乱将发髻绾成了翻天印。
正是连鱼都没来得及喂匆匆赶来的明溪上人，终南妙峰山太清院方丈，天下道君。
刚走出空门的明溪上人猛然见到一缕残魂冲向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大袖一挥，正巧扇在残魂的脸上，残魂如抛石机中的石头一样，“呼”地被击出，不知所踪了。
上人愣了下，看了看四周。
共工的残魂不见了，天地间的水之精华也逐渐四散了，现在天地间虽仍是大雨磅礴，可也就是一场正常的大雨，不会形成波及四野的大水灾了。以明溪上人的道行，他当然分辨得出来之间的区别。
把自己累得跟条老狗似的，看来还是来晚了啊。得，那就收个尾。明溪上人嘟嘟囔囔念了个咒语，继续挥舞了几下大袖。果然是道行深厚，漫天的乌云飞快四散退去，磅礴的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淅淅沥沥。
上人突然“咦”了一声，在空中一摄，抓出了一堆碎片，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是四下观看了一下，忽然间将双眼眯了起来。
扶着爷爷正着急担心的黎旸，忽然眼一花，不知怎么前面就多了一个人。
白眉毛，白胡子，慈眉善目的，这个白胡子老爷爷不会是神仙吧？
明溪上人走到近前，对着爷爷温和地笑道：“原来是师弟啊，我说怎么这么一场大灾祸能消弭于无形呢。”
黎旸吃惊地望着爷爷，哟，这老神仙和爷爷认识？还是师兄弟？
爷爷站稳了身形，把手掌上的绢帛叠好塞入了袖子，不紧不慢地回道：“是道君师兄啊，你来的真是时候，明明是师兄消弭了这场灾祸，打跑了共工氏的残魂，怎么能将功劳算在我头上呢？”
明溪上人吃惊道：“竟然是共工！他居然在世上还留有一缕残魂？”
上人嘴上吃惊，却在爷爷将绢帛塞进衣袖的时候，眼神微微跳动了一下，转了个话题：“这是师弟大名鼎鼎的那张符？可惜师兄缘浅，没有见到师弟大展神威。”
“师兄猜错了，这张符不过是我前段时间闲来无事，胡思乱想画的，可算不上多神奇。”爷爷的回答平平淡淡。
上人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师弟的想法怎么可能是胡思乱想，真是这样，那三百年来的那些天才还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让道君师兄笑话了。”爷爷显然不再想进行这个话题。
上人继续笑道：“我记得当时我和师弟约的闭关时间还没到吧？师弟这是神功有成，提前出关了？还是……另有隐情？”
爷爷回道：“闭关闭的有些烦了，就出来走走，既不是破关，也没有什么心得，虚度年华。”
“哦，这样啊。”上人瞅了瞅爷爷身边的黎旸，问道：“这是师弟的……”
爷爷的脸很平静，但半晌之后才缓缓回道：“当然是我的乖孙子。”
见提到了自己，黎旸赶紧像对老夫子一样，鞠了一躬：“神仙爷爷好。”
上人刚要弯下身来和黎旸聊几句，“啪”，黎旸头上就被爷爷轻轻拍了下：“和你说过了，你只有一个爷爷。”
黎旸吐了下舌头，改口道：“老神仙好。”
上人瞟了爷爷一眼，嘟囔道：“小家子气。”
左右袖口掏了掏，实在是拿不出东西，只好将刚放到袖子里面的一堆碎片拿出来，手又在空中抓了抓，凝出一股清水。清水覆在碎片之上，上人念了个咒语，一颗晶莹剔透的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成型了。
他拉过黎旸的手，把珠子塞在他掌心中，轻声道：“孩子，不好找你呀。想当初啊，老道就让你娘给耍了，没长记性，才又被你爷爷耍了这么多年，你们一家子呀，都太聪明了，太聪明了。我没那么多心眼，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拿着吧，算是老道的见面礼。”
从明溪上人拉着黎旸的手，爷爷面色没有变化，但身体却有些僵硬，直到上人唠叨完，放开了黎旸的手，他才淡淡地问了一句：“查完了？没问题？”
上人打了个哈哈，掩饰着尴尬：“说你小家子气嘛……唉，我这也是不放心孩子嘛。”
爷爷“哼”了一声。
上人又道：“师弟呀，怎么浪费了这样的良才美质啊，你那么大的能耐，一点都不教给他，不像话嘛。”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修行未必就好，不修行未必就差，福祸难说得紧。做人呀，不能太贪心。”爷爷语气平淡。
“哎呦，这句话是好话，醒世之钟声。师弟的气度果然非常人所比。”
“不说我小家子气了？”
“人，哪有完人呢？师弟是大事清醒，小事嘛，多少有点计较啊。”
爷爷又是轻“哼”一声。
“师弟啊，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行？你看看这孩子……”
“不行！”爷爷听都不听，一口否决。
“别急着否决嘛，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
“道君师兄，这孩子的事不用再说了，实话告诉你，这孩子没有修行的命，唉，他如果修行，只会自寻死路，你……就尽管放心吧。”
爷爷的话一说完，惊呆了三个人：明溪上人，黎旸，贾亭衣。
黎旸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响，爷爷说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修行？自己当不了神仙？
为啥吗？凭啥吗？
明溪上人一把又拉过黎旸，黎旸觉得一股暖流在全身上下飞速地走了一遍，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上人，希望神仙老爷爷能否定自己爷爷的说法。
上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放开黎旸，神色颇是郑重的对爷爷说道：“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也没有办法？”
爷爷苦笑：“我想了十年，想不出来任何办法，所以才说这孩子没有修行的命。”
黎旸真的想和刚才那个凶神一样，大骂几声“贼老天”！自己费尽心思构思了寻仙大计，现在不仅找到了神仙，还冒出了这么多，都在身边，连自己爷爷都是神仙！明明是耗子生在米缸里，超一等的好命，可自己却不能修行？
啥嘛？！没道理嘛！
正伤心欲绝，黎旸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了，黎旸转头一看，是满脸通红的贾亭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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