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32章
一灯如豆。
一股辛辣的液体从喉咙流入，哈苏努力地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一个朴实的汉子，正端着碗，一勺一勺地给自己喂药。
全身火辣辣的疼，哈苏头颈不能动，眼睛看不到自己身体，但是凭感觉他知道自己全身都涂抹了外伤药，被小心地包裹了起来。
他的意识慢慢清醒，知道自己还活着。失去意识之前的事他还记得，自己本来是想去捉那个小鬼头，却听到了轻轻细细的歌声，像牙牙唱的一样。然后自己脑袋里藏着的那个巨人苏醒了，自己连惊带吓之时，他好像不管自己的死活冲了出去……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成了这个样子的，巨人冲出自己的脑袋，自己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这样子。
那个巨人……哈苏把精神力集中到巨人冲出来的神魂海中的那个区域。区域很深，藏得也很深，自己以前从没想到自己的脑子里还有这块区域，幸亏从上次与傀一战之后，自己可以使用精神力了，现在才能让精神力来到这里观察。
巨人在。可是好像比自己好不了哪去，身形缩小了一大半，正在沉睡，看来一时半会是醒不了了。
一阵头痛，哈苏的注意力涣散了，从那块地方退出来。
“你醒了？”哈苏听见那个汉子问自己。
“看来这些药管用。估摸着你现在也说不了话，听着就是了。”那个汉子接着说。
胡庆现在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哈苏，所以看见哈苏睁开眼睛，而且眼神是清明的，就想尽快解开心中的疑虑，不把这些问题弄清楚，自己就不能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哈苏不自觉眨了下眼。
“嗯，还行，脑子没摔坏。我呢，问你一点事，要是我说的对，你就眨下眼，要是说的不对，就别眨眼，听明白了吗？”
见到哈苏眼皮眨了一下，胡庆搬下来一根手指头：“看你打扮，你是外族，是戎族的吧？”
哈苏睁着眼不眨。
胡庆又问：“羌族的？”
又猜了三四个外族名称，哈苏都是睁着眼。
胡庆又看似无意地问：“哈克族？”
哈苏快速眨了一下眼。
胡庆点头道：“哈克族的人最好了，哈克族的小伙子又勇猛又能干。”
哈苏一下就觉得眼前这人很不错，一句话让自己身上的疼痛都减了两分。
胡庆拿起了短刃，继续说道：“这第二个事，我想知道，这把短刃是你的？”
哈苏眨了一下眼。
胡庆搬下第二根手指。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可胡庆看到哈苏肯定之后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尧城人都知道胡庆是胡府的管家，可没几个人知道胡庆还是个厉害的买卖人。胡老爷子诺大的家业，一半来自祖上，三分来自他自己的狠辣果断，一分来自时运，还有一分就是来自这个胡庆的心思细腻，做起事情来如小娘纫针，巧妇刺花，又快又漂亮。
就是这一点，胡庆胜过天底下八九成的人，深得胡老爷子的信任和赞许。用老爷子的话讲，天底下再大的买卖，也得靠一件件细小琐碎的事情撑起来，拽句文辞儿就是“天下大事俱作于细”。小事儿不能做、做不好的人，千万不能找他做大事。
“你来尧城是来找胡家人的？”胡庆又搬下第三根手指问道。
哈苏眨眼，心道这些中土人果然厉害，自己的事人家随便一猜就猜到了。
“我知道了。你伤势很重，就安心睡觉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胡庆说完，安慰了一下哈苏，转身端着那盏如豆的油灯离开了。
买卖人，第一件要紧的事是啥？本钱要足？物什要好？都不是。是找人，找对了人，找对的人。现在对的人找到了，胡庆心里有底了，回去得好好算计算计这笔买卖。
一灯如豆。
小道童水清盘腿坐在蒲团上，凑在灯边，手上捧着一本经书，脑袋时不时地往下磕一下。一磕之后，瞌睡虫儿就稍稍离开他一点儿，看几行经书，脑袋又磕一下，瞌睡虫儿又离开一点儿。
明溪上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徒弟一脑袋栽在灯上烧了双髻，说了句：“困了就睡呗，这么折腾自己干嘛？”
小道童甩甩头，“就没有你这么当师傅的，别人的师傅把弟子的课业看得头等的要紧，生怕弟子不用功，你可倒好，天天当甩手掌柜的，啥也不教也就算了，还拦着我用功。要不是我自己上进，早让那些人甩出十里地了。”
上人心里叹了口气，唉，这徒弟哪儿都好，就这么一点美玉微瑕，天天掌灯熬夜看经书，害得自己困了也不能睡，陪他折腾，折腾他自己还折腾老道。
话说这做人的差距真的就那么大吗？想想自己小时候的混样，就怕看书。受人管，还要受书上的道理管，最后还得受自己的心性管，哪儿哪儿都不自由，跟全身上下拴着一条条铁链子似的，能快活？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天天跟经书较劲？一点都跟自己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这书上的道理就是一颗颗的药丸子，得病的时候才吃，你这小小年纪，能有啥事？能得啥病？没病就不用吃药嘛。”唉，自己这个师傅得尽尽本分，好歹劝劝，万一要是劝成了呢？岂不是……岂不是就可以睡觉了？今天跑了这么远的路，干了这么多的活，困啊。
“你这个说法挺新鲜呐，今天在外面学来的？还真是把书上的东西搬到了脚底板儿，出去了一趟，学问见长啊。”小道童头都懒得抬一下，说出来的话让上人也抬不起头。
“行啦行啦，别看书了。跟你讲讲今天的事。”老道我得自己把面子找回来。
“哦？那就说来听听。”小道童终于把书放在了一旁。
“话说……”老道准备甩大招，拿出升坛讲经的精神头。
“打住打住。你先说讲的是故事还是真事，要是故事呢我听听就算了，要是真事呢，我就用用心。”
“咳……”老道准备舌灿莲花的口水差点喷出来。幽怨地看了一眼小道童，半晌才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也可能是真事，也可能是个故事，你当成什么全在你自己。”
“这个我懂，世上事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乱花迷人眼嘛。你放心吧，我能分得清真假。”小道童得意的很。
“哎呦，有长进了？得到道法精髓了？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老道还真的有些小小的惊讶。
“别拍马屁，这有何难？长明那小子，就是那个带头跟我对着干的师侄儿，说话的时候有俩口头语，一个是‘我听说’，一个是‘有人说’，我一琢磨，发现他一开口说的是‘我听说’的时候，就是真心话；可要是他上来说的是‘有人说’的时候，往往都是胡说八道，骗人的，查无此人，没法验证呗。所以啊，教你一个乖，今后听人说话，说啥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得听清楚他说的前三个字。”
小道童实在是遗憾自己怎么少了一根尾巴，不然就让它翘到房梁上晃悠去。
老道心里乐开了花。听听，听听，什么叫悟性？什么叫聪慧？这就叫悟性，就叫聪慧，这就是能成大道的根基！不再去外面找什么良才美质了，不去找了！就一心一意，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教好他了！能找到这么好的孩子当弟子，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不是小好，也不是大好，是巨好！
“啪！”小道童拍了一下屁股下面的蒲团，“你傻乐啥呢？倒是往下说啊！”
“对对，咱正说故事呢。我继续说哈，有个少年，刚出生就父母双亡了，后来他苦读圣贤书，成了个……嗯，谦谦君子。这少年长大后，有一天知道了原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自己的父母都是被人陷害而死的……水清啊，要是你是这个少年，你会怎么办？”上人瞧着徒弟问道。
“这还用问？想法报仇啊，那可是父母之仇啊。”
“他除了会读书，没别的本事，可他的仇人却是得道高人，厉害着呢，这让他怎么报仇？”老道继续问。
“他也去学道啊，刻苦些，用心些，以后用道法打败道法。”小道童觉得自己师傅今天出去了一趟，人变得有点糊涂，净问这些傻了吧唧的的问题。
“少年本是一等一的修道材料，可惜的是，他修炼不了。”
“为什么呀？是笨还是身体有毛病？来咱太清院，那么多的道经还没有一本适合他的？”小道童出主意。
“我问你，咱们修道修的是什么？”
“金丹呀。修成了金丹，才能真正做到神游太虚，天人合一。师傅你怎么了，怎么净问这些小孩子都懂的问题？小瞧我？”小道童有点不耐烦。
“问题就是，这个少年没法修成金丹，甚至没法练气，他的丹田是死的。”
“跟外面的世俗之人一样？”
“不是。世俗之人是没修炼过，随着岁数越来越大，丹田就逐渐萎缩退化，准确讲还是活的，只是不会用，就像……就像……”老道挠头要给徒弟讲明白。
“明明有牙，可还是不会嗑瓜子儿，连仁儿带皮一起咽了。”
“哎呦，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道连声附和道。
“那你说他的丹田是死的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丹田啊，生下来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再活个一两年就死翘翘了！”
“啊？还有这种事？”小道童来了兴趣，老道出去了一趟，还真能带回来自己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你想啊，人都是从小往大了长，一岁两岁，十岁二十岁，到七八十岁，最后死了拉倒，人的身体也是如此，心肝脾的，都跟着岁数一起变老，最后心也跳不动了，肝也不管用了，人也就死了。可这少年得了一种怪病，怪得很，他的丹田是逆着生长的，就像一个人生下来是七八十岁，然后是四五十岁，最后是一两岁……”
“返老还童？”小道童更觉得新鲜了。
“有点像。”老道点头。
“那不是求之不来的好事？越活越抽抽……不是，越活越年轻，不是天大的好事？”
“怪就怪在他除了丹田，其他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所以他一辈子也用不了丹田。”
“等等，让我捋捋……丹田是逆着长，别的是正着长，正常说丹田要是二十来岁还没修炼，也就练不成了，这样的话，他能练丹田的时候，他其实就是六七十岁了……那还练个屁呀？身体其他部分根本不中用了呀！”小道童嘟嘟囔囔，掐着手指计算，最后下了结论。
“所以我才说他的丹田是死的。”老道附和说道。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没法练气，就不能练气成精，炼神化虚，成不了金丹客，修不了道法神通，那他怎么报仇啊？他的仇人是得道高人，你不是说很厉害吗？”小道童说道。
“这就是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要是他，报不报仇？怎么报仇？”
小道童皱眉苦思：“这仇太难报了。找人帮忙肯定也不行，谁敢得罪得道高人替他出头？可要是他自己报这个仇……道法不行，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呢？估计悬，旁门左道之术装神弄鬼行，对头法力太强就不管用了。巫术？神器？好像都不靠谱……”
苦思良久，小道童仰着脸看着师傅：“那他报不报仇？是怎么报仇的？”
老道盯着油灯，沉默了一会，说道：“不知道，还不知道啊……再等几年吧。”
小道童对结果大为不满，这叫讲故事？有头没尾的，问了我一大堆屁话，什么玩意儿！
生气之余，一下倒在榻上，气鼓鼓地说了句：“睡觉！”
一灯如豆。
小井街黎旸家。
海妹躺在家里唯一的床上，灯光下，脸色蜡黄，昏迷不醒。吃了爷爷的春秋丹，命是吊住了。海妹没受什么外伤，伤在神魂，等她之后慢慢自我恢复些神魂，就能下地行走了。至于能不能撑过一年，以及撑过一年之后，今后能不能还活着，估计连老天爷也说不准。
黎旸盯着海妹看了半天，捏了捏她的手脚，问爷爷：“她是个妖精？怎么跟人长得一模一样？”
“是个小妖精。奇怪，明明是海里的精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爷爷纳闷道。
和爷爷走到小院里，坐在梧桐树下，此时云收雨散，天空明月高悬。
“爷爷，您真是术尊？天下第一人？”黎旸的眼睛里全是仰慕的星星。
这是黎旸问的第六遍了，爷爷实在是懒得回答。
爷孙俩就这么坐着，半晌，苏幕雨实在有点忍不住了，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能修行？”
“当然想知道啊，不过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是？那还不如晚点知道呢。”
黎旸的脸色居然很平静，这实在是让苏幕雨感到非常诧异，搞不清楚到底是这孩子就是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稳心性，还是他年龄小不懂得修行的意义。
“如果不能修行，那你今后想做什么？”苏幕雨忍不住问道。
“谁说我今后不修行了？”黎旸歪着头朝着爷爷笑了笑。
苏幕雨瞠目结舌。这场景实在是，实在是太怪异了，黎旸明明知道他不能修行，可他却又说他今后要修行，这怪异荒唐，前后矛盾的话让苏幕雨觉得头大无比，比黎旸小时候跟自己斗智还头大。
“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啊。”苏幕雨看着小怪物，能让堂堂术尊觉得诧异，而且理解不了，这要是传出去，小黎旸不用修行，直接就能名满天下。
“爷爷，您得告诉我两件事。”
“第一件是什么？”苏幕雨对着古怪精灵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孙子，就算是智慧通天，现在也觉得猜不出小黎旸的问题会是什么了。
“我爹娘的死是不是今天的白胡子老道害得？”
苏幕雨沉吟了一会，这才道：“不完全是，只能说有关系。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现在讲给你听，你还理解不了。”
“我明白，我只是想知道和这个老道有没有关系，具体该问的事，今后我会亲自去问他的。”黎旸平静地说。
苏幕雨再一次瞠目结舌。
“你去找他问？亲自？”
小黎旸认真地点点头。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说。”
“您那么厉害，都天下第一了，那您知道不知道‘道’之上是什么？”
“轰！”苏幕雨耳边如同响起一声炸雷，彻底将他雷在原地。
道之上是什么？道之上是什么？！大概从有“道”这个概念之始，就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不，不是大概没有，是肯定没有，绝对没有！连被赞为智慧冠绝三百年的术尊苏幕雨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然他也不会跟明溪上人说“道门当兴”那样的话。不仅是苏幕雨自己，就连自己的好女婿，智慧如海，神秘莫测，连苏幕雨都自愧不如的人，他都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这是个白痴问题吗？是小黎旸瞎想出来的问题吗？
不，苏幕雨不觉得。这个看似荒唐的问题，荒唐到形同“天之上是什么？”这样的荒唐，但是，这根本不荒唐，一点也不荒唐！
苏幕雨口干舌燥。他吃力地将眼睛重新聚焦，吃力地转动脖颈，吃力地望向小黎旸。
“孩子……你怎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爷爷，我知道有‘道’之上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可我觉得肯定有。”
黎旸顿了顿，继续说：“爷爷，您跟我说过女娲人祖的故事，因为有了女娲，我们人族才像今天这样成为万物之灵，女娲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修行，路是她走出来的。还有道祖，在他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道’，路也是他走出来的。”
黎旸望向爷爷，眼神中闪耀着星星光彩：“爷爷，我当然要修行，没有路，我就自己走出来一条路。这条路，我要走得比‘道’还高。”
【卷一终】
一股辛辣的液体从喉咙流入，哈苏努力地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一个朴实的汉子，正端着碗，一勺一勺地给自己喂药。
全身火辣辣的疼，哈苏头颈不能动，眼睛看不到自己身体，但是凭感觉他知道自己全身都涂抹了外伤药，被小心地包裹了起来。
他的意识慢慢清醒，知道自己还活着。失去意识之前的事他还记得，自己本来是想去捉那个小鬼头，却听到了轻轻细细的歌声，像牙牙唱的一样。然后自己脑袋里藏着的那个巨人苏醒了，自己连惊带吓之时，他好像不管自己的死活冲了出去……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成了这个样子的，巨人冲出自己的脑袋，自己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这样子。
那个巨人……哈苏把精神力集中到巨人冲出来的神魂海中的那个区域。区域很深，藏得也很深，自己以前从没想到自己的脑子里还有这块区域，幸亏从上次与傀一战之后，自己可以使用精神力了，现在才能让精神力来到这里观察。
巨人在。可是好像比自己好不了哪去，身形缩小了一大半，正在沉睡，看来一时半会是醒不了了。
一阵头痛，哈苏的注意力涣散了，从那块地方退出来。
“你醒了？”哈苏听见那个汉子问自己。
“看来这些药管用。估摸着你现在也说不了话，听着就是了。”那个汉子接着说。
胡庆现在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哈苏，所以看见哈苏睁开眼睛，而且眼神是清明的，就想尽快解开心中的疑虑，不把这些问题弄清楚，自己就不能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哈苏不自觉眨了下眼。
“嗯，还行，脑子没摔坏。我呢，问你一点事，要是我说的对，你就眨下眼，要是说的不对，就别眨眼，听明白了吗？”
见到哈苏眼皮眨了一下，胡庆搬下来一根手指头：“看你打扮，你是外族，是戎族的吧？”
哈苏睁着眼不眨。
胡庆又问：“羌族的？”
又猜了三四个外族名称，哈苏都是睁着眼。
胡庆又看似无意地问：“哈克族？”
哈苏快速眨了一下眼。
胡庆点头道：“哈克族的人最好了，哈克族的小伙子又勇猛又能干。”
哈苏一下就觉得眼前这人很不错，一句话让自己身上的疼痛都减了两分。
胡庆拿起了短刃，继续说道：“这第二个事，我想知道，这把短刃是你的？”
哈苏眨了一下眼。
胡庆搬下第二根手指。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可胡庆看到哈苏肯定之后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尧城人都知道胡庆是胡府的管家，可没几个人知道胡庆还是个厉害的买卖人。胡老爷子诺大的家业，一半来自祖上，三分来自他自己的狠辣果断，一分来自时运，还有一分就是来自这个胡庆的心思细腻，做起事情来如小娘纫针，巧妇刺花，又快又漂亮。
就是这一点，胡庆胜过天底下八九成的人，深得胡老爷子的信任和赞许。用老爷子的话讲，天底下再大的买卖，也得靠一件件细小琐碎的事情撑起来，拽句文辞儿就是“天下大事俱作于细”。小事儿不能做、做不好的人，千万不能找他做大事。
“你来尧城是来找胡家人的？”胡庆又搬下第三根手指问道。
哈苏眨眼，心道这些中土人果然厉害，自己的事人家随便一猜就猜到了。
“我知道了。你伤势很重，就安心睡觉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胡庆说完，安慰了一下哈苏，转身端着那盏如豆的油灯离开了。
买卖人，第一件要紧的事是啥？本钱要足？物什要好？都不是。是找人，找对了人，找对的人。现在对的人找到了，胡庆心里有底了，回去得好好算计算计这笔买卖。
一灯如豆。
小道童水清盘腿坐在蒲团上，凑在灯边，手上捧着一本经书，脑袋时不时地往下磕一下。一磕之后，瞌睡虫儿就稍稍离开他一点儿，看几行经书，脑袋又磕一下，瞌睡虫儿又离开一点儿。
明溪上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徒弟一脑袋栽在灯上烧了双髻，说了句：“困了就睡呗，这么折腾自己干嘛？”
小道童甩甩头，“就没有你这么当师傅的，别人的师傅把弟子的课业看得头等的要紧，生怕弟子不用功，你可倒好，天天当甩手掌柜的，啥也不教也就算了，还拦着我用功。要不是我自己上进，早让那些人甩出十里地了。”
上人心里叹了口气，唉，这徒弟哪儿都好，就这么一点美玉微瑕，天天掌灯熬夜看经书，害得自己困了也不能睡，陪他折腾，折腾他自己还折腾老道。
话说这做人的差距真的就那么大吗？想想自己小时候的混样，就怕看书。受人管，还要受书上的道理管，最后还得受自己的心性管，哪儿哪儿都不自由，跟全身上下拴着一条条铁链子似的，能快活？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天天跟经书较劲？一点都跟自己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这书上的道理就是一颗颗的药丸子，得病的时候才吃，你这小小年纪，能有啥事？能得啥病？没病就不用吃药嘛。”唉，自己这个师傅得尽尽本分，好歹劝劝，万一要是劝成了呢？岂不是……岂不是就可以睡觉了？今天跑了这么远的路，干了这么多的活，困啊。
“你这个说法挺新鲜呐，今天在外面学来的？还真是把书上的东西搬到了脚底板儿，出去了一趟，学问见长啊。”小道童头都懒得抬一下，说出来的话让上人也抬不起头。
“行啦行啦，别看书了。跟你讲讲今天的事。”老道我得自己把面子找回来。
“哦？那就说来听听。”小道童终于把书放在了一旁。
“话说……”老道准备甩大招，拿出升坛讲经的精神头。
“打住打住。你先说讲的是故事还是真事，要是故事呢我听听就算了，要是真事呢，我就用用心。”
“咳……”老道准备舌灿莲花的口水差点喷出来。幽怨地看了一眼小道童，半晌才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也可能是真事，也可能是个故事，你当成什么全在你自己。”
“这个我懂，世上事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乱花迷人眼嘛。你放心吧，我能分得清真假。”小道童得意的很。
“哎呦，有长进了？得到道法精髓了？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老道还真的有些小小的惊讶。
“别拍马屁，这有何难？长明那小子，就是那个带头跟我对着干的师侄儿，说话的时候有俩口头语，一个是‘我听说’，一个是‘有人说’，我一琢磨，发现他一开口说的是‘我听说’的时候，就是真心话；可要是他上来说的是‘有人说’的时候，往往都是胡说八道，骗人的，查无此人，没法验证呗。所以啊，教你一个乖，今后听人说话，说啥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得听清楚他说的前三个字。”
小道童实在是遗憾自己怎么少了一根尾巴，不然就让它翘到房梁上晃悠去。
老道心里乐开了花。听听，听听，什么叫悟性？什么叫聪慧？这就叫悟性，就叫聪慧，这就是能成大道的根基！不再去外面找什么良才美质了，不去找了！就一心一意，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教好他了！能找到这么好的孩子当弟子，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不是小好，也不是大好，是巨好！
“啪！”小道童拍了一下屁股下面的蒲团，“你傻乐啥呢？倒是往下说啊！”
“对对，咱正说故事呢。我继续说哈，有个少年，刚出生就父母双亡了，后来他苦读圣贤书，成了个……嗯，谦谦君子。这少年长大后，有一天知道了原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自己的父母都是被人陷害而死的……水清啊，要是你是这个少年，你会怎么办？”上人瞧着徒弟问道。
“这还用问？想法报仇啊，那可是父母之仇啊。”
“他除了会读书，没别的本事，可他的仇人却是得道高人，厉害着呢，这让他怎么报仇？”老道继续问。
“他也去学道啊，刻苦些，用心些，以后用道法打败道法。”小道童觉得自己师傅今天出去了一趟，人变得有点糊涂，净问这些傻了吧唧的的问题。
“少年本是一等一的修道材料，可惜的是，他修炼不了。”
“为什么呀？是笨还是身体有毛病？来咱太清院，那么多的道经还没有一本适合他的？”小道童出主意。
“我问你，咱们修道修的是什么？”
“金丹呀。修成了金丹，才能真正做到神游太虚，天人合一。师傅你怎么了，怎么净问这些小孩子都懂的问题？小瞧我？”小道童有点不耐烦。
“问题就是，这个少年没法修成金丹，甚至没法练气，他的丹田是死的。”
“跟外面的世俗之人一样？”
“不是。世俗之人是没修炼过，随着岁数越来越大，丹田就逐渐萎缩退化，准确讲还是活的，只是不会用，就像……就像……”老道挠头要给徒弟讲明白。
“明明有牙，可还是不会嗑瓜子儿，连仁儿带皮一起咽了。”
“哎呦，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道连声附和道。
“那你说他的丹田是死的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丹田啊，生下来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再活个一两年就死翘翘了！”
“啊？还有这种事？”小道童来了兴趣，老道出去了一趟，还真能带回来自己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你想啊，人都是从小往大了长，一岁两岁，十岁二十岁，到七八十岁，最后死了拉倒，人的身体也是如此，心肝脾的，都跟着岁数一起变老，最后心也跳不动了，肝也不管用了，人也就死了。可这少年得了一种怪病，怪得很，他的丹田是逆着生长的，就像一个人生下来是七八十岁，然后是四五十岁，最后是一两岁……”
“返老还童？”小道童更觉得新鲜了。
“有点像。”老道点头。
“那不是求之不来的好事？越活越抽抽……不是，越活越年轻，不是天大的好事？”
“怪就怪在他除了丹田，其他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所以他一辈子也用不了丹田。”
“等等，让我捋捋……丹田是逆着长，别的是正着长，正常说丹田要是二十来岁还没修炼，也就练不成了，这样的话，他能练丹田的时候，他其实就是六七十岁了……那还练个屁呀？身体其他部分根本不中用了呀！”小道童嘟嘟囔囔，掐着手指计算，最后下了结论。
“所以我才说他的丹田是死的。”老道附和说道。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没法练气，就不能练气成精，炼神化虚，成不了金丹客，修不了道法神通，那他怎么报仇啊？他的仇人是得道高人，你不是说很厉害吗？”小道童说道。
“这就是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要是他，报不报仇？怎么报仇？”
小道童皱眉苦思：“这仇太难报了。找人帮忙肯定也不行，谁敢得罪得道高人替他出头？可要是他自己报这个仇……道法不行，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呢？估计悬，旁门左道之术装神弄鬼行，对头法力太强就不管用了。巫术？神器？好像都不靠谱……”
苦思良久，小道童仰着脸看着师傅：“那他报不报仇？是怎么报仇的？”
老道盯着油灯，沉默了一会，说道：“不知道，还不知道啊……再等几年吧。”
小道童对结果大为不满，这叫讲故事？有头没尾的，问了我一大堆屁话，什么玩意儿！
生气之余，一下倒在榻上，气鼓鼓地说了句：“睡觉！”
一灯如豆。
小井街黎旸家。
海妹躺在家里唯一的床上，灯光下，脸色蜡黄，昏迷不醒。吃了爷爷的春秋丹，命是吊住了。海妹没受什么外伤，伤在神魂，等她之后慢慢自我恢复些神魂，就能下地行走了。至于能不能撑过一年，以及撑过一年之后，今后能不能还活着，估计连老天爷也说不准。
黎旸盯着海妹看了半天，捏了捏她的手脚，问爷爷：“她是个妖精？怎么跟人长得一模一样？”
“是个小妖精。奇怪，明明是海里的精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爷爷纳闷道。
和爷爷走到小院里，坐在梧桐树下，此时云收雨散，天空明月高悬。
“爷爷，您真是术尊？天下第一人？”黎旸的眼睛里全是仰慕的星星。
这是黎旸问的第六遍了，爷爷实在是懒得回答。
爷孙俩就这么坐着，半晌，苏幕雨实在有点忍不住了，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能修行？”
“当然想知道啊，不过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是？那还不如晚点知道呢。”
黎旸的脸色居然很平静，这实在是让苏幕雨感到非常诧异，搞不清楚到底是这孩子就是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稳心性，还是他年龄小不懂得修行的意义。
“如果不能修行，那你今后想做什么？”苏幕雨忍不住问道。
“谁说我今后不修行了？”黎旸歪着头朝着爷爷笑了笑。
苏幕雨瞠目结舌。这场景实在是，实在是太怪异了，黎旸明明知道他不能修行，可他却又说他今后要修行，这怪异荒唐，前后矛盾的话让苏幕雨觉得头大无比，比黎旸小时候跟自己斗智还头大。
“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啊。”苏幕雨看着小怪物，能让堂堂术尊觉得诧异，而且理解不了，这要是传出去，小黎旸不用修行，直接就能名满天下。
“爷爷，您得告诉我两件事。”
“第一件是什么？”苏幕雨对着古怪精灵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孙子，就算是智慧通天，现在也觉得猜不出小黎旸的问题会是什么了。
“我爹娘的死是不是今天的白胡子老道害得？”
苏幕雨沉吟了一会，这才道：“不完全是，只能说有关系。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现在讲给你听，你还理解不了。”
“我明白，我只是想知道和这个老道有没有关系，具体该问的事，今后我会亲自去问他的。”黎旸平静地说。
苏幕雨再一次瞠目结舌。
“你去找他问？亲自？”
小黎旸认真地点点头。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说。”
“您那么厉害，都天下第一了，那您知道不知道‘道’之上是什么？”
“轰！”苏幕雨耳边如同响起一声炸雷，彻底将他雷在原地。
道之上是什么？道之上是什么？！大概从有“道”这个概念之始，就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不，不是大概没有，是肯定没有，绝对没有！连被赞为智慧冠绝三百年的术尊苏幕雨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然他也不会跟明溪上人说“道门当兴”那样的话。不仅是苏幕雨自己，就连自己的好女婿，智慧如海，神秘莫测，连苏幕雨都自愧不如的人，他都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这是个白痴问题吗？是小黎旸瞎想出来的问题吗？
不，苏幕雨不觉得。这个看似荒唐的问题，荒唐到形同“天之上是什么？”这样的荒唐，但是，这根本不荒唐，一点也不荒唐！
苏幕雨口干舌燥。他吃力地将眼睛重新聚焦，吃力地转动脖颈，吃力地望向小黎旸。
“孩子……你怎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爷爷，我知道有‘道’之上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可我觉得肯定有。”
黎旸顿了顿，继续说：“爷爷，您跟我说过女娲人祖的故事，因为有了女娲，我们人族才像今天这样成为万物之灵，女娲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修行，路是她走出来的。还有道祖，在他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道’，路也是他走出来的。”
黎旸望向爷爷，眼神中闪耀着星星光彩：“爷爷，我当然要修行，没有路，我就自己走出来一条路。这条路，我要走得比‘道’还高。”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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