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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10:粉色

    那是在动用拉普拉斯妖的算力遇见尼尔森之前。

    刚与阿玛斯争执完的亚历克斯疲倦地坐在小黑屋的地上,望着那张已经被染上色彩的照片发呆。

    他伸出手去,轻抚着女人[粉色]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粉色。

    ——尽管在亚历克斯眼里与灰色无异。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遗忘的呢?

    亚历克斯已经想不起来了——是在那个奥尔堡的黑顶黄房子里,还是在圣何塞昏暗的瑟纳夫区门前。

    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在被送往瑟纳夫区的飞机上,那个女人没有来——六岁的小亚历克斯沉默地坐在老詹尼的旁边,一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蓝色蝴蝶结。

    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在亚历克斯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小亚历克斯看够了窗外灰暗的天空,转过身来望向旁边的老詹尼。

    “詹尼,你在干什么?”

    小亚历克斯看着老詹尼有些昏暗的眼睛问。

    从见到詹尼开始,到跟着詹尼登上飞机,詹尼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响,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此刻,詹尼正在安静的画着画——画板上是一张空白的纸,而詹尼手中所拿的画笔并没有沾染上任何颜色。

    “我在画画呢,亚历克斯。”

    “可是,画板上什么颜色都没有啊?”

    老詹尼回过头来,他温和地注视着亚历克斯好奇的眼睛,问道:

    “亚历克斯,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粉色。”

    亚历克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粉色——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粉色的模糊的影子,然后又下意识地说出口而已。

    “粉色啊……粉色是个很好的颜色呢,亚历克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美味的草莓巧克力面包圈上是粉色的,完美的心形图案也是粉色的,好看的康乃馨的花瓣也是粉色的。”

    “詹尼,说出这种程度的回答,你是小孩子吗?”

    亚历克斯故作老成的脸引得詹尼不禁哈哈大笑。

    “可这就是最完美的答案啊,亚历克斯。”

    看着亚历克斯疑惑的眼睛,詹尼不禁缓缓说道:

    “粉色是一切颜色中最为完美的颜色。红色太过炽热,蓝色太过忧郁,绿色太过活跃,金色太过高贵,白色太过单调,黑色太过绝望……只有粉色,粉色象征的事物总是美好的——粉色的草莓巧克力面包圈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早餐,粉色的心形图案是恋人之间最为真挚纯洁的爱恋,而粉色的康乃馨,则是[母爱]的象征——那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美好的东西,因为有了[母爱],亚历克斯才会出生,才会顺利长大,才会像这样……安全的出现在我面前……”

    “粉色……母爱?”

    亚历克斯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粉色身影,他沉默地思索着,发现记忆中与粉色相关的事物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从那家医院走出来之后——不,从某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虚弱地对他说出那句话之后。

    ——要好好跟着詹尼,亚历克斯……要健康幸福地活下去……[],一直爱着你哦。

    …………

    “詹尼……”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詹尼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手中的画笔不经意间“啪嗒”地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亚历克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带着不断从眼眶溢出的、晶莹的泪滴。

    “詹尼,我感觉我的头好痛。”

    亚历克斯抱住头部,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地板。

    “有个奇怪的女人……一直在对我说[活下去]之类的话……”

    “詹尼,你认识那个女人是谁吗?我的大脑好像不想忘记她,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为什么……粉色,是灰色的?”

    亚历克斯指着颜料板上印着“粉色”的凹槽问道。

    在亚历克斯的视野里,那沾染着颜料的凹槽中,是和[灰色]一模一样的颜色。

    和脑海中那模糊的粉色完全不一样。

    可是凹槽旁边确实写着“粉色”啊……既然如此的话,凹槽中的颜料才是真正的粉色吧,应该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明明记得,某个人的头发也是粉色的,可是……

    ——那是假的吧。

    粉色,应该是和灰色相近的颜色。

    亚历克斯想起了那些清晨板着脸匆忙走过马路的人,还有那些高大的成群的方形建筑,还有那些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人。

    他想起了下着暴雨的天空和阴霾。想起了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的《伦敦:1952》中可怕的灰雾,想起了萨尔茨堡西南方向的墓地。

    这些东西的颜色都是灰色。

    既然如此,粉色,应该是和灰色相近的颜色。

    可是詹尼为什么说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呢?

    ——想不明白。不想理解,头好痛。

    想不通灰色和粉色的区别。

    …………

    意识重新回到小黑屋中,亚历克斯将手从那张灰白的照片上拿来,捂着头坐在了地上。

    想要理清思路,就必须找到[粉色]。

    亚历克斯回望那张刚刚添上色彩的照片。

    看着照片上那坐在自己身边的、有着一头[粉色]长发的、五官模糊不清的女人,他感到有些奇怪。

    那女人的头发分明是和灰色一样的颜色,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是[粉色]呢?

    他陷入了思维的僵局。

    伸手轻轻抚摸女人的头发,亚历克斯有些沮丧地看着她模糊的脸。

    ——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亚历克斯张口轻轻问道。

    怀着荒谬的期待等了许久,回应亚历克斯的只有寂静和沉默。

    ——对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抱有期待,一定是自己的脑袋烧坏了吧。

    亚历克斯苦笑着将手从照片上拿开,就在这恍惚的一瞬间——

    肩膀上传来一阵温暖。

    亚历克斯身后那昏暗的小黑屋,正在被柔和的光线缓缓照亮。

    顺着放在肩膀上的手,缓缓回过头去,亚历克斯愣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一处小黑屋之外的空间。

    和拉普拉斯妖所在的空间一样,天空中悬浮着静止的巨大废墟,只不过天空不再是青色,而是能看清每一颗星星的夜空。

    陆地生长着茂盛的草野。尽管天空是在黑夜,却能看清草野上的每一处地方,就像处在白昼中一样。

    而亚历克斯面前,正站着一个沐浴着白色光辉的女人。

    女人和艾西莉娜一样,有着洁白的长发和蔚蓝晴空一般的蓝色的眼睛,五官温柔端庄,只是耳朵像是西方童话故事里的精灵般细长。

    此刻,女人正温柔地注视着亚历克斯,静静地矗立在草野之上。

    “妈妈……?”

    亚历克斯下意识的喊出了这两个字。

    女人看起来有些意外。她看起来想开口说话,却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无奈地着摇了摇头。

    “不能说话吗……”

    女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歉意的神色。

    “啊,没关系的……还有,刚才那句[妈妈]请你忘掉吧,只是下意识地喊出口而已,很抱歉………啊?”

    正当亚历克斯低着头解释时,他感觉自己被人轻轻的抱在怀里。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亚历克斯看到的是女人飘向身后的长发。

    不知为何,女人的怀抱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扫清了他心中的混乱,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女人松开亚历克斯,继而抱着他的双臂,仔细地将他看了又看,虽然不能说话,亚历克斯却能感受到女人视线之中满是温柔。

    最后,她看向亚历克斯的眼睛。

    亚历克斯呆呆地注视着女人的双眼,那蔚蓝色眼睛中映出来的,是自己已然流下眼泪的脸。

    女人微笑着,伸手擦拭掉亚历克斯眼眶流下的眼泪,然后轻轻捧住亚历克斯的脸颊——

    轻柔的触感如温暖的水滴般轻触在亚历克斯的眼睛上。

    女人,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无数洁白的光羽从两人身旁飞向辽远的夜空,在这翻飞的光线之中,女人站起身来,在身体化作光羽前的一刻,微笑着用她无声的声音对着亚历克斯轻声说——

    妈妈,一直爱着你哦。

    随着光羽将整片空间染成了洁白,色彩,缤纷的色彩,旋转着,如海潮一般涌入亚历克斯的意识空间。

    周围的一切在亚历克斯眼中飞速旋转起来,像是奔流的彩虹。

    在那彩色的溪流之中,他看见了另外一种颜色,一种从没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颜色,轻柔地旋转在亚历克斯的周围。

    那种颜色,让亚历克斯不禁想起了书上说的象征母爱的康乃馨。

    “……而粉色的康乃馨,则是[母爱]的象征——那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美好的东西,因为有了[母爱],亚历克斯才会出生,才会顺利长大,才会……”

    ——才会想起,粉色是何种美丽的颜色。

    眼前的粉色,被一片洁白包裹。

    亚历克斯站在了病床前。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

    女人身穿病服,虚弱的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那粉色的长发同床单的惨白、昏暗的房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似乎像在极力抗争着周围死寂的一切,连带着女人嘴边微弱的笑容刺痛着亚历克斯的眼睛。

    亚历克斯想不起来女人是谁。

    他想不起来女人的名字,脑海里却能闪烁出无数与女人有关的支离片段。

    他静静地看着女人,用单调的眼睛。

    女人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用枯瘦的手指将它打开,露出了一个深蓝色的蝴蝶结。

    乖巧的待在原地,看着女人笨拙地为自己系上蝴蝶结。

    女人的手指冰凉的没有温度。他感觉女人的时间正在肉眼可见地缓缓流走。

    “这样……完成了——”

    女人最后拉进了蝴蝶结的系带,轻轻拍了拍亚历克斯的脑袋。

    “亚历克斯……要听詹尼爷爷的话,”

    女人的眼眶有些湿润。像窗外正在下着小雨的灰色天空。

    “要好好跟着詹尼……要健康幸福地活下去,”

    “妈妈,一直爱着你哦。”

    小亚历克斯懵懂的看着女人的脸,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女人终于无法抑御眼眶中流转的泪滴,她伸手抱住亚历克斯,哽咽地在他耳边重复的说着:

    对不起。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亚历克斯沉默着,斟酌着这三个字的含义。

    被女人环抱住的小亚历克斯回过头来,盯着亚历克斯的眼睛。

    “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愕然地抬起头,和小亚历克斯的眼睛对视。

    他看见小亚历克斯的眼睛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那变异出菱形瞳孔的蓝色眼睛,正是方才让亚历克斯感到亲切的女人所亲吻的地方。

    抚摸着自己的眼睛,眼前有什么东西突然散发出绚丽的光。

    亚历克斯走到女人床头的柜子前面,柜子上放着的,是一叠厚厚的相册。

    打开相册,相册里,全部都是女人和亚历克斯的照片。

    ——在黎明初升的朝日前,于地铁站前面的合影。合影中的女人开心的笑着,她蹲下身子,环住一旁小亚历克斯的脖子,亚历克斯却是带着委屈的表情眼含泪滴。

    ——在白色的病房里,两只扎着输液的针管的手臂握成拳状轻轻相碰。一只手臂洁白纤细,一只手臂稚嫩无比。

    ——在航船的甲板上,迎着海风,两人彼此做着鬼脸的合影。

    ………………

    不断向前翻着,照片中的亚历克斯也越来越年幼。

    直到相册的最后,是一张泛黄的合影。

    合影的背景是一片黄昏的天空,下面隐约可见远处森林的顶端。看相片的质量并不怎么好,应该是用随身携带的便用相机拍摄的。合影中的女人如少女般青涩,带着有些别扭的红框眼镜,僵硬地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眼上还挂着泪滴。

    相片的右下角,是一行娟秀的字:

    “两个妖怪相遇的开始——”

    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亚历克斯幡然醒悟。

    “我明白了。”

    简单的思索之后,亚历克斯放下照片,他走到小亚历克斯面前,蹲下身子,轻轻抚了抚小亚历克斯单调的只有蓝色的眼睛。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对吗?”

    被抚摸过的小亚历克斯眼睛里,渐渐诞生了同亚历克斯眼中一模一样的菱形图案。

    小亚历克斯笑着点了点头,他伸手指向亚历克斯的领口处。

    亚历克斯低头看去,不知何时,他的领口已经系上了同男孩一样的蓝色蝴蝶结。

    拉普拉斯妖带来的算力再次运转,小亚历克斯向他挥着手,连同病床上的女人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能走到这里的话。看来,你已经知晓答案了吧。”

    [艾西莉娜]背着手,站在亚历克斯面前微微一笑。

    “你是……艾西莉娜?”

    眼前的艾西莉娜扎着马尾,全身笼罩在一片黑色的长袍之下,五官也没有现实中的她那样漠然,就像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露着平常的笑容。

    “嗯。”

    女孩回应着亚历克斯的呼唤。

    “只不过,要比[那边那位]早了六亿年哦?”

    女孩翻转手掌,周围漆黑的空间渐渐闪烁起微弱的星芒。

    “遵循着拉普拉斯妖的指引,亚历克斯,我将向你展示最终的指引。”

    无数晶莹的白色碎片自两人周围的黑暗中破碎而出,汇成了一条流动的记忆之河,他人的记忆如同电影般浮现在亚历克斯面前。

    穿过无数时间的缝隙,最终在破碎的灰白里找到遗失的[]——

    那是在奥尔堡的小黄房子里。黑夜之下,鹅毛般的大雪纷飞。透过窗户,亚历克斯看见温暖的壁炉旁,那个女人坐在自己床边,轻声念着一本厚厚的《童话故事大全》。

    她的声音像窗外的雪一样轻柔,却又像壁炉的火光一样温暖。

    幼小的亚历克斯就睡在床上。他的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在女人轻柔如歌的诵读声中安然入眠。

    亚历克斯想起来了,曾经的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在亚历克斯睡觉之前,女人都会给自己讲一篇童话故事。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时光。

    画面一转,亚历克斯的意识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那是在天色将明的火车站。人头攒动,幼小的亚历克斯在人群之中迷茫的环顾着左右。他与那个女人走散了。周围走动的大人漠然地从他身边走来走去。他像是被困在洞穴之中的光点,怎么找也找不到洞的出口。

    然后,伴随着第一缕阳光从身后的天空照耀过来,亚历克斯回过头去,看见一抹鲜亮的粉色在明亮的晨光之下散发着隐隐光辉。

    “妈妈!”

    亚历克斯大声喊着,向那鲜艳的粉色跑去。可是周围的人群走动着遮挡在亚历克斯面前,亚历克斯只能看着那粉色在人群之中若隐若现,最终消失不见。

    眼泪刚要从亚历克斯眼眶中滑落,一个人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正当亚历克斯惊慌地想要挣脱之时,却看见一缕粉色垂在自己脸旁。

    “多亏了亚历克斯的银色头发,不然要找不到亚历克斯了呢。”

    女人轻声在亚历克斯耳边说道。

    “银色和蓝色,是亚历克斯的颜色,妈妈会永远记住的。”

    “就像妈妈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亚历克斯一样,亚历克斯也能在人群中立马找到我吧?”

    “妈妈的头发,也和正常人不一样呢。”

    女人温柔着抚摸着亚历克斯的脑袋,轻轻的说着。

    “嗯!妈妈的头发粉粉的,很好看哦!亚历克斯一眼就能认出来!”

    亚历克斯看了眼那漂亮的粉色,破涕为笑。

    “是吗,小亚历克斯真棒!”

    望着眼前拉着手逐渐离开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亚历克斯的眼神逐渐明亮。

    某些被强制遗忘的记忆,此刻正在被自己逐渐找回。

    隐约间感到五脏六腑传来扭曲般的剧痛,亚历克斯痛苦的跪在地上,捂着腹部,冷汗直流。

    眼前的视野收缩、扩张,带着虚幻的黑色轮廓,然后归于模糊的漆黑。

    听见别人愤怒的吼声,听见汽车引擎轰鸣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还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音,向着自己奔跑而来。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

    等等,强制遗忘………

    颤抖着伸手摸向自己的眼睛,亚历克斯眼前浮现出了自己的模样。

    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哦。

    年幼的自己站在自己眼前,眨着瞳孔中有菱形图案的眼睛。

    想着方才模糊的记忆片断,亚历克斯的意识沉入一片蓝色的海洋里。

    浮出水面,从混沌寂静的水中走出来,亚历克斯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模糊的白。

    头脑昏沉,意识更是模糊不清。隐隐听见自己微弱的天除却周身的白外,亚历克斯什么都看不见。他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处白色的方舱内。

    “这样真的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吗,戴维斯……”

    那个女人的声音从舱外隐约传来。还有一个听起来有些不耐烦的青年男人的声音。

    “为瑟纳夫人做这样的手术,已经是我们医院最大的仁义了。至于后遗症,我无法保证百分百的安全。”

    男人顿了顿,继而说道:

    “车祸很严重。他的大脑受损程度很高,内部器官也破碎的不成样子……先不说会不会失忆,连能否救活都是个未知数。”

    “就算这样,你还打算将自己的器官移植给他吗,柳德米拉?”

    “他原本就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吧,你收养了他这么多年,况且,他还是卑贱的瑟……”

    “他是我的孩子。”

    男人的话被女人坚决的声音打断。

    “即使他身上流淌的血与我毫无关联,即使他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恶魔]……他是我的孩子,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柳德米拉,你的身体本来就虚弱,进行如此大面积的器官捐献,你不要命了吗?!”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

    “马上进行手术吧,戴维斯。”

    “柳德米拉!”

    “亚历克斯,现在一定又一个人找不到路了吧……那个小傻瓜,每次去车站都会自己一个人走掉,然后蹲在人群里哇哇大哭……以前可让我费了不少功夫呢。”

    尽管是在埋怨的话,可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微笑般的轻柔。

    “亚历克斯……一定还在害怕的哭着,等着我找到他呢。”

    “就像那天,在那片荒野一样……明明没有理由,却发自内心的想要这么去做,就好像要履行自己的誓言一样……感觉很奇妙呢。”

    “可能,这就是我与亚历克斯之间的[命运]吧。我们上辈子,一定也是母子呢。”

    隔着方舱,亚历克斯能感受到女人温暖的视线。

    “……我明白了。”

    沉默良久,男人开口说道。

    亚历克斯听见自己身旁的方舱缓缓打开。接着,那温暖视线的源头从门口转移到了方舱内。

    “亚历克斯,一定会没事的哦。”

    隐隐听见女人的声音,亚历克斯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昏沉的闭上双眼,在一片吞噬视野的洁白之中,亚历克斯陷入了沉睡。

    …………

    模糊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他活了下来。你的器官在他身体里适配的很好。他很幸运。”

    “但是,他再也无法看见[粉色]了。”

    “在他眼中,所有的[粉色]都会变为[灰色]。”

    “包括你的头发,柳德米拉。在他看来,你那头漂亮的粉发只是一片单调的灰白。”

    “并且,关于过去的记忆,也会有大片的遗失。”

    “………柳德米拉,他已经无法在满是人群的车站中找到你了……”

    这是先前那位大夫的声音。此刻,他的声音低沉的有些沙哑。

    “那……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有多大?”

    女人虚弱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隐约传来。

    “……完全没有可能。”

    “而且……柳德米拉,你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样啊……”

    周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不过……亚历克斯能活下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冰冷而僵硬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仿佛因为触摸而察觉到手的冰凉一般,女人在碰到自己温暖的面颊时却缩回了手。

    通过那短暂的触碰,亚历克斯能感觉到,那个名为“柳德米拉”的女人,全身已经如她的手一样冰凉。

    只有她注视自己的视线——只有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仍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

    从遥远的遗忘记忆中醒来,亚历克斯回到了[艾西莉娜]所在的黑色空间。

    悬浮在亚历克斯眼前的光带已然黯淡。只剩下最前端和最末端的晶片闪烁着一粉一灰两种光辉。

    “醒过来了啊…想起来了吗?”

    [艾西莉娜]问道。

    亚历克斯缓缓点了点头。从他低垂的面容上,[艾西莉娜]看不见任何表情,只有那深蓝色的眼睛——在[艾西莉娜]记忆里一向沉着的眼睛,此刻却隐隐闪动着湖水一般的波光。

    柳德米拉,那个女人的名字。

    同时也是他的母亲。

    在醒来的那一刹那,亚历克斯回想起了与她有关的一切。

    只是……

    “艾西莉娜。”

    “我在哦。”

    “关于妈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啦。”

    [艾西莉娜]笑眯眯的看着他,然后将唯一散发着光芒的两个碎片送到亚历克斯面前。

    “这是……”

    看着手中静静悬浮着的一粉一灰两个碎片,亚历克斯有些发愣。

    “这是名为[柳德米拉]的女人,与你命运相连的开始,”

    [艾西莉娜]指了指那片粉色的镜片。

    “以及……她选择独自一人走过的,孤独的终焉。”

    [艾西莉娜]带着沉重的语气,指了指那片灰色的镜片。

    “……你准备好了吗,亚历克斯?”

    [艾西莉娜]凝视着亚历克斯的眼睛。

    “见证她生命中色彩的开始………以及生命最后的灰白。”

    亚历克斯深沉的点了点头。

    “那么,这是[艾西莉娜]最后的算力了。”

    [艾西莉娜]轻触亚历克斯的眉间。随着她伸出的手臂,两只碎片化作温和的光带,缓缓融入亚历克斯的脑袋里。

    “再见咯,亚历克斯。未来,还会再见面的哦。”

    [艾西莉娜]微笑着招手的身影缓缓消逝在了飞速倒退着的空间里。

    眼前以光速流转过无数景物之后,随着逐渐亮起白色的辉光,亚历克斯的意识再次陷入昏沉。

    …………

    一望无际的,被森林包裹的无人的荒野高地。

    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

    黄昏浸染的天空。

    以及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

    她看起来只有20多岁的样子。有着一头美丽的粉色长发。秀美的脸上挂着一副不怎么合适的红框眼镜。

    红框眼镜的后面,是满含着委屈泪水的粉红色眼睛。

    如同要泄愤一般,女人朝着小溪“啊——!!!”地嘶喊着,像是要将溪水吞噬一般尽力张着嘴巴。

    “笨蛋戴维斯,笨蛋教授,笨蛋安妮,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女人委屈地哭骂着许多人的名字,她崩溃一般瘫倒在地上,望着溪流中倒映的自己,鼻子一抽一抽地哭着。

    “不就是长了一头粉色的头发嘛!!!为什么要说我是妖怪!!?”

    女人捡起身边的石头,狠狠地仍向水面中的自己。

    “啪!”

    因为距离太近,女人被石头激起的水花溅了满身泥水。

    她恼羞地跺了跺脚,哭的更厉害了。

    哭声久久的回荡在无人的荒野之中。这是女人经常来的地方。每当她被别人指着头发说是“妖怪”时,她总会偷偷来到这里发泄。

    可今天她格外伤心。因为平时对她最要好的几个伙伴——他们偷偷传播女人是“妖怪”的话被她听见了,于是,愤怒而悲伤的她在与朋友激烈的争执之后,抛下还没拍完的毕业照,头也不回地跑到了这里。

    她大声哭着,骂着。过了不久,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另一个哭声掩盖了。

    有些吃惊地回过头去,女人发现哭声来源于远处的一处草丛。

    捡起地上的树枝,屏息凝神,女人怀着惊疑不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朝着草丛走去。

    来到草丛跟前,犹豫了许久,女人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树枝小心翼翼地剥开了草丛——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哭泣着的婴儿。

    婴儿被包裹在襁褓之中,他的皮肤白白的,嫩嫩的,让女人不禁好奇地伸手碰去。

    轻轻戳了戳婴儿富有弹性的脸蛋,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睁开眼睛,当他看见女人的一瞬间,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怀着惊奇的心,将草丛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抱起。女人呆呆地望着怀中的婴儿——怀中的他,正朝着自己开心的笑了起来。

    “唔……我可是妖怪哦?”

    女人将耳侧的头发弄乱,向着婴儿做了个鬼脸,婴儿却笑得更厉害了。

    “你…你不怕我吗?”

    女人愣愣地注视着婴儿的脸颊,她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婴儿——仿佛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看见婴儿那张幼小的脸的一瞬间,女人便由心地感到一种相识已久的安心。

    “你也是妖怪呢……”

    轻轻抚摸着婴儿头顶的银发,女人温柔地注视着婴儿蓝色的眼睛。

    “外面的人们很可怕,会吃掉我们哦?”

    “所以,身为妖怪,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了吧?”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黄昏的光芒轻抚在她年轻而美丽的面容上,刹那间,名为[命运]的光芒伴随着落日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处光芒四射。

    “我是[柳德米拉],请多指教咯,[亚历克斯]。”

    两个妖怪的命运从此相连。

    他们共同度过了无数个白天与黑昼,共同迎接了无数冷眼和嘲讽。

    时间缓缓流逝,女人不再青涩懵懂,渐渐变得成熟,也不会再因为别人的话而展现不好的情绪。

    因为她的人生,从遇见那抹银蓝色开始渐渐有了色彩。

    她不再厌弃自己的粉色,因为那是她的孩子喜欢的颜色。

    她就这样笑着描绘着她人生的色彩,然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倾尽一生所描绘的彩色全部交给了那抹银蓝。

    ——即使要一个人盯着灰白的天花板死去,

    她也希望那个常在车站迷路的小孩,能够看见她的颜色,能够坚强的活下去,能够像[粉色]一样美好的活下去。

    …………

    亚历克斯沉默地站在灰白的房间里。

    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记忆里熟悉的粉色。

    柳德米拉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她面色平静的看着天花板。

    因为没有了眼角膜,此刻的她已看不见任何颜色。

    空荡的病房没有带给她焦虑和不安。她反而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

    天空,人的面容,戴维斯的叹息。

    包括自己残缺不堪的身体,

    一切,都是灰白的。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摘下了呼吸机的面罩。在微微吸入真实的空气的刹那,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没有按照戴维斯的建议剪掉那头粉色的长发。

    “反正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看着柳德米拉固执的笑容,戴维斯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即使到最后,她也要留着她的[粉色],只为了让某个走丢的傻小孩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柳德米拉……”

    亚历克斯走到柳德米拉的床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深沉的注视着她已然灰白的眼睛。

    颤抖的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粉色的头发。

    ——就像妈妈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亚历克斯一样,亚历克斯也能在人群中立马找到我吧

    …………

    “我找到你了…”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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