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祠堂

    后午的那轮圆日远要比早晨的光来得烈,鹿觉川用过午膳中途回了一次房,把早上加了衣服给褪换了去,免得身上闷着出了东西。再回到中庭,她旋步去了下人睡得那几栋屋看了看人,中午那个学着传话的丫鬟不在这里,想来应该是管家使唤着她们出去买东西,现在出门还未归,她便不在此费功夫了。

    时候还早,鹿觉川自觉无事,便亲自去账房把上个月的支出和收入都一一点算过一遍。自她上次接手后,鹿家的账她时不时地就会过来看看,以免出了家贼,把本就不牢靠的根基又给蚀空。她花了小半日的时间在这些账本和开票上,最后并未查出有什么异样,只是这九月初的渔业营生从上账那一页开始就惨不忍睹,她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大家都一样。

    海陵岛的居民大多是会捕鱼,善捕鱼的,这片阔海从每年年初开始便进入一个无休期,渔民们日日捕、月月捕,和海有关的产业链和副产品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涌入沣遥,又通过那些像江清源一样的出海者将这些资源送远,把银钱拉回。可再辽阔的海,再富裕的资源,无休止的捕捞也终会引来灾难的,在如此贪婪的索取后,每到九月左右,浓厚而粘稠的海雾就会出现在海陵附近,它永远准时的盘绕在此,它像是一个诅咒,但更确切地来说,它像是一个约定。

    极端天气的烈风吹不散它,熊熊燃烧的火把赶不走它,铸造的高塔穿不透它,可如果你只是进行贸易,你只是打算离开海陵,那这些雾对船只便没有任何影响,你依旧可以正常的出入,只是视野会变得很差。可倘若你打算在这个时节继续出海打鱼,那你将一无所获,而执迷不悟要挑战未知的渔民也以身犯险的给剩下的所有人留下了一个没人愿意触碰的结局:消失。

    你越是要亵渎这些规则,触碰那些海雾,那最终迎接你的,只有空荡的消失。

    这些雾就像是有自我保护机制一般,当鱼群重新增长到了一个合适的数目时,当大海回归到一个合适的生态后,它们便会如约的离散。一般来说这个时间段都在年底左右,海陵岛的所有人便公认这段时间是大海的休期,也是他们的休期,刚好,顺应着传统节日,人们也可以接上过年把这份安逸延续到第二年,而开春后,他们也会更努力的为自己而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怪不得账本的账目不好看,只是时间到了,她总不能逼着渔民去打鱼,自古以来海陵就是这样,她也无需管那么多的事,单一产业链停歇,其他相应的日常活动也会慢慢降下活力,也就没有什么事可供她烦心的了,现在再说有什么要紧的,可能就是提前备柴,准备猫冬吧。

    倒是羡慕清源,不必龟在这么个岛上挨过又一年,若是有一日可以离开海陵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必一定比书里的,要精彩的多吧。

    凉夜袭袭,乱想的鹿觉川自己一人到了祠堂祭拜先祖,她没喊小厮或侍女随同,只因再听不得其他人的怪话。她垫着膝老样子对着那副肖像跪拜,随后自窗台旁的柜子里取出毛拂来把灰尘掸净,昨日她便想要这样做了,那些个小厮看她还在,生怕扬了尘要挨她的罚,便一个个装着不打扫这一块地方,现在没人跟来,她又只好自己一人动手,也是可气,这手下一众人,连打扫卫生都要她亲力亲为,也是落人笑话。

    能够得到的地方,鹿家主都尽量照顾着掸干净了,只是有两处她不好下手,一处是祠堂右边墙角,那个卧在角落的地方有一扇小门,她是知道这门的,只不过自这祠堂建起来到现在,没人把它打开过。有铁匠说不如重新灌了铁水,浇筑在那孔中,拉一把新钥匙出来,可事后却发现里面齿孔密的有上百个,实在是做不出这么复杂的钥匙,这地方她进不去,自然也是她打扫不了的。另一处地方,于鹿觉川而言是有些困难,这挂在祠堂正中的肖像据说是一位渡海而来的洋人画师所画的,用的是顶好的颜料和画布,画框也是一顶一的质量好,整副肖像看起来大气又庄重,人物则画得栩栩如生,以假乱真。可打扫的问题也出这儿,整副画篇幅太展,上面的画框上积了灰,她够足了劲儿也够不着,这是又她头疼的事儿,早知道还是叫个小厮来就好了,她一介女儿身,在这儿吃了亏了。

    衡量再三,鹿觉川最后把桌上的蜡烛往两边挪了挪,自己从祠堂后面搬了一把座椅过来,她踮着脚踩在椅子上往桌上落脚,颤颤巍巍地举着那已然染成灰白的毛拂把上面的浮尘给扫下来。可烛火不明,亮在脚下,她看不清那些灰是往哪儿掉的,一个不留神,这些颗粒便飘飘荡荡的跌在她眼里,跟她的口鼻作伴起哄,惹得她一阵咳嗽和喷嚏,那叫一个折磨。她急忙从口袋里取了手绢把眼擦擦,又胡乱抹了抹鼻子里的残灰,可把她折腾了一番,她这小姐身子,还得当一回下人的命,真是够倒霉的。

    好在她步子算稳,没打翻桌上的香烛,也没一个跟头就踉跄在地上磕破个头,只是口鼻还有些不适。她正要扶着画框下桌子,可这只手捂着红眼没看路,另一只手也黑了灯寻不得光,将她的手掌按到了画身上,等她回过头一看,差点吓个半死,这要是把画给蹭花了,她该当何罪啊?!

    一阵惶恐,她取下手来,万幸,手上什么都没有,她长出一口气,打算离开祠堂回去,可下一秒,她感到一丝诧异。

    她不知道这幅画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还能如此清晰,但她是去街上和江清源买过画的,像这样由洋老爷画的画,手感一般都是细腻的,或者是有些颜料的颗粒以及画布的粗糙感的,刚才她摸到的感觉,如果要她来形容,那她只能想到一个词。

    光滑。

    怎么会有一幅画的手感居然是光滑?在她的人生经历里,如此平整、如此光滑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镜子。

    可如果这是一面镜子,那它为什么反映出来的是我们第一任家主的肖像?它为什么,不反射出屋子里的其他东西?这是什么情况?

    鹿觉川回味着方才的手感,她回过身去举起插着蜡烛的烛台,打算借着光确定性地再摸一次,但她的手停住了,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橘黄色的火,芬芳的火,像目光般,咄咄逼人的火。

    那位和蔼可亲的,一动不动的肖像家主,此时此刻,在温暖的火光中转动了它的眼球,它在这个寒夜里,安静的,看向了鹿觉川。

    在一阵短暂的血肉蠕动声中,它露出了一个温和却冰冷的笑,给予这个空旷祠堂中,唯一存在的人。

    “你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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